那年夏天,親妹的眼睛鮮紅色: #Scene 28
#Scene 28
Day 6
火舌在屋內亂竄,轉眼之間,大廳的門口位已被攻陷。
「……仆街!」
我只覺頭痛欲裂,來不及細想就跑到中庭裡。
中庭有個水井,旁邊有幾個水缸,平日玎公公用來澆花之用。
我想推水缸去救火,卻發現重得根本搬不動。我想都沒想就拿起旁邊兩個澆花的水桶舀了水,直往大廳方向跑去。
此時,大廳內已成一片火海。
我舉起一桶水往裡潑,但情況明顯是杯水車薪。
熱氣不斷撲面而來,彷彿在告知我裡面的溫度有多高。我乾焦急著,口裡不斷叫喚著阿榣的名字,卻彷彿理所當然地沒得到任何回應。
我捧著剩下的那桶水,心裡只是不斷在想,仆街、仆街、仆街、仆街、今次真係仆街鳥。
這裡距離水井最少有30米,就算我以最快速度跑過去,打水,跑回來,最快也要兩分鐘。
加上我的負重上限,加上這房子也好傢俱也好全為木製,就算我跑到死,也肯定無法阻止這火勢……
不,應該是連減慢都無能為力。
然而,冷靜下來的話,救不救火其實無關緊要啊!
我要救的,由始至終只是一個人而已!
一念及此,我再無半點猶豫,直接就把剩下的那桶水往自己身上澆。
一桶冷水淋下來,人也彷彿清醒了點,望向那張牙舞爪的火焰,只覺得更為可怕。
可是,我沒有選擇。
現在進去了,我可能會受重傷,甚至可能會丟命;然而不進去的話,我絕對必定只能後悔一輩子!
與其活著後悔,還不如拼死一搏吧!
於是,我隨手抹去臉上的水確保視線無阻,再深深吸了一口氣抑下心底的不安,拔足就往大廳入口跑去。
熱氣迎面撲上來,宛如餓了很久等待開餐的野獸。
星火燙在皮膚上,留下細而深的刺痛。
我一腳踏在門檻上,只覺得前方到處都是火光紅紅。
烈焰之中,並沒有阿榣的身影。
「阿榣!阿榣你去咗邊?」
這天等房九曲十三彎,出路眾多,理論上她的確可以鑽進旁邊的門廊裡逃跑。
然而,她明顯就是在自殺。
一個尋死的人,才不會去尋找活路。
我咬咬牙瞄準一個虛位正要閃身入內,突然一股猛力把我向後拉。
踉蹌地退後幾步,我感覺後背撞到一個人身上。
回頭一看,那人竟是斧頭男巽榆。
他緊皺著眉,露出的右眼裡滿是複雜的神色。
老老實實,發生這麼多事之後,我早已忘了這個斧頭男!
他為什麼現在會突然出現?
阿榣做的事他也有份嗎?
還是說,其實真兇根本是這個獨眼男,阿榣只是為了保護哥哥才挺身而出?
巽榆的視線跟我直接對上,臉容兇狠地問︰
「阿榣呢?!」
我對這人沒好感,但想到他是阿榣大哥,還是指了指那火光紅紅的大廳。
巽榆沒有半分遲疑,一把推開我就向火場衝去。
「……等等!阿榆!阿榆!你去果度做咩事……」
一把蒼老嘶啞的女聲從後傳來,回頭看去,只見一個老太婆正由一個少女撐扶著爬下三輪車。
那老太婆我依稀認得,是阿榣和斧頭男的母親珥阿婆。而那少女,卻是我妹妹阿茹。
我心中隱隱覺得不妥,明明叫妹妹在村口好好等我,為什麼現在她卻出現在這裡?
而且還跟這對母子在一起?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斧頭男聽到母親的叫喚竟停下腳步。
他回身走前兩步,朗聲對珥阿婆說︰
「媽!阿榣係入邊!」
「……阿榣係入邊?點會咁架?咩事……我地佛滅鄉到底發生咩事?」
最後兩句話,明顯是對我說的。
在珥阿婆旁邊扶著她的妹妹望了變成火海的天等房一眼,也向我投來疑問的眼神。
我沒有勇氣面對她們的視線,只是低下頭輕聲說︰
「佢……阿榣……佢……放火……」
珥阿婆一聽,馬上神色緊張地叫起來︰
「無可能!無可能……阿榣係個乖女,佢點會……點會……」
反而在她身邊的妹妹卻以凜然的眼神望向我,彷彿已經猜出了什麼。
想起阿榣對妹妹所做的事,再想起自己對阿榣的偏袒,我完全沒有勇氣跟妹妹有眼神接觸。
四人裡,反倒是瘋子巽榆最正常。
在我跟珥阿婆她們說話的時候,他已經拿著我那兩個水桶去打了兩桶水回來,把一桶倒在自己身上,再把另一桶提在手裡。
珥阿婆焦急地跑過來,拉住他就說︰
「阿榆!唔好急!可能……可能有咩搞錯咗……阿榣……阿榣可能唔係入面……」
獨眼男凝視了他的母親好幾秒,才小心地放下水桶,搭著她的肩膀說︰
「媽,唔好再自己呃自己。阿榣呢排古古怪怪,又特登逼我地落山,好明顯係有所計劃……」
聽到巽榆說話這麼有層次感,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呢條友,唔係痴線佬嚟嘅咩?!
只聽巽榆繼續說︰
「當時果個教授同我一齊住,阿榣已經成日嚟搵佢,對佢好好……係我呢個阿哥眼中,阿榣的心思真係明顯到係人都睇得出……只係個教授傻更更唔知道……後嚟出咗事,阿榣成日都嚟佢住過間房度喊……我一早都同你講,果件事對阿榣影響好大……」
「唔係……無理由!阿榣咁活潑咁開朗……真係無嘢架……佢依然係咁乖,又成日幫我手……無可能架……」
雖然眼前的痴線佬突然變成幕後大boss,但現在我根本沒空去震驚。
看他們婆婆媽媽地說個不停,我一把搶過那桶水轉身就向火場跑去。
轉身時,我依稀看到妹妹眼裡的失望。
我立定決心,即使妹妹阻止我也一定要去。
沒想到,妨礙我的人卻不是妹妹,仍是獨眼男巽榆。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我掙扎,卻被他的鐵爪抓得發痛。
「阿迅!你唔去得!」
「咪撚阻止我啦!等你地講得嚟,阿榣死咗啦!」
我運勁要掙脫巽榆的糾纏,冷不防自己的肚子突然中了一記膝撞。
「唔!!」
我悶哼一聲,痛得站都站不直。
與此同時,巽榆一把搶過水桶,居高臨下地望著我以嚴肅的聲音說︰
「阿迅,你要代替你媽媽好好地生存落去……」
說罷,他舉起左手扯下眼罩。
那隻所謂受傷之後失去了的左眼,正以無比認真的眼神凝視著我。
如果說跟右眼有什麼分別的話,那就是在橙紅的火光之下,左眼眼珠正呈現出明顯的棕色。
跟我雙眼毫無二致的棕色。
我看著那眼珠的顏色,胸口彷彿吃了一記重擊。
巽榆的嘴角微掀,擠出一個長輩的微笑︰
「……阿迅,記住今日你為阿榣入火海嘅決心。男人有D時候絕對唔應該退縮,否則,只會自己後悔一世,好似我咁……」
說著,他便轉過身衝進火海裡,任憑珥阿婆怎樣哭叫,都沒有回過頭。
巽榆的背影轉瞬被火舌所吞噬,我卻因為震驚而久久不能動彈。
我的心裡,隱隱察覺到一件可怕的事。
然而,如果那是事實的話,恐怕我會難以接受……
就在我反覆推敲著自己的猜想而入神時,眼前的火場裡突然傳來劈嚦啪拉的響聲。
轉瞬,那聲音轉化成野獸般的怒吼。
我直覺木房子可能要倒塌了,當堂整個人醒了過來,想都沒想就向熊熊燃燒中的大廳門口跑去。
「阿哥,危險嘛——!」
背後傳來妹妹焦急的呼聲,幾乎在同一時間,一條燃燒中的橫樑在幾米開外轟然塌下。
我如像目睹世界在眼前崩塌,整個人失去了反應能力,即使熱氣和火星撲面而來,卻依然只是呆然站在原地。
此時,胸前一陣溫熱的感覺傳來,令我稍為醒了醒。
低頭一看,妹妹整個人撲在我的懷裡,不斷地搖著頭。
她的雙臂抱得很緊,彷彿一鬆開手,我就會像氫氣球一樣從她的手中飛走。
看見她的樣子,我不由得心軟;雖然心裡記掛著阿榣的安危,但要我推開這樣的妹妹,我做不到……
就在這猶豫之間,墜落的橫樑已經令火勢進一步蔓延。
巨大的熱力彷彿在我們身前形成一個旋渦,隨時要把我們卷進去。
我下意識地擁著妹妹後退兩步以策安全,等我心念一轉再注視火場時,那大廳除了烈焰之外,只剩黑煙。
「……阿榆!……阿榆!……阿榣!阿榆!出嚟啦——你地快D出嚟啦——」
珥阿婆的叫喚在劈嚦的火星爆炸聲中,只顯得格外淒厲。
她的側臉在橙紅的火光裡閃爍不停,那高鼻子和側臉,跟阿榣多少有點相似。
而且,跟我也越看越像。
「阿榣……阿榆……嗚……嗚嗚嗚……」
珥阿婆捧著心,喘著氣鳴泣起來,聲音聽起來非常淒厲。
我心中的感覺絕對不比她好,只是我並不知道自己可以用什麼身份去表達哀傷。
再聽見她的這種哭聲,我只覺得加倍難堪。
珥阿婆叫幾聲、哭幾聲、又喘幾下,突然一口氣提不上來,虛弱地倒在地上。
儘管如此,匍匐在地上的她還是奮力地把雙手伸向火場,彷彿要從空虛裡拉出什麼。
我跟妹妹對望一眼,連忙跑過去扶起她。
珥阿婆一手抓住我,另一手抓住妹妹,顫抖個不停。
她身體發抖的同時,咽喉深處還傳來沙啞的聲音︰
「……係我害咗佢地……嗚嗚……係我害咗佢地……係我害咗佢地……」
瞪大的眼睛裡,空虛得看不見焦點。
「係我……係我……如果唔係我當年……當年我係山下……唔係……唔係……其實生咗阿榆無問題……無問題架,佢只係棕色眼……棕色眼好正常……係我唔應該返上山……我應該一直唔好上番嚟……嗚……點解我咁無用……點解我無勇氣留係山下……點解我一定要上嚟……係我害咗阿榆……害咗佢……害到佢一直過唔到正常生活……害到佢要遮遮掩掩咁做人……係我……嗚……我怕事……勉強生咗阿榣……結果又係害咗佢……係我……」
珥阿婆的嘴裡,不斷重覆呢喃著這幾句話。
眼看火勢開始波及天等房附近的樹木,我才突然意識到火勢一蔓延開來我們就只能一起變燒豬。
跟妹妹對望一眼,她似乎也有同樣憂慮。
我們交換了一個眼神,便一左一右扶著神智不清的珥阿婆,硬是把她拉上三輪車去。
妹妹留在後座照顧她,而我則跨上駕駛座,落足馬力全速前進。
不知是急中生智或怎樣,這三輪車竟然不再難以控制,反而平順地穿過村口的乾屍直駛上峽谷。
簡直就像阿榣在駕駛一樣。
經過乾屍時,我忍不住回頭再看那具無頭的屍體。
如果,他沒有遇上阿艾……
如果,阿榣沒有遇上他……
如果,我可以早點遇上阿榣……
——只可惜,歷史沒有如果。
即使有如果,我跟阿榣始終是——
三輪車沿著山路駛上峽谷,我回頭一看,佛滅鄉已成一片火海。
黑煙噯噯上昇,空氣裡滿是嗆鼻的味道。
翠綠的樹葉,夾雜著橙紅的火焰,簡直就像當天艷陽之下那顆荔枝樹。
然而,無論那棵樹也好,那段回憶也罷,都已經葬身這片火海之中。
我回首望向回憶中的那棵樹和那個人,想留下一個最溫柔的笑容。
然而,從佛滅鄉裡不斷湧上來的黑煙,卻只把我薰出了滿臉淚水……
#28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