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盛夏,夕陽西斜,照得靖國帝京片地金黃,獨倚樓欄,看南風掀起滾滾塵煙,前塵往事,恍若隔世。

從前不愛上妝的她這些年來變得喜歡,每天她都刻意花時間裝扮自己,將那張素淨的臉用厚厚的脂澤粉黛掩藏過去,梳洗時卸下濃妝,看到的,是一臉的憔悴。

一種不存在於表面,只侵蝕內心的憔悴。

她也變得喜歡酗酒,喜歡烈酒灼痛她喉嚨的快感,更喜歡那種分不清是真是假的恍惚。

世人愛盡她的墮落,愈墮落,愈妖艷,傳說中有種長於腐肉上的花兒,好像是叫「鳳火流螢」吧!在黑夜中盛開,燃亮天地的的腐敗之花,展現著邪氣的美麗,散發出絕望的腐臭。





她的美艷絕帝京花街柳巷,一歌是頹廢,一舞是糜爛,歷盡風塵,經過人事,她已再非昔日的羞澀少女。

很多時候在清晨醒來,身上仍殘留著恩客的味道,半夢半醒的她總是會看到百日紅漫天飛舞的情景,像是被絞碎的蝶翅,一片一片,飄動著絕望……

當她將目光挪到掛在牆上的赤蠻劍時,所有的醉意、睡意全都不翼而飛,慵懶的目光像是在冰水裡浸透著,清澈凜然。

那天以後,她已經很少再觸碰赤蠻劍,因為稍稍的觸碰,也會令她覺得灼痛難當。

在她淪落風塵的時候,二師兄已經是江湖中有名的年輕俠客,後來更在蒼雲城跟一位叫纖玉的師妹成婚。





聽說二師兄跟纖玉的婚禮非常熱鬧,所有跟師父交好的武林俠客都有應邀出席,連蒼雲城主也親自送禮給他們道賀,英雄美人,一時佳話。若果當年她沒有撞破二師兄殺人,或者跟他成婚,享受著各方祝賀的人應該是她。

曾經獨一無二的地位,終究還是有別人去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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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有客人看到牆上的赤蠻劍會問她是不是會劍術,她只是說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劍術已經荒廢。

「那,為什麼不扔掉它?」





彷彿一根尖刺刺痛著她的心,微醉的她自席間茫然抬首,燭光下,是一個斯文清秀的白衣男子。

他的外貌並非特別出色,但看起來平易近人,值得信賴,給人一種很舒適的感覺,似是在他面前,根本不用偽裝些什麼。

在一眾達官貴人中,有一姓趙的男子容貌格外出眾,將所有人都比了下去,一身紫袍襯出他的貴氣,袍上繡花更顯得他愈發俊美。

坐在他身旁的白衣男子是這樣的平凡不顯眼,但他身上乾淨的氣息卻令她無法挪開目光,他就似是在夏日吐香的蓮花,不受南風的薰陶,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白衣男子續道:「劍若不離鞘飲血,那麼不過是一件廢鐵。」

她是聽懂了,因為她也是習劍之人。

這把赤蠻劍,就是她被背叛的印證,好幾次,她都想棄劍於深山,但最後她還是發瘋似的將它找回來,死命抱入懷裡,似要將它融入自己的血肉中。

「大既……是捨不得吧?」她說,酒醉了大半。





低首凝望著杯中的美酒,酒裡映著她嬌艷的玉容,她忽然有個疑問,這個盛裝打扮,嬌嬈冶艷的女人真的是自己嗎?這樣的她,連自己也感到陌生,昔日那個清純的絢夏究竟到了哪兒去?

自小,師父就教她何為三貞九烈,為何在她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時候,她不去死?

「還有不甘心。」她接下另一半的話,帝京花魁總是嫵媚慵懶的眼神驀地變得有神。

「何必。」

宴席結束後,他與那絕色的紫衣男子結伴離開,她追在他身後,急著叫他止步。

白衣男子除下綸巾,如雲秀髮披在兩肩,稱不上嫵媚,更說不上絕色,但在夜色中驀然回首,倒有幾分驚艷,剛才的白衣男子,這時已是一位白衣麗人。

「絢夏姑娘,活著,很艱難吧?」白衣女子問。





她愣了愣,前塵往事湧上心頭,曾經有多快樂,曾經有多絕望,愛恨悲喜都快要撐破她的心臟,她失聲痛哭著,將這些年的所有的辛酸發洩出來。

活著,永遠比死亡來得艱難。

曾經以為自己的眼淚已經乾涸,但原來,她只是一直找不到眼淚的出口。

她一直在等,等一個點破她心中迷茫的人。

月色中,那溫柔的白衣女子輕輕笑了起來,那樣淡然內斂笑容的竟教身後燈火失了光芒,白衣女子身旁俊美無匹的紫衣男子沒有插上半句話,眼中也有了柔色,比月光還要教人目眩神迷,一身的光彩無人能夠忽略,與那白衣女子站在一起,猶似互相輝映星辰。

那個紫衣男子叫趙御風,是靖國第一武將,而那個身穿白衣,一語道破她所有迷惑的女子則叫莫邪,名中帶劍,巾幗不讓鬚眉,是御風的副將。

那天之後,她改了名字,加入趙御風的黃泉軍,成為黃泉六戰將的一員。

褪去盛夏絢麗過後的殘敗,她只是波瀾不興的忘川。





那時六將未齊,三生、望鄉、奈何、彼岸尚不知在天下何處,就只有她和一個叫火照,髮中挾帶住幾綹魅紅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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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握劍,赤蠻劍似火的觸感令她感到灼燙,昔日種種,全化作她心頭一根根鋒利的尖刺,刺得她非常難受,只是對她來說,痛苦與死亡根本也不算是什麼。

她不但要活著,而且,她要比任何都要活得要好。

心中偏執的信念令她成為強悍的女將,世間人人敬她怕她,卻不知她最渴望的,其實只是一份關懷和疼愛。

夜裡格外的寂寞難耐,只有在戰場上長劍一揮,她才能將所有的煩惱斬斷。

很多次,她都想回去蒼雲城看一眼,看什麼都好,她只是想回去,但當她想起二師兄的背叛,她好不容易掏出的勇氣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回首她加入黃泉軍後,於戰場上劍斬千敵的輝煌戰績,別人不會知道她其實是懦弱得不成話。

當她以為她一生都不再回到蒼雲城的時候,戰爭的號角吹起了,她還是回去那兒,回去將她的故鄉消滅!無懼與懦弱一左一右用力扯緊了她的心臟,教她不能分辨自己究竟是忘川還是絢夏。

「忘川,等我一下。」朗朗男音,在刺耳的風聲中,格外輕柔。

她回首,見到腰掛雙刀的火照往她走來,這時她才驚覺這個比她小數歲的少年已經比她高出半個頭,冷如鐵鑄的臉上還是一貫的沈實。

「找我有事?」雖然身為同僚,但火照一直只跟莫邪親近,所以她其實也不是跟他很熟稔。

「忘川,這回還是我跟三生做先鋒吧,你跟彼岸一同留在軍營比較好。」

忘川失笑,「火照,這怎麼成?軍令如山,你是想我的頭給趙將軍斬下來嗎?而且我在蒼雲城生活過,比你們對那個地方熟悉。」

聽了她的話,火照並沒有感到不悅,淡淡道:「隨你。」

「我知道我們都習慣在戰場上聽你的話,但這回,你聽我的吧。」她主動伸手拂去他肩上的雪花,嫣然一笑,說:「火照,你還是個孩子,偶爾,也應該學一學撒嬌。」

火照聞言,眼中跳動著奇異的光芒。

忘川沒有再留在原地,上馬領在士兵前方,不一會火照也策馬來到她身邊去,她輕瞥身後的黃泉軍士兵,瞇起雙眼朝蒼雲城的方向望去,祭出腰間的赤蠻劍,一道火似的赤光隨即閃過眾人眼前。

當劍尖指向蒼雲城的同時,忘川比冰天雪地還冷的聲音響起:「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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