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煙》: 忘川‧盛夏絢麗(下)
踏過她熟識的階級,她終於還是回到家來。
皚皚白雪鋪滿一地,依稀記得每年大雪天,她也會跟其他青梅竹馬的同門堆雪人,很多時候冰紅了小手,大伙兒便擠在一塊,互相搓揉著手令彼此覺得溫暖。
垂下沾著蒼雲城將士鮮血的赤蠻劍,熾熱未乾的血液落到雪地裡,猶如紅梅的瓣兒,忘川冷眼看著面前顫動著手拿住青蠻劍的男子,他的身影像是風中殘燭般不穩。
「忘川……不,絢夏,你是要回來搶走我辛苦得來的一切嗎?」與她的明眸交觸一眼,男子狼狽地別過頭去,沒有勇氣再迎上她清凜的目光。
褪去青澀的少年模樣,二師兄比從前添上一種成熟的韻味,挺拔的身軀立於雪地裡猶如不可摧折的參天巨木,但他的眼神是如此的暗淡無光,不像以前一樣朗明,或者塵世的執著已然化成朦朧的灰色,將他昔日眼中燦爛的光芒完全掩蓋。
忘川忽覺迷茫,再搞不清站在這兒拔劍相向的兩人究竟是誰,倘若她是「忘川」,那麼這男子又是誰?
「二師兄!」伴著一聲焦急的驚呼,一個美婦持劍護在男人身前,忘川沒有立即出手進攻,只覺得來者有些眼熟。
「纖玉,我不是叫你跟令兒一起走嗎?為什麼要回來?」
現實與記憶在忘川腦海中驀然重疊——纖玉,當年只會躲在眾師姐身後的小師妹,他們青冥劍派年紀最小的弟子,也是二師兄的妻子,那個取代她原來的位置,受到各人祝福的新娘。
「二師兄,我要跟你死生與共!」纖玉執拗地握住男子已經凍涼的大掌,立下決心要跟丈夫死生與共。
男子迎向妻子堅定不移的眸光,竟再也不能開口拒絕,應允地點一點頭。
忘川還是沒有作聲,將劍握得更緊,五指彷彿要捏入劍柄裡,嫉妒與怨恨糾纏而生的毒藤快要勒碎她的心臟。
她很想開口告訴這位初為人母的小師妹,她的二師兄其實並非她想像中那麼完美,當年殺大師兄的人,就是她一直深愛著的夫君,但當忘川看到纖玉如此單純的眼眸時,她怎樣也無法開口戳破眼前的假象。
看到這刻的纖玉,忘川會想起當年的絢夏,至少在這一刻,她希望纖玉會幸福。
忘川幾乎足不沾地掠到他們身前,纖玉腳踏奇步旋身避過,同時挽起手中的寶劍擋住了她,就在這瞬間纖玉驀地看到赤蠻劍上所刻的字,抬首一看忘川,脫口喚道:「絢夏師姐!」
忘川被她喚得有些失神,但手中的動作卻沒有停下來,她一個虛招教纖玉捉錯方向,破綻立現,二師兄想要救她已來不及,青蠻劍與赤蠻劍的身影在半空中擦身而過,忘川乘勢一劍刺穿她的心臟。
就用這一劍結束一切吧!
讓纖玉帶著對夫君的愛,還有她作為青冥派劍客的驕傲,毫無遺憾地離開這個昏幽黑暗的塵世。
「纖玉!」
纖玉彷彿感受不到任何痛苦,雙手用力捉緊了丈夫的手臂,還是笑得快樂,「二師兄,我就說嘛,有我們這對當蒼雲城抗戰英雄的父母,將來令兒長大也定必會引以為傲的,你說是不是?」她的目光最後落在忘川身上,似乎有什麼想告訴忘川,卻沒有開口道出。
看著垂死的妻子,男子的眼因淚水驟然清明,只是在點頭,在纖玉閤上眼的一刻,男子毫不猶豫用劍割下了自己的頭顱。
鮮血在半空劃出一道鮮艷的血弧,男子的頭顱無聲地落在忘川腳邊,眼睛仍然睜著,怔怔看著灰白的天際,神情不知道是哀戚還是欣喜。
不過她想,應該是渴望,渴望看到陽光穿透雲層,看到天空回復湛藍乾淨……
這對夫婦死後,必定會得到很多江湖俠客婉惜和哀悼吧?
或者二師兄只是想成為英雄。
他會對大師兄動殺心,只是不想活在大師兄的陰影下,大師兄是師父的獨子,只有大師兄死去,他才能取代大師兄成為青冥派的繼承人。
如今,他是成功了,別人會記得黃泉軍兵臨城下的時候,蒼雲城有一雙俠侶放棄逃走的機會,與黃泉軍戰至最後一分氣力,而二師兄身後的黑暗,將會完全被白雪覆蓋,待春來時隨雪水流逝於江河中。
他所用的佩劍,是他送給她的青蠻劍,她不知道他將青蠻劍用作佩劍有什麼意思。曾經很想問他當年嫁禍於她後,是不是仍眷戀著她,對她覺得悔恨,這些問題到現在也不再重要。
是非善惡,正邪黑白,原來在很多的時候根本不能區分出來。
如果可以選擇,她寧願成為天真的纖玉,什麼都不知道,全心全意愛著自己的夫君。
世間,像纖玉這樣的人才是最幸福的,因為她看不見這世界有多麼黑暗,死後如此純真的靈魂也會到碧落去!
然而命運卻要當年的絢夏看清楚這個世界,所以她將永遠失去到極樂仙境的資格,因為她的靈魂已經不再純正。
忘川蹲下身子,抓著染滿血污的冷雪堆出一個小雪人,可是它身邊沒有另一個雪人牽住它的手,就像沒有人拉坐她的手讓她走出黑暗一樣,她張嘴呵出暖氣溫暖自己那雙冰冷的小手,或許,以後她的手再凍紅了也再沒有人為她揉手了。
「回去吧。」
忘川茫然抬頭,看見了火照,她不知道他在這兒站了多久,他像是剛剛來到,又像是站了一段時間。他額前的幾綹紅髮在雪地中格外鮮明,像是在舞動的火焰。
在她跟上來的時候,火照又說:「你師父死了,他死的時候很安詳,大概為自己感到驕傲吧?」
驕傲嗎?這就是所謂的江湖?
無論是師父抑或是二師兄,他們都已經忘記他們用劍的本意。
師父教導他們,俠客的劍是為保護天下弱小而揮舞的,否則不會輕易出鞘,可是到最後,他們的劍都是為了他們的榮譽而出鞘,為一個俠義之名而揮舞。
「火照,你猜,師父他們死後是會上碧落,還是下黃泉?」忘川仰首,飄雪落到她的眼眶,立即融為清水,像極她流出的淚。
火照伸手與她交握,溫暖著她冰冷的掌心,「當然是黃泉,人皆有孽障,如何得上碧落?」
「是這樣嗎?」
「忘川,你的劍呢?」
「扔掉了,我想,我再也不會執劍的了。」
被她遺棄在身後的一雙古劍,風吹起時,無聲地埋在雪海裡,雪又開始再落,不知道在為誰而嘆息。
忘川在風雪中悄然回首,一切猶如昨日,茫茫大雪在她眼裡成了四色分明的白日紅,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個她惦記著的少年在花叢中猛然抬頭,燦爛的笑靨像是明媚的春花。
是什麼扭曲了出劍的原因,是什麼沾污了純樸的笑容,又是什麼蒙蔽了明亮的眼睛?
這世界,究竟是色彩繽紛,還是只有灰暗?是所有色彩混雜成灰,還是這世間本來就只是灰色一片?
黑與白,又應該置於何地?
「忘川,你想到哪兒去?」
「我想……」她說,露出火照見過最美麗的笑容,「我想走遍天南地北,去找傳說中的夜月花。」
有一種情感,刻骨銘心得喝過忘川的忘情水後也無法忘懷。
初見,他在花海中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初見,她垂首羞怯地答:「絢夏。」
她忽然明白,每個都會遇過一個像二師兄一樣的人,經歷過盛夏一樣絢麗的時光,單純得心傷,美麗得令人惆悵,脆弱得經不起任何考驗。
那年絢麗的夏日,便是她的一生中最美麗的篇章,最後記得的,還是那對純真的少年男女。
「絢夏,這是個美好的意境。」
-忘川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