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第一次確定自己聽得懂人話,是在剛滿三個月大的時候。那天,牠和平日一樣,為了與其他十來位兄弟姐妹爭喝一口奶,而拼命往母親的乳頭塞過去,突然豬舍的門打開了,一條發光的縫影射地上,再廷展到牠粉嘟嘟的身上。
 
牠抬起頭,看到男主人和女主人手挽手走來進,後面還拖著小主人。人類有句名言:三歲定八十,樂樂覺得這話說得對極了,牠從小就是隻好奇的豬,對比牠的兄弟姐妹繼續埋首搶奶頭搶得像是沒有明天一樣,小樂樂反而覺得主人們的突然到臨更令人在意。
 
男主人扶著豬欄左瞄右瞄,然後視線對上同樣看著他一動不動的樂樂。男主人雙臂伸進豬欄,兩手快要碰到樂樂的時候,後面的小主人突然大喊一聲:“走呀──”
 
樂樂當場感到有股前所未有的震盪,從牠豎起的耳朵一直傳到大腦,牠本能把這理解為危機的信號,落慌而逃到豬欄的角落。
 




男主人再接再厲,只見樂樂敏捷地左閃右躲,男主人唯有捨難取易,轉向堆在母豬肚皮下喝奶喝到忘我的小豬們。不出幾秒,男主人便抓到三隻。那三隻在男主人懷裡的小豬噶噶噶地尖叫,為了喝奶中途被打斷而傷心不已。樂樂看著主人們抱著小豬們離開的背影,著急地把全身的神經都集中到耳朵,看能不能再感受到剛才的震盪。那時牠還未學懂語詞的意思,卻凝神屏息地記住了發音的音頻── 女主人說:“今・晚・的・乳・豬・怎・樣・弄・才・好・呢?”
 
後來樂樂學懂了這句的意思,深深地覺得小主人乃自己的救命恩人再世神仙,同時亦體驗到學懂人類語言的重要性。當牠把這份喜悅分享給其他(餘下的)兄弟姐妹時,出奇地發現豬能發出的聲音,以及能表達的信息竟是如此貧乏,兄弟姐妹們搞了半天都不知道牠說什麼。至於他的父母,耳朵早是軟趴趴地垂下來蓋住耳孔,索性來個耳根清靜。
 
起初樂樂對沒同伴能理解自已感到沮喪,不過很快牠就看開了,這一切不過是証明了自己的特別。牠是一隻聰明的豬,小主人過不久就發現了,那隻肚皮有塊褐色胎記的小豬,成天盯著自己看,喊一喊牠,牠竟能像隻小狗般跑過來,卷卷的尾巴還搖個不停。於是她替牠改了個名字──“樂樂”。快快樂樂,像牠看見到自己時的表情。
 
有了名字的樂樂優越感直線上升,牠已看不起每天只顧著吃和睡的同伴,完完全全地把小主人視為精神領袖。牠渴望追隨小主人的步伐,達到小主人的智慧水平。於是牠拼命地學習人類的語言,每晚夜闌人靜時,牠都獨自躲在角落,練習各種音階的發聲:“噫── 呀── 喝── 啊──”樂樂天天拼了老命似的拉扯喉嚨,但都只能發出充其量稱為原本叫聲“噶”的變奏版,跟真正的語言仍然差距甚遠。
 
旁邊的豬都在笑牠,從來沒有一隻豬會流汗,因為牠們一生幾乎不怎麼在動,而牠,卻晚晚把自己搞得滿頭大汗,只為那幾個無人懂的鬼吼。樂樂對這些無知的嘲笑不以為然,牠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小主人。看著她一天一天變厚的眼鏡鏡片,樂樂感到血管裡的血無比沸騰,牠暗暗地下定決心,將來一定要像小主人一樣聰慧。
 




樂樂的母親對樂樂的執意很是擔憂,於是把樂樂拉到一旁說:“女兒呀,不要再浪費時間在不設實際的事情了,真讓你學會人類的語言,你以為你就能跳出這個豬欄去嗎?有空就應該聽我們的,多抖抖腿,後腿肌肉的爆發力是多重要你知道嗎?在僧多粥少的豬欄裡,每次開餐都是場戰爭,你不跑快一點,不把對手撞開,分到的分量只會愈來愈少。你看你,把自己搞到瘦不啦嘰的,有意義嗎?”
 
樂樂雖然嘴上搬出一堆道理來反駁,可是母親似懂非懂的樣子讓牠非常苦惱。牠感到很孤單,剛巧,小主人來找牠聊心事,她撫著樂樂有胎記的小肚皮說:“我要出國了,要去唸非洲語言和文化,非常冷門的學科,爸媽很反對,但我想看更遼闊的世界。”
 
樂樂流下一顆感動的眼淚,牠為能被這個擁有崇高理想的小主人選中,而感到無比自豪。
 
一天清晨,天色還是灰朦朦的時候,豬舍的門突然被踹開,“呯”一聲,把樂樂嚇得彈起,只見兩個穿著間條恤衫的男人並排走進來,男主人在後面伴行著。間條男人一個拿著尺比上比下,另一個捧著板子抄抄寫寫。男主人全程緊貼,嘴巴開開合合叨嚷個不停,可是樂樂兄弟姐妹的鼻鼾實在太恐怖了,任牠怎樣踮腳怎樣伸長脖子都衝不破那層強大的音波力場。雖然樂樂一隻字都聽不到,但從男主人謙恭殷切的神態看來,此事應該差不到哪裡。
 
樂樂跟了小主人那麼久,以為自己很會看眉頭眼額,但今次卻猜錯了,還錯得很離譜。隔了一星期天未亮透的時候,豬舍的門又被突如其來地踹開。這次是男主人先進,然後後面跟著一幫未見過的男人。男主人大力拍著睡死的豬們的屁股,屢叫不醒的情況下,竟拔出一條鐵杆猛力抽下去,豬們噶噶噶尖叫,後腿肌肉迅間爆發彈跳力,火箭般站起來。男主人揮著鐵杆,把樂樂左邊豬欄的豬趕到牠欄裡,又把右邊豬欄的豬也趕到牠那裡去。樂樂不明說裡,噶噶噶地高聲抗議,可惜無人理采,只能見睜睜地看著那些素未謀面的壯漢,把自己從小到大的家拆個七零八落。
 




晚上,樂樂懷著滿肚子的疑問睡不著,原本已不闊落的豬欄變得更加擠踴,連失眠人仕的指定動作輾轉反側都做不到。小主人像是聽到樂樂的呼喚,摸黑溜入豬舍把樂樂抱走。樂樂伏在小主人柔軟的大腿上曬月光,先前的苦悶一消而散。小主人撫著樂樂的頭,耐心地解釋給牠聽,原來這裡要重建了,要開墾新地,改造成一個更現代化的地方,會有地鐵通車,交通會變得更便利;會有引入大型商場,購物會變得更多選擇;會興建名師設計的海濱公園,原本的自然風景會變得精緻,一切都會變得更好。
 
樂樂頭一遭一下子吸引這麼多訊息,有點茫,牠聽來聽去都好像沒有聽到,搞了這麼多之後豬舍會變回原來的大小嗎。不過小主人說的最後一句“一切都會變得更好”,樂樂有認真聽住了。一切都會變得更好,一切就是所有,就是整體。整體都變好,那自己也必定是受惠的一份子。樂樂再次為自己的領悟力之高感到沾沾自喜。
 
這是樂樂最幸福的一個晚上,在漂亮的月色下,有小主人的陪伴,還理解了艱深的東西。過了這晚,小主人就要離開一段長長的時間到外國求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