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聽得懂人話的豬】: 下篇:返航
小主人走後,樂樂失去了精神領袖,自然過得不怎麼順意。樂樂每天對著一堆智慧水平比自已矮一截的同伴,心煩氣燥的不願多作溝通。久而久之,樂樂感到愈來愈孤獨,而這份孤獨又不能從以前那樣,靠著不斷累積的知識來抵銷。因為沒機會接觸人類,樂樂的整個學習進度呈放緩狀態。
此外,讓樂樂非常苦惱的是,原本自以為參透了真締的農地重建計劃,樂樂對它的煩厭感卻是日益增倍。之前已縮小了一半的豬舍,現在連走廊都塞滿了盤栽,說是要讓出更多空地來建造那個名師設計的公園,整個社區會變得更和諧美麗。
又是為“整個社區的好”,問題是現在牠連踮腳仰望窗外的空間都沒有,欄前還要被兩排密密麻麻,比牠高兩個頭的桔樹擋著,外面風景再和諧再美麗,牠看不到有什麼用?
最不能忍受的是,樂樂發現牠已經完全沒空間練習牠的語話。基本上大家都是臉貼耳地擠在一起。樂樂試過幾次不理他人的目光放聲練習,“噫── 呀── 喝── 啊──”地叫著,結果被一隻不滿午睡被吵醒的大肥豬攻擊,被撞得眼腫鼻青。漸漸地,樂樂就不敢那麼張揚了。大部分的時間牠都縮在角落獨自憔悴。
諷刺地,原本被各種裝修鑽木聲嚇得尖叫連連的同伴們,反倒慢慢發現這改變的好。起初,牠們確實是非常不滿那些尖銳駭人的噪音日夜作響,可不出三天,牠們已能習慣,可以若無其事地說睡就睡。然後,他們發現,空間縮小後,從睡覺走到食槽的距離變短了,飼料也放得更集中了。雖然移動的空間變小,但“整體性”卻是變好了,他們都這樣認為。樂樂覺得,這是對牠思想上的一種侮傉。
某天晚上,樂樂正小聲地複習某幾個音節時,竟然舌頭打結發不出聲來。樂樂努力地在腦海裡回想,卻發現記憶漸覺模糊。太久沒人跟牠說過話了,連記憶都開始失真。樂樂先是嚇得一身冷汗,然後非常暴躁地撞向四周欄杆,絕望地証實無論牠怎樣吼叫,都已經發不出“噶”以外的聲音。樂樂無力地攤在地上,嗚嗚咽咽地哭泣,四腿抖得很厲害。樂樂這才發現,在這個人非物亦非的年代,唯一還容得下的竟然是母自小教晦牠的抖腿動作。雖很不甘心承認,但看來這不討歡喜的技功能長久存在並世代相傳,不是沒它的道理的。
眼見樂樂漸漸讓步,不再叨唸鬼話,開始會搶食,愛抖腿,做回正常豬們會做的事,母親乘勝追擊,又拉牠到角落作一輪思想教育:“看!早告訴你不要光顧那些不知所云的東西。看你最近吃好睡好,變胖變美麗多了,早該如此嘛。那麼,要開始想下一步囉,生小豬要做很多準備功夫的⋯⋯”
看著母親喋喋不休地描繪著自己的下半生,樂樂雖沒點頭贊成,但也不像以前那樣挺胸收腹神氣地反駁了。
之後又過了好些日子,突然傳來小主人回來了的消息。正在埋首食槽,忙命似的哽飼料的樂樂一怔,第一反應竟是猛然抽身找地方躲,牠一離開,排在後面等吃的豬一窩兒擠上來。樂樂繞到牠們身後,只敢從豬縫裡偷看,瞥見一閃而過的小主人,她長大了很多,頭髮長了,臉容有了女主人年輕時的韻味,打扮也不再是小毛孩穿的T恤牛仔帆布鞋,而是成熟的襯衫、長裙和細跟鞋。她看上去充滿智慧,樂樂心想,小主人這些年必定學了很多新知識,做了很多有意義的事,帶著更大的抱負回來。
樂樂一方面很想念小主人,很想再次感受她撫摸時酥軟的感覺,一方面又很怕被看到自己的模樣。因為牠早變成一隻普通的豬,身驅沾滿泥濘,掛著一圈又一圈的肥肉,醒來時瞄著飼料的到來,睏時躺在地上小睡一會,閒時抖抖腿娛樂一下。牠已很久未發出過“噶”以外的聲音,是聲帶退化了還是全然忘記了,牠寧願不知道也不敢試不去探究。牠雖一邊慨嘆著光陰的虛渡,呻吟現實的搾壓,另一邊卻是每頓飯都吃得津津有味,覺也睡得甘,腿也抖得爽。
下星期樂樂將被歷史性地推到交配欄裡,真懷上寶寶的話,就等於把這個循環再增強十倍:吃更多睡更多等生育,然後再吃更多再睡更多等喂奶,沒完沒了直至天荒地老。這樣的光景想想已覺絕望,但好像心酸就只有這麼一下下而已,抖兩下腿,就把這困擾拋諸腦後,覺得沒什麼所謂了。
“如果小主人還記得我,一定會對我很失望吧?”樂樂想。畢竟她們倆現在的生活步伐和方向,從表面看還是基層看,都已出現無可逆轉的巨大偏差。
不知算不算如了樂樂的意,小主人回來了一個星期,都沒有進過豬舍,頂多只是在門外晃晃。樂樂發現小主人連日來都沒什麼笑容,牠把這理解為有閱歷的沈隱。
進交配欄的大日子終於到了,樂樂看著打開的豬欄,男主人在欄前熱情地向牠招手,一隻又見又髒的公豬在裡面流著口水打鼻鼾,樂樂的步伐有點遲疑,久違的心跳聲怦怦作響。與男主人殷切的對視,樂樂腦海裡突然蹦出當年差點被抓去烤乳豬的片段── 因為小主人的一句,牠死裡逃生;因為小主人的一句,牠發現自己能聽懂人話,學了很多同伴不理解的道理,因為小主人⋯⋯
樂樂反射性地望向門外,小主人竟如奇蹟般地出現在外面!她捧著厚厚的書,若有所思地低頭不語,女主人則在旁邊扶著她的肩,像是安撫任性小孩一臉寵溺。樂樂以平生最大力度張開所有的官能感應,凝神屏息地聽取女主人說的話──
“你看,早聽我說,當初安安分分唸個學位,回來直接進你叔叔公司的話,就不必拐那麼大的彎把時間白白耗掉。說什麼體驗人生,追求真理,宣揚自由,搞了各種各樣的不設實際的義務活動,最後還不是吃不飽飯,餓著肚子回來敲門。不過幸好還是回來了,這比什麼重要。好好好,我們再不說以前了。這些年媽媽想死你了。”
“我就知道我囡囡很聰明,回來沒多久就找到工作,高薪多假,還在裡最耀眼的摩天大樓裡上班,媽媽太你為榮了。那麼,我們要開始想下一輪的事情囉,什麼時候把那個人帶回來給媽媽瞧瞧?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呀?什麼?只是拍了三個月拖嫌太早?傻囡,你以為年紀還小嗎?遇到覺得談得來的就要好好計劃一下的了。你想想,你還要生孩子吧,你不早兩三年籌備,到時你想生都沒得生。寶寶出生後的尿片奶粉學費再加房貸,每個月天文數字,你要好好想想這兩三年內怎把薪水拉高⋯⋯”
樂樂聽後,大喜,原來小主人也不過在過跟自己差不多的生活,步伐呀方向呀什麼的,並不如先前所想存在巨大偏差,頓時放下心頭大石,歡天喜地地走進交配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