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得了末期癌症,我和他去人生最後的旅行: 3
始終也登上火車,旅程也正式出發。
正午十二點上火車,明天下車就已經是翌日早晨七點多了。十九個小時留在火車裡,也挺難受。
童年的時候回去黃山一次,留下了痛苦印象,不過現在的火車先進了很多,和童年是兩碼子的事。
我們一家四口,因為太倉猝,只買到一個床位,三個座位。
當然,床就留給了虛弱的爸爸,而我姨姨弟弟便在座位上交談。
姨姨告訴我,爸爸每個晚上也不能入睡,因為晚上咳嗽得太嚴重,只有散步或坐下時咳嗽會減輕一點。唯有在中午小睡一會,即使不能入睡也躺下閉目休息。他每天睡的時間很少,躺在床上的時間卻很多。
其實我對任何關於爸爸的狀況也不懂作反應,只安慰姨姨,順其自然吧。
姨姨跟媽媽相比,我覺得媽媽比較漂亮,起碼輪廓精緻一點。不過姨姨的身型很好看,很瘦,個子不太高但比例很適合。給人堅強聰明,有一鼓固執的感覺。
我和姨姨也算投契,可能我對堅強的人有一種好感。打聽下姨姨的背景,廣西人,以前當會計文員,不過生小孩後就專心教子。
我問「之後怎麼辦?」;
她答「之後可能把小孩送去廣西外家,再當文員吧。不過你爸爸有屋地留下,其實不愁衣食,但我打算有點精神寄託。」
突然間,氣氛有點沉重。「之後」是一種令人傷心的將來。
火車裡有小販,賣零食。我見大家也沉悶起來,買了一些小食,有雞腳,有薯片。
付錢的時候,姨姨按下我的手,自己掏錢出來。
我說「大家都是一家人,不用計較了」;姨姨微笑,眼神特別的複雜,感覺不能形容,可以算是安慰吧,也夾雜點贊同的感覺。
這個眼神也留在我心裡很深。其實我們沒有血緣,也沒有感情,不過就因為一個男人,在生命上相遇起來。
我和姨姨投契。突然間我覺得自己長大了,平時我大概不會說這句說話出來。
或者我明白,每一個人,不同的時間,面對不同的人,也會有不同的角色。爸爸,我要完滿他最後的人生。姨姨,我要幫助她渡過傷感。
我很想告訴她「你會失去一個丈夫,但你也會多了一個女兒」,當然,為免她的情緒爆發,說話始終留心中。
姨姨很堅強,沒有怨天尤人,不過眼神始終帶有無奈。
晚上我們在用餐車廂和爸爸吃晚飯。
爸爸的病,每到晚上便不能躺臥下來,否則便不停咳嗽。他的床便讓給我們,我年輕,把床讓給姨姨和弟弟。
然後我和爸爸兩人坐下來。我很怕尷尬,畢竟我們是最親的人,卻很陌生。
不過難得可以同座,何以忌諱赤裸?爸爸和我的光陰不多了,尷不尷尬,也要好好珍惜。
「坐這麼久,辛苦嗎?」竟然他問我辛苦不。老實說,很疲累,卻也笑著說沒事。
「和姨姨聊得好不好?」;「很好,她很好人」;「我以為你會不喜歡她」
當然,其實我有討厭她的權利,不過我不喜歡討厭人。而且人與人之間有本身的緣,我覺得和她有緣,甚至比我的媽媽更投契。
突然之間我在想,平行時空,如果我沒有跟著媽媽到香港的家庭,反而和爸爸留在大陸,我的人生又會有什麼改變呢?
「我很久沒回去宏村了,以前宏村很窮,現在旅遊旺了,祖屋拿幾間小房當民宿,不用工作也有飯吃。」爸爸說。
「窮的日子不好過,不過都跟你媽媽過,自從分開了,生活卻好起來,可能命中相剋吧」爸爸笑說。
我又想,平行時空,如果媽媽跟你過的是富日子,我的今天又會怎樣?
不過世界沒有平行時空,不可喜,也不可悲。
「剛剛睡得好嗎?」我問他。他答「睡了一會,也很好,最痛苦晚上不能睡,很寂寞」
「晚上又會怎麼打發時間?」,「散步,聽歌,抽煙」他答
得了肺癌還是戒不了煙?他告訴我,第一次得癌就戒了,還是復發。到這個階段,抽不抽煙也沒有意思了。
雖然是早了一點,但他不討厭這個病,因為它瀟灑,不拖泥帶水。在病床上過十幾年,或者在輪椅上要人照顧,只會折磨身邊的最愛。
爸爸不希望看見身邊的人離棄自己,不如走得倉猝一點,也瀟灑一點。
我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對堅強的人有好感,因為女人的基因,總是依照自己的爸爸找對象。
「就是它弄死我的,不過沒所謂吧,它陪伴我很多日子」爸爸拿出一包香煙說。我看見這包煙上寫著「好日子」三個字。
爸爸轉身就到車廂之間的抽煙區吸煙。其實我應該勸他戒煙,不過我沒有,反而想跟他學抽煙,因為我覺得吸煙者的世界只有吸煙的人才會明白。
「你的樣子像我,不像你媽媽。」我不知怎回答,微笑點頭,望外面的風景又回歸沉默之中。或者姨姨不在了,他才有機會跟我說媽媽的事。
「這麼無聊,不如聽點歌」爸爸拿出了自己的播放器和一對耳筒。我點點頭,我接過了,然後遞其中一隻耳筒給爸爸,我想和他一起聽同一首歌
。
播放了,「都是鄧麗君的歌,你知道你媽也很喜歡她嗎?」,我和媽媽生活了十多年,當然知道,可我現在才知爸爸都喜歡鄧麗君。
或者二十年前,媽媽也像我一樣,和他聽鄧麗君的音樂。
我望著窗外的風景,深夜天黑,一片又一片麥田逝過,彷彿沒有盡頭,十分荒蕪。不知道火車到了什麼地方,總之外面漆黑一片。
突然間覺得當下的歌十分動聽,看看爸爸的播放器,歌名叫恰似你的溫柔。
我想天不會光亮一直黑,想麥田無窮無盡不會走完,想火車永遠不到站,想這首歌不會播完。
雖然一切也沒有可能。
我故意打了一個呵欠,裝作十分困倦,然後自然地把頭依偎在爸爸的肩膀。
想不到,竟然真的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