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4: Vol. 7
Vol. 7
一雙勾魂的大眼睛,拿著一杯半滿的雞尾酒,跌跌蕩蕩地向我搭訕,眼神散亂,醉道:「不認得我嗎?」
一襲燙曲的及肩啡金髮蓋著女郎小半邊臉頰,更顯得她的瓜子臉精巧纖細。她笑盈盈的看著我,但我實在未見過她。
「Marvin Sir,Naughty Boy,我可認得你。」白色連身裙醉女郎拉著我的手,手指活像無骨,使我不得不扔下醜港女乙,隨著醉女郎到吧檯燈光明亮之處。
「你是我的忠實讀者嗎?不太多人知道我真正身份。」我滿腹疑惑,不知為何此女以我所寫小說的主角名字來稱呼我,難道她是那個貝沙灣菲傭,從電腦裡像貞子一樣爬出來找我嗎?
(作者按:Marvin Sir Naughty Boy的故事,請見舊作《七不思議食女事件》。)
(再按:此植入式廣告,有衛理斯之風。)
女郎不待我胡思亂想,陡地向我懷裡靠攏,脫下腕錶,把手腕遞到我的面前,露出兩條極深的傷痕,一橫一豎,說道:「自殺,兩個字,一橫一豎。我說過,一旦我自殺死不了,我們就做朋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你忘了嗎?我可是你的VIP讀者,你每每在網上發表一回《七不》前,均會將它傳送過來讓我過目喔!」說罷,她呷了一口雞尾酒,然後秀髮撥向耳背,甚是嫵媚。
女郎再道:「十顆安眠藥佐兩枝伏特加也死不了,Marvin Sir……不,賈子,你說怎麼辦?」
一橫一豎。真正意義上的朋友。王家衛式的對白。自殺未遂。
這就是阿竹。她認得我,我卻無從認得她。
幾個月前,考試臨近,越覺無聊,想要做些正事,便在網上連載小說《七不》,打發時間。越寫,卻越寂寞,想找個人討論小說內容,但又感「作者已死」,不便與讀者朋友交流,免得把我的想法植在讀者的腦海,便在網上隨便找個女孩 --- 就是阿竹 --- 來做我的聽眾,把未發表的篇章傳送給她,將我對小說的想法一一告知。
有時,小說某些篇章不受歡迎,令我很懷疑自己。我膽小如鼠,卑微得要在陌生女子找到自我肯定,用幾乎洗版的方式問她:我是否天才作家?才氣縱橫的人,會否討你喜歡?為甚麼今日Facebook的讚好比昨天少了一半?為什麼我紅不起來?將來成名,你會把我的手稿好好保存嗎?我送親筆簽名小說給你好嗎?你喜歡我寫的東西嗎?我的小說好看嗎?我的小說好看嗎?我的小說好看嗎?我的小說好看嗎…….
真沒想到竟然會在Prive偶遇剛失約的阿竹,小說中常言「奇遇往往發生於我身上」,實非虛話。我望著她的輕佻笑臉,不知該生氣還是替她可憐。
「沒想到你如此漂亮。還以為你不肯給我照片,定必長得很醜。。」語畢,我捉著阿竹的雙肩,把她前後調轉,欲確認她的背影是否和相中一樣。我從下至上打量,眼前的阿竹穿著一條窄無可窄的白色連身裙,豐臀幼腰一覽無遺,唯獨是她相中瀑布似的長髮卻不翼而飛,變成一襲短髮。
「Marvin Sir,你是否要用玄鐵重劍轟隆我,然後『派彩』?我可是你的忠實讀者喔!」阿竹酒意甚濃,引用我在小說常用的對白,胡言亂語。
「不要再喝啦,你剛嗑藥,可不能再喝酒。」
話語剛落,佐藤拉著新相識的女伴走近,見我有女孩在旁,向我豎起拇指,在耳邊說道:「我們兩兄弟真厲害,我先走,你借你的學生證給我,讓我帶這女孩回去宿舍吧。是了,你的那個婊子也挺淫蕩的,她是甚麼人?」我答道:「她就是阿竹。」
佐藤大吃一驚,說道:「好吧,祝你好運。兄弟,我先走了。」說著,他就拿著我的學生證,在腋下挾著那個醉得不成樣子的港女奔出夜店,正要直往宿舍飛去。
「那個長髮的男孩是你的朋友吧,看他都不像香港人,有點像木村托哉,快點介紹給我認識……」阿竹摟著我的手臀,話未說完,就嘔吐大作,穢物滿地。
「先離開這裡再說吧,我們去7-11買水喝。」我不忍看見她垃圾般不成樣子,便想拉著她離開Prive。
正待我要隨佐藤離開濟滿了人的舞池,極瘦削的紫金髮醉娃擋住去路,七零八落地倚在我跟前,使我躑躅不前。阿竹二話不說,隨手拿起擱在吧檯上的啤酒樽,狠狠轟在她的頭上。紫金髮醉娃慘叫一聲,昏厥過去,玻璃零碎。舞池人群成了半圓,滿眼錯愕,卻無人扶醉娃起來,任由她倒在玻璃碎中。阿竹實在醉得過份,回頭對我說道:「剛才手滑,不好意思,走吧。」
佐藤聽得慘叫,回頭來找我,看見倒在舞池的醉娃與手執爛樽的阿竹,知是大事不妙,便在我耳邊說道:「還不快逃!」夜場經理聞聲而來,扯著我的衣服,不讓我離去,幸得佐藤解圍,和他相熟的那個經理說:「都是認識的,讓他們走吧。」我和阿竹方能悻悻然離開Prive,留下佐藤收拾殘局。我惴惴不安,只希望那女孩沒有如此荒謬地死去。
阿竹似是意猶未盡,扣著我手,一拐一拐地往對面7-11逃去。我斜眼偷望她,酒醉的阿竹滿面紅暈,雖然有點虛弱,但鼻樑高高的,雙眼皮深刻,有種異樣的氣質,像從小說裡走出來的女子。
「有甚麼好看,走吧,我想吃東西。」阿竹說罷,便在7-11內,挑了一枝橙汁,兩件三文治,乘收銀員忙著替醉酒的南亞人增值,如同「我們的愛」MV的桂綸美般,沒有付錢牽著我手離去。
阿竹喝過半枝橙汁後,又把我帶到皇后大道中的Coach,大模斯樣地坐在門口石階,看著這個光怪陸離的午夜中環,讓這個奇怪粗暴的女孩靠在我肩膀。
「你寫的東西,是不是真的?你不是說過,和我見面後,就把小說的虛實統統告訴我嗎?」阿竹看似酒醒,點起煙,劈頭一句,就問及小說的內容。
「你醒了嗎?剛才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幹甚麼?」
「不就是和你跳舞吧,呃…….最近吸大麻吸得太兇了,記性都變得很差。」阿竹把煙圈呼出,把三文治丟左一旁,我又隱隱看到她腕上的傷痕。
「不記得就好,小說嘛……..情感都是百份百真實的。」
「你不是說自己有一米八的嗎,怎麼相差了一截?」
「我只得可憐的一米七三,拿著鍵盤的時候,就有一米八。至於小說裡常說的『賈寶玉七分俊俏』嘛,倒是有的,反正我都不知道賈寶玉長成甚麼樣子。連《紅樓夢》也沒有看過。六舊腹肌卻也不假,我常跟那個『木村』健身 ----- 宿舍的生活很無聊,住在單人房,面對四壁牆,若不去健身,我都不知可以幹甚麼。」我說,轉念想起阿竹的失約,便問道:「為何你今日失約?」
「我今早才出院,中午回家閒著無聊,吸了些大麻,就不省人事,一直睡到晚上九點,便隨朋友來夜店逛逛,聽音樂和跳舞。你就原諒我這個病人好嗎,Marvin Sir?」阿竹把她包得緊緊的胸脯壓在我手臂謝罪。其實,我一見到她,就把恨意忘卻,惱怒又從何說起?
「你喚我作Travis吧。Marvin是小說主角,我經常告誡自己,不要太代入角色,免得抽離不了,成了歐陽鋒。」
「那麼,究竟你是Marvin還是Travis?抑或你想過Marvin浪子般的生活?」
「這也不好答。我經常感到寂寞,而我又想,藝術家都會感到這無垠的孤絕,於是便創造了幾個角色,自己和自己對話,僅此而已。」
「無垠的孤絕。你的中文好高深啊。」阿竹一笑,然後續問:「所以你就半夜來蘭桂坊取材嗎?你真特別,背後一定有很多故事,不知與我相較,誰更精彩?」說罷,阿竹緊緊地瞪著我的雙眼,說道:「真是內雙眼皮啊。我之所以與你在Tinder對話,是因為你照片的內雙眼皮,很像那個人……」
與阿竹對望,我自稱「寫盡薄扶林風流事」,竟也感到不好意思,想轉個話題:「不要說這個,內雙眼皮很醜,一早起床,眼睛總是邊大邊小的,是呢,你待會要去幹甚麼,有沒有看王家衛的『東邪西毒』?」
阿竹格格地笑了起來:「你真有趣,說話起來結結巴巴的,執筆比說話厲害得多,怎麼也不像作家,倒像花花公子或運動員,就是那種不識字的人。」我笑道:「是啊,我甚麼都不懂,就是會寫不知有沒有人追看的情色小說,寫這荒謬的社會,你看見馬路對面的那人嗎?」
阿竹瞇起眼睛,向畢打街的方向望去,只見醉醺醺的長髮男子與中年漢隔著皇后大道中對罵。我道:「剛才那個長髮男子不小心碰到中年漢,中年漢問候他老母,長髮男問道:『說甚麼?』中年漢應道:『說你老母啊!』長髮男完全不敢回應,低頭便過馬路,只懂怒目相向。」
「是嗎,我剛才都沒有留意。」
說著,兩名警察碰巧經過,到場調停,長髮男忽爾扯高氣揚,明知警察會拉住自己,不斷衝向中年漢身前挑釁,把手袖摺高,露出雞翼似的雙臂,袒胸扼腕,叫陣道:「我可是有玩MMA,來單挑啊!害怕了嗎?」
我與阿竹邊看熱鬧,恥笑不自量力的長髮男,嘲弄這奇怪的社會,就感到十分幸福,好像把一切的寂寞都消去了。我忽感自己在太古堂吃得咖喱雞飯太多,會有口氣,便問阿竹有否香口膠。
「你想『一嘢轟落黎』嗎?」阿竹笑道,引用我小說出現了近乎過百次的說話。
「是啊,親個咀兒吧。」我假裝輕佻,想不到阿竹毫不猶豫地便吻下來,使我嗅到薄荷煙的香味。我們在德忌立街與皇后大道中交界的Coach前擁吻, 由中環往旺角小巴的人龍見證下,再也聽不到此起彼落的叫罵聲,若時間可定格,我則希望它永遠停在那裡。
「夜了,你送我回家,好不好?」阿竹道。真實往往比小說情節更荒謬,我由是攜著阿竹,含著薄荷餘香,登上了的士,如自己所寫的小說一般,超現實地消失在午夜中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