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moon has her light all over the sky, her dark spots to herself.
月亮用自己的光照亮天空,卻把黑暗留給自己。
-泰戈爾《漂鳥集》
 
踏入1999年,坊間一直流傳地球會在踏入二千年的瞬間因為千年蟲危機而毀滅,觸發了大家身處世紀末的迷茫和焦慮。那份專屬於這個時代的感性混雜著不安與悸動。不過!世間的紛紛擾擾與我們高考生無關,就像李天愉說的,考不好的話也會形同末日,就算地球毀滅也只是剛好罷了。本正坐在書桌前的我聽到這話後一個轉身,把抱在胸前的水豚玩偶丟向躺在床上的她。

「所以請問閣下是打算用念力溫習嗎?」
她把小水豚丟回給我,舉起晾在胸口上的課本。
「我也不想的,但我真的很睏,頭很重,手手腳腳也很重。」
我用手背輕按她的額頭。
「沒有發燒啊,體溫正常。你這幾個月都這樣一直睡睡睡的,是哪裡不舒服嗎?」




「就只是很累,最近覺得所有事都很無聊。上課很無聊,旁邊同學聊的話題很無聊,飯堂的飯菜重重複複的,很無聊……無聊又很累那就先睡一下……」
話音未落她又睡著了。
這孩子到底怎麼了?雖然是個好動怕悶的搗蛋鬼,但一直以來在讀書方面還是十分勤奮的。難道是因為壓力太大而像逃避現實嗎?考慮到她家庭狀況,我暗自爲她感到擔憂。
可是就在隔天,更離譜的事情發生了:李天愉居然在物理科的模擬測驗期間睡著了,試卷的一半都漏空。她卻以輕描淡寫的語氣告訴我,然後又繼續躲在被窩裡。
她這是突然患了什麼渴睡症嗎?
「喂!」 我戳戳她的肩膀。
「你這樣真的OK嗎?要不還是問問老師吧,我覺得你有點不妥。」
 
「我沒事,就真的只是覺得累而已,怎麼了嗎?你千萬別告訴老師,他一定會跟我媽說的,求求你了。」
「還是不好吧,我怕你這是有什麼隱疾……」




「我都跟你說了我 沒 事!」
她從未發過如此大的脾氣,臉上厭煩的表情十分陌生。
似乎意識到自己剛才語氣重了,她收斂了語氣,低聲說:「你就別管我了好嗎?你自己也水深火熱啊模範生。」她把被子蓋過頭,然後轉過身去面向牆壁。
見她這麼大反應我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唯有轉身繼續埋頭苦幹。
 
春天潮濕的空氣令一呼一吸都變得侷促累贅,夾雜著草地發出的草青味更是使我頭暈目眩,每天經過運動場的時候不得不加快腳步走過。距離A- level 開考尚餘一個多月,老師早已教畢全部考試內容,接下來就只能靠考生自己的意志和運氣了。每天過著枯燥乏味的讀書生活,住在宿舍更猶如與外界隔絕,哪怕再安份如我的人也會感到厭倦。
三月尾一個星期五的早上,我正一如既往在自修室跟無窮無盡的試卷和考題搏鬥。
有人正從我的背後靠近,我從腳步聲認得出那是張俊軒。他拍拍我的右肩,在我回頭的剎那在我的臉頰貼上一張便利貼。我把便利貼撕下。
「午飯後給我兩個鐘吧,帶你去看些超酷的東西。」
「看就看吧,被囚禁了久了看什麼都酷,連釣魚都覺得很刺激。」反正書是念不完的,我點頭答應。




中午時分我回到宿舍吃飯,吃過飯後我回到房間稍作歇息。一打開門,果然不出我所料,李天愉還在睡。我靈機一觸,直接扯開她身上的棉被。
「起身!我帶你去看些很酷的東西。」
她沒有回答,直接把被子搶回去。
「喂,你不讀書也至少起來走動一下吧,你再繼續躺肌肉會萎縮。」
完全沒有回應。她最近嗜睡的情況每況愈下,快要跟床單連成一體的樣子漸漸讓每天每夜獨自奮鬥的我看著有點煩躁。這樣下去實在不是辦法,雖然明白她不想驚動母親,可是我的理性告訴她需要專業人士的介入,於是我決定回來的時候就去找舍監商談。


我按照約定去到大學宿舍後方的一片大草坪,張俊軒正在蹲著整理一架像是飛機模型的巨物。模型主要由4個部分組成:正中央是用一艘藍白色獨木舟做的機艙,雖然還未設置座位但目測足夠容納兩至三個人;機艙之上是兩片白色的布翼;後方是引擎和螺旋槳;最後機艙下方還有三隻輪子。
張俊軒戴著耳機在聽walkman,他隨著拍子搖頭擺動身子的樣子從背後看上去很是滑稽。我走到他身後蹲下來,伸手把他右邊耳機除下給自己戴上,耳機傳來Queen樂隊的Somebody to Love。他似乎馬上知道那是我,從容不迫繼續集中在飛機模型上。
「哦…看不出來原來你喜歡聽band。」
「不然呢?我看起來像喜歡聽什麼?」
「你看起來不像會聽音樂。」
「哈,別的我還真不太認識,只是保育院的大人都很喜歡Queen,所以我可以說是聽著Queen的歌長大的。不過最近的歌我也還未錄進去。」
「他們還有出新歌嗎?」
「嗯,去年出的歌叫No one but you。」




「哦~~又是情歌呢。」
「別被歌名騙了,那可不是情歌。」
「一首歌的意義取決於聽眾有什麼體會嘛。」我故意套用他上次在談論Canon in D 時說過的話。
張俊軒把另一邊的耳機也除下給我戴上,然後站起來拍拍褲子,伸出手把我也拉起來。
他踏進那個用獨木舟做的機艙,我按停了CD機,打算跟著走進去。
「欸,你先不要上來,我前天才完成初步組裝,還未測試過引擎。你先在那邊站著,我試試。」
我聽話的後退了幾步。只見張俊軒在機艙前方一個像方向盤的手把上指指劃劃,不消一會引擎位置發出了隆隆的聲響,飛機奇蹟似的逐漸離開地平線。機艙裡的人感覺到自己正在離開地面,興奮得一直嘟嘟嚷嚷呱呱叫。可是引擎系統顯然還有瑕疵,飛機只能飛到離地幾米的距離,只維持了一兩分鐘便失去了動力,如漏氣的氣球降落在草地上。雖然實驗尚未成功,可這對他而言已絕對是距離實現夢想重要的一大步。他在機艙上用盡全身朝我揮手,我半走半跑的走過去飛機降落的位置。

我小心翼翼的踏進機艙,裡面的設計一覽無遺。獨木舟的內側畫滿了幼稚無厘頭的塗鴉,方向盤上綁住了那條串著U R LOVED的手鍊。
我跟張俊軒面對面在坐在獨木舟做的機艙裡。
「哇,那時候在圖書館還只見過設計圖,現在你還真的造了出來。厲害厲害。」
「現在還只是測試階段,最快也要年底才能真正飛行。我暫時的目標是在今年的12月31日起飛。要是到時真的是世界末日,能在地球毀滅前達成了夢想我也就無憾了。」
到時候我一定要跟我哥炫耀我朋友會自己造飛機!」
「哈!我竟然活到有人要向別人炫耀我的一天,嗯,感覺真不錯。」他沾沾自喜的點頭。
「話說早兩晚我在酒吧兼職的時候有一桌客人醉酒鬧事,我上前勸阻的時候那三個人對我動手了,我本能地想反擊,卻被老闆看到。老闆當然怕得罪客人,要求我向客人道歉求和。」




「不是吧?!比起客人,老闆更令人失望呢,都不先搞清楚前因後果就怪責自己的員工。」
「要是從前的我,要不就為了工資吞聲忍氣認錯,要不就不忍了直接跟那幾個傢伙打個你死我活,反正老闆也不會挺我。」他吞吞口水繼續說道:
「可是你知道那一刻我在想什麼嗎?我突然想,要是你知道我在外面為了錢這麼卑躬屈膝,你一定會比我更氣憤更鬱悶,就跟現在一樣;可要是我不忍呢,到時候把事情搞大了,弄到去警署需要人來保釋我的話,我應該還是會打給你,最後你還是會擔心,甚至會對我很失望。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的時候我才發現,其實我比想像中依賴你。原來有了靠山的感覺是這樣的。原來我也有了會站在我這邊為我撐腰的人了。我沒有家可以回,也沒有父母聽我哭訴,小時候在保育院跟其他小孩起爭執也沒有人會無條件的信任和支持我,在學校更加是一直看著其他人眼色長大的,生怕惹上什麼麻煩。認識你之後我才體會到原來被偏袒的感覺是這樣的。」
「幹麼突然感性起來?我不要聽謝謝,你別謝我了,很肉麻。這也沒什麼啦,只是我想相信你,想支持你,我只是做我想做的而已。不過!最重要的是,那件事最後怎樣?」
「最後我先冷靜下來,用了幾十秒在腦海中措好說辭,然後理性客觀的把剛才發生的事告訴老闆,不過他還是堅持要我道歉,所以我就索性辭職了。我現在還在重新找類似的兼職。雖然經濟暫時比較拮据,但原來可以任性一下是那麼爽的!至於突然感性,你不是快要考A-level了嘛,誰知道你之後會去哪裡?說不定以後就沒法見了,所以就想說先把感謝的話說一話啦。」
「你是傻的嗎?怎麼就以後見不到了?你是清朝人嗎?就打電話啊,要不就寫寫信啊,古代人三不五時也會飛鴿傳書。你別想作個藉口以後就不聯絡我喔!」
「沒有啦!不過…… 」他把視線移開,直勾勾的盯著遠方正在緩緩下沉的斜陽。
「就算將來你要去別的地方讀大學,在我找到新兼職之後或者在其他有需要的時候,我也可以把你寫作我的緊急聯絡人嗎?」
「我當然不介意啦,但為了安全著想,你沒有其他更可靠的人選嗎?像是上次通知我去車站找你的那個同學啊。」
「他已經畢業了,現在在丹麥工作。對我來說沒有人比你更可靠了。

那就說好了,我的緊急聯絡人會一直是你。麻煩你了。」
他點著頭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這話一半是玩笑一半是真心話。對他而言最可靠是什麼意思?說依賴我又是想表達什麼?我討厭他總是在突然說些曖昧不清的話後又立刻嬉皮笑臉的糊弄過去,根本完全搞不清這個人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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