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萬里無雲,陽光猛烈,沙丘泛起一鍍金光,雪兒‧密利根看得疲累,揉揉眼睛,再度戴上護鏡。吸入口中的空氣混濁悶熱,渾身黏著汗水,厚重的防護衣套在身上,皮膚緊貼著緊身衣,整個人像躺在滾燙的熱碢中,充滿窒息的感覺。只是她跟身邊的男人都沒哼一聲。腕錶上顯示現在是九時二十分,雪兒與父親費度‧密利根已經來到這地方超過一小時。懸浮單電車就藏在身後的石堆裡。

前方三百米是個巨大深坑,約兩個足球場般大小,深一百米,鋪滿著大大小小的金屬廢料。

他們屏息等待。目標是屬於巴比倫的垃圾運輸車。

巴比倫。那個自成一國的地下城,距離這深坑東邊約一百五十哩的位置,接近從前伊拉克的希拉市。因為古巴比倫的遺址就在希拉市附近,久而久之他們就稱呼這座謎一般的地下城為巴比倫。每月的二十二日運輸車會從巴比倫駛到這沙漠廢棄場所棄置廢料。那些棄掉的機器零件對他們來說仿如瑰寶,因為他們居位的地方-新耶路撒冷城裡的人需要許多零件來維修及加強裝備,以維持城市運作。新耶路撒冷城裡的人在正期待他們帶著可用的物資回去。

巴比倫外的所有人,包括中亞以及遠至歐洲區域的人都覬覦這些零件,可以預料每次必有人來爭奪。不過近五年來,各大團體為減少無謂爭執,彼此已建立默契,互不侵犯,各自只在分配到的月分前來檢拾。但這只是大團體之間的協議,小組織宛如饞嘴的豺狼毫不理會規則前來爭搶,所以他們需要提早到來戒備,以防出現突發狀況。





「現時的天氣狀況?」費度盯著望遠鏡,悄聲問身旁的雪兒。費度說話時半張臉的鬍鬚遮蓋嘴唇,看不到嘴唇活動。

「氣溫35、毒素25、幅射36、暴風集結在西南方五十哩外,雲帶向西飄移。」雪兒唸出測量儀的數據。萬一暴風吹過來,他們需要預備撤離。這次輕裝出勤,身上的衣服僅能抵擋毒素50或以下三十分鐘,但無法過濾風暴裡夾雜著的幅射塵。

「加比,你那邊有沒有什麼發現?」費度手掩著領口的通話器講話。加比‧加西亞躲在他們右方約二百米的石堆群裡,還有三兩具汽車殘骸可作掩護。他們身上的灰衣套裝能巧妙與周遭溶為一體。那處可遠眺從東面而來的垃圾車位置。

加比與費度另一老拍檔阿歷士‧達斯克一起,這次他們只四人從新耶路撒冷城出來執行任務。費度身為新耶路撒冷城的領袖,原本不需要親自上陣,但這次輪到女兒執勤,他為照顧女兒於是前來。作為首領他只帶同三名伙伴算是冒險的舉動,他藉此想增強女兒信心。

「水牛剛剛現身。」加比回覆。執行任務時他們習慣使用代號,稱機械人為獵犬,垃圾車是水牛,有用的物資就是貨物。





費度的望遠鏡能清楚看到兩架白色的懸浮垃圾車駛向他們,一如以往,三個同樣一身雪白的智能機械人陪伴在旁。垃圾車以懸浮動力推動,不會揚起塵土,機械人則除了懸浮功能外還能飛行,所以它們表面都能一塵不染。巴比倫沒有標誌,白色便是它的標記,宛如十一世紀的十字軍神聖騎士,沒有人敢與巴比倫對坑。

垃圾車會直接駛到大坑靠東邊一個十米乘十米的卸貨坪上,卸下廢料,到車駛開後卸貨坪便會自行傾斜,將垃圾丟到深坑裡。他們等待獵犬走後才到深坑檢查,帶走有價值的機器零件。

費度經常叮囑同伴,千萬不要挑釁獵犬,所以與其他游擊隊不同,新耶路撒冷城不曾做出任何挑戰巴比倫的舉動。他們只拿取巴比倫不要的東西。

費度一直觀察著獵犬,其實他相信獵犬能確知他們藏身在這裡,不過一直沒理會而已。他將望遠鏡交給雪兒,讓她多了解行動步署,心想下次大概能放手由她獨自擔當工作。看著雪兒的側臉,頂著宛如尋常男孩的金色短髮,他忽然想到這小妮子即將二十歲,而自己二十歲時世界還不是這個樣子。若果不是生於這個時代,她現在應過著快樂的人生。

「爸爸,你瞧智能機械人這體型,上半身脹鼓鼓的,我還是覺得有人在裡面操控。」雪兒的話打斷費度的思緒。





「你也知道它們既然叫作智能機械人,那何需人手操作?它們執行任務時不像人類,行動迅速果斷,殺人從沒一刻猶豫,加上我從未看過有人從裡面走出來…」

「也沒法証明我的推斷錯誤。敢不敢跟我打睹?」

「或者有天你被獵犬逮過正著,沒有嚇得屁滾尿流時,請求他們放你一馬吧,說不定有人走出來,說唉看妳如此可憐就饒了妳吧。」

「你怕我不敢?」雪兒噘著嘴。

「喂,別說傻話了。我就是怕妳跟我鬥氣,忘了我的話。」費度回復嚴肅的口吻。「我說過了,千萬別招惹他們。」

雪兒不再與父親鬥嘴,仔細觀察。她還是第二次親眼目睹那些不能招惹的機械人,父親總是保護著她不讓她參與危險活動,又不讓她獨自行動,每次外出總是待得他身旁。她當然明白,在這個再沒有國家、沒有制度只有戰亂的時代,像她這樣的女孩,就如同珍貴的機件,同樣會是其他團隊的獵物。

機械人高約五米,全身覆蓋著啞色金屬,擁有與人相似的比例,唯獨沒有頭部,所以感覺上體內像藏著駕駛者。雖然看起來像很厲害,不過怎樣說都只不過是機械人。

「怎樣看也不像是外星人設計的武器呀…」雪兒吐了一句。






運輸車與機械人慢駛下來,來到深坑邊陲。其中一架垃圾車首先進入卸貨坪上。垃圾車後方貨櫃左右分開,裡面裝滿約三十個一米高的圓型油桶,車上的機械臂夾著圓桶放到坪上。那些圓桶裡大概盛滿無法分解的流質廢料,對雪兒他們來說毫無用處。這次他們想要的是加速器的配件或變壓系統。若果幸運的話,有時甚至會有一整台舊式但仍能運作的地下抽水裝置。

雪兒輪流打量著獵犬,然後像看到什麼,回看那些圓桶。剛才她瞥到其中一個圓桶正在抖動。

「首領,剛看到有人埋伏在對面的石堆群裡﹗我想他們準備行動了…探測儀上沒反應,應該與我們一樣有反測裝備,那毫無疑問他們是游擊隊。」費度的耳機傳來加比的話。他朝深坑另一邊的石堆看,因為離他約有五百米的距離,所以看不清楚。

「哪隊不講道理,來搶我們的東西?」耳際又傳來阿歷士的話。

突然間一枚飛彈自那邊的石堆呼嘯射出,射向離深坑最遠的獵犬。獵犬前方發生猛烈爆炸,塵土飛揚。

「他們瘋了﹗」加比對著通話器大喊。

「不管是什麼人,他們一定不要命﹗所有人保持原位,不要輕舉妄動﹗」費度發出命令。





煙霧散開,他看到獵犬張開掌心,射出紅色的雷射網狀電子屏風在前方擋著衝擊。

另一個機械人衝向那石堆群。頃刻兩枚飛彈又射向它們,緊接轟隆爆炸。這時雪兒看到一個人從車上的圓筒爬出,再躍出垃圾車,躲到卸下的圓筒堆後。對方一頭金髮,身型靈巧。附近第三個機械人像察覺什麼走向垃圾車。

機械人只踏出一步,胸前隨即火花四濺,重重倒下並撞倒兩個圓桶,圓桶滾落到深坑裡。頭頂一架巨大的黑色扁型飛機在上空掠過,再回頭,以機關砲掃射倒下的機械人。

雪兒拋下望遠鏡,從石堆竄出奔向深坑。

「雪兒﹗」費度沒來得及阻止,只能追上。他曾告訴雪兒,行動期間絶不能離開自己身邊半步。

飛機向另外兩個機械人的背部射出電子脈衝彈,機械人中彈後,只是靜止不到一刻,前臂便伸出砲管瞄向飛機,發出鳴鳴的低沉聲響。雪兒看不到炮火,而當機械人的槍口指向地下,沙丘便打出一個個大坑洞。飛船在空中來回閃避。她首次見識到空氣砲的威力。

剛才倒下的機械人亦飛躍起來追擊著飛機。





雪兒邊爬邊跑,一直注意機械人與飛機攻守狀況,直至來到垃圾車附近。此時垃圾車已靜止不動。她背靠著車身慢慢走去,來到卸貨坪前,看到一個黑髮男人的背影,手拉著一個金髮的人。那人整個身體已懸在崖邊。

是個少年。


費度追趕雪兒時,看到右方的石堆附近冒出十數個一身黑衣的人,分成三組,掃射機槍或火箭砲,對付兩頭獵犬。突然身邊像捲起一陣旋風,一頭獵犬降落到他前面,揚起手上的空氣砲對準自己。他的雙腿釘在地上,只能閉上眼。過了半秒當他張開眼時,獵犬已走遠,追擊著空中的飛機。他呼了口氣,才提起步,前方一排子彈又噗嘶噗嘶掃射在地,僅僅在他腳邊炸開,頭上的飛機似連他也一併攻擊。他唯有躍回石堆一旁閃避。


卸貨坪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傾斜成三十度,發出淒慘的嘶啞聲。黑髮男在卸貨坪邊緣,一手抓住圍著坪的鐵欄,一手緊握著金髮少年的手苦苦支撐。鐵欄仍連接著深坑邊的一列欄杆,維持相同水平,沒連接著傾側的卸貨坪,所以抓著欄杆應該安全。雪兒依樣葫蘆抓緊欄杆,在坪上慢慢滑步過去,黑髮男這時轉頭,與她打個照面。雪兒想抱著他拉扯過來。

「你不能拉動我們兩個﹗」黑髮男急急說,聲線比她想像中年輕。「妳抓緊欄杆,再去抓他另一隻手﹗一起拉他上來﹗」

「OK﹗」雪兒沒多想,脫下護鏡,雙手像坃單槓抓著坪上的鐵欄,越過黑髮男,左手用手肘扣著橫杆,然後向少年伸出右手。她看到對方藍色的眼珠、俊朗的容貎,這距離才看出對方原來比想像中還要年小。

男孩搖頭,眼神似透著懼色,分別望向她與黑髮男。





「快點﹗我只能支撐多一會…」雪兒聽到背後的黑髮男說。

爆炸在遠方響起,雪兒內心一震,心想若果此刻給流彈擊中的話他們必死無疑。「來﹗手給我﹗」雪兒咬牙盯著他。少年的眼神回復堅定,點點頭。

少年高舉著左手,她逐吋伸下前臂,汗珠沿著手臂滑落,終於抓到他的手腕。「我不會放手的。準備好了嗎?」她呼了口氣,並露出微笑。雪兒與黑髮男一起使力拉動他,少年一借力,抓著卸貨坪的邊緣。

「謝謝妳…」少年說。

突然又一聲爆炸,這次雪兒感受到爆炸的衝擊。她的手肘依然緊扣欄杆。

卸貨坪倏地無聲無息整個下墮。雪兒眼眶裡映照著男孩迷惘的神情,繼而急速縮小。

大坑暗黑的下方傳來金屬碰撞聲。

突然雪兒被誰強力抱著腰際,快速升起,迅即進入一個昏暗的空間。

她被人按在地上,手腳動彈不得。然後她看到黑髮男同樣被穿著軍服的人按倒在地。她們登上了那架黑色飛機。

「初次見面,密利根。」

雪兒抬頭,尋找那把聲線的主人,然後聚焦落在一張尖削的臉上。她認得這張臉,在這地區誰也曉得這個人,他就是這裡最強的游擊隊領袖彼得‧阿當斯。

掌心仍握著軟綿綿的東西,是剛從男孩手腕上脫下來的。她偷偷將那東西藏到褲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