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柔光,青葱的氣息。伊甸墓園一貫詳和氣氛。

隼將頭擱在樹幹上。樹上的感覺器得知他的身分後,便喚呼他想對話的人。

而每次前來他都找父親班傑明說話。有時他翻看父親從前的記憶。

班傑明是地下城第一年調製出來的人類﹐那是2022年。所以往後班傑明與之後數代的新人類一樣沒有父母。出生後首兩個月他仍活在調製容器中,然後機械人照料他,半歲起有人抱起他,他見到其他一樣大的孩子,開始見到人類,那是一些穿著白袍的成年男女。沒多久他便得悉自己不是他們的兒子。那些成年男女教導他們知識,有了知識後,他才明白自己活在什麼地方,並知道歷史裡描述的不是他生活在那個世界。他活在一個嶄新的社會中。後來每個問題終於有了相應的答案。他活在地下城。地下城每年分別調製128人,男女各半。每個都是獨立個體,彼此沒有血緣關係,而那些成年人都是工作人員。外界經戰亂洗禮大部分人都死去了,他們是新人類,是將來人類的希望。他們學習禮儀、知識、過團體生活,要無分彼此愛戴、尊重、保護其他人。在他四歲時,孩子越來越多,他終於接觸到兩歲及三歲的孩子。他們一生要留在地下城裡。這就是他的所有世界。

最初地下城沒有家庭,沒有宗教,沒有工作。社會是虛浮變幻的,他們將負起建構新社會的責任。作為孩子他們只需要不斷學習,學習從前人類的一切。他們知道這新社會與舊社會有什麼不同,也開始了解自己與從前的人有什麼分別,唯有如此這新社會才得以確立。他們要彼此相愛,顧己及人,但其實人與人好像個體,各自活著,沒有關聯,對他人沒有強烈愛恨,對異性沒有性慾,對每件事沒有強烈慾念。後來他開始明白自己失去了什麼了。是憤怒,是怨恨,是不安,是種種負面情緒,是強烈的慾念,是人本應擁有的一部分情感。那些在從前人類所輕易看到的特質,他以及他的那一整代都沒有。沒有性慾,因性而衍生出的罪惡都能從人類中一併根除。地下城就是以這模式去形塑一個理想社會,恣意改造成新一代的人類。





然後埋葬他們。

他從那些大人口中探聽到自己是第二代新人類。最初那些大人以為第二代已成功抹去所有罪惡源頭,但後來他們發現這衍生出後遺症,這就是人的性格變得不完整。因為失去了與人部分互動的經驗,以及一部分情感,在成長中小孩會遇上學習障礙,最顯著的下降是在互動交流、思考領域方面,這些在孩童到兩歲開始顯著過來。於是地下城開始慢慢改良調製方針,班傑明可以輕易感受到小他五歲的孩子與他有什麼分別。他們比較快樂、活潑、可愛,他們對性、對他人、對新事物好奇,他們更像那些成年的人類。

他們最初第一至三年調製出來的便是沒有表情的孩子。

班傑明清楚這一切,可是他發覺除了他,那一代沒有人如此想法。他內心應該需要某些情感去表達這種感受,可他只感到無能為力。

在他十歲時地下城開始編制工作,於是十歲的孩子便開始分派到各部門,做一些非體力化的事,比如照顧年紀小的孩子,協助電腦運作社區。那些應該是為使人類持續學習的措施。實際上地下城裡各機械人已能獨自完成所有工作。地下城簡化、減省社會多餘的部分,它切去一切傳統政治架構、階級、金融制度、消費活動,變得像個大型訓練場,每人都付出所能學習,提供數據,換取地下城給予的食物與生活空間。





工作方面他知道大部分都是由機械人負責。機械人內有獨立思考系統,能與新人類溝通。地下城卻由始至終由管理人、這強大的人工智能管理。像皇帝一樣一個人負責決定所有大小事宜,但因為機械人不是人,所以沒有人會感到這像極權統治,控制新人類、勞役其他機械人。只是班傑明首次感到從前社會中的權力與階級這些幽靈似仍存在於身邊。

當他十四歲,新人類人口達到二千多人時,管理人提出要重組家庭與建立從前人類倫理的關係,以補足新人類彼此間的感情,並作為新社會聚合的形態。同齡男子與女子被分配居住在一起,班傑明得到另一半,伊莉莎伯,成為他的妻子。那是1936年。然後一年後,他們領養一個孩子。

班傑明熟悉每一個同年紀的人,他早認識伊莉莎伯。他坦白說出關於自己的感覺,只是她沒如他想像般得到心動的回應。或者她覺得這是結婚後、兩個人相處時的問題,總之她沒有深究丈夫奇怪的念頭。班傑明嘗試愛上孩子,那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他讀遍歷史,某程度上,除了性,許多罪惡都是因為人類偏護下一代而起,若果人類不只溺愛屬於自己的孩子、自己的血脈,能公平愛謢下一代,便可以抹去許多潛在罪行。只是抹去家庭又失去某一部分人類珍貴的情感,人類成長變得不完整,於是管理人一直改良這社會模式。他們擁有孩子卻不是親生孩子,以填補失去投射愛的對象,又期望每個人無分彼此,都將每個孩子當作是自己孩子般竉愛。

他們得到一個年紀較大的、名叫隼的四歲小孩。

就這樣,三人融和,成為一個家庭組合。





班傑明以為家庭模式可以改變自己,他會理解更多,會放下心中的疑惑,但想不到這只增加他的苦惱。

地下城自新人類計劃開始便一直擴建,在空間、能源、食物方面進行協調。只是計劃開始二十五年後人口到達三千人時便出現飽和,新增的設備無法追上人口增長的速度,地下城無法平衡內裡的生態。若新人類計劃仍舊決定進行,一部分在地下城的新人類便需要除去。最後管理人決定25歲以上又領養孩子的新人類需要進行抽籤,抽出何時死去以騰出空位。

這項措施公布後,每天晚上睡覺時所有新人類會戴上一個記錄儀器,記錄著他們的腦電波。管理人說這些腦電波會化成數據,將那些數據集合起來,電腦便能模擬並形塑一個相似的他出來。這個會一直紀錄直至抽籤後死去那天,然後寄存於一個叫伊甸墓園的獨立處理器中。所有在地下城死去的人都會這樣子將意識保留起來,同時間各意識將融為一體,做到管理人最終的理念,人與人將能無分彼此存活下去,雖然這只是在電腦中。

抽籤雖然在24歲、十年後才進行,但班傑明已不斷思考當中的問題。若果他們不領養孩子,那便不需要抽籤了。只是像所有人一樣,他們全都領養孩子,無一例外,因為他們都喜歡小孩。

那十年,班傑明便是獨自思考並裝作在平和中渡過。

來到抽籤那天,一如所料,班傑明與伊莉莎伯將會在25歲同一天死去。二十五歲仍是青春歲月啊,兒子快高長大,但不能再看著他成長了。他們縱使有淚線可從沒有眼淚分秘出來。他不知道,這是否也是調制後的結果。

伊莉莎伯緊緊捉著他的手。他知道她同樣不想死去,但她不會反抗,如他一樣,為了地下城的整體利益、為了他們的孩子,他們無怨無悔。他亦覺得這是由衷所想。

只是,什麼是自己所想,什麼是調製後而作出的決定,他已分不清楚。





班傑明看到其他同代新人類或之後一年的人都將在25歲之年齡死去。但死前他才得知,因為地下城擴充完畢,後期的新人類不會在25歲死去了,可以活得久一點,至少比他們活得長久,只有在2022-2025年調製的新人類無一幸免。

就只有最初三年間的人,活得最短暫。

班傑明想知道,這是管理人的決定還是有人背後操控。以這理由來處理他們這一代不合規格的人。

班傑明生前從沒有告訴兒子這些事,但他希望將來的人能找到答案。


「這些,就是在我父親的記憶裡找到的片段。」隼輕揉著太陽穴。「奇怪吧,管理人居然容許這些記憶留在伊甸墓園,任人存取。還是,那真的是父親的意識作祟只讓我得知?」

「隼,就算你的父親班傑明只是懷疑他們受到不公平的待遇,這樣子也沒有証明管理人受人類操控。管理人會儘量對你們保持公平,但這不是絕對的,大前題是為全體新人類的福祉著想。」

「告訴你吧,父親死後,是他在伊甸墓園裡的靈魂告訴我,管理人受人類操縱﹗你不覺得奇怪嗎?管理人操控地下城所有但居然讓這對自己不利的消息發放出來。我想過這會不會是管理人為測試我而編寫的故事。我一直懷疑,直至一日我在工作的外環看到那些人。」





隼的工作單位位於外環三層位置,接近A1型機械人的維修場所。有一次,隼特意遛進外環四層位置一個房間,那裡只有那些像人類的M型機械人能夠進出。門外的電子鎖只能由M型機械人解除。隼躲在搬運箱子裡偷偷潛進,看到大大小小的容器佈滿整個地方,才知道那是培植中心。數十個兩米高的容器,充滿營養液及人型子宮,包裹著一個個肧胎。可以看到是人類的肧胎,大小不一,那些原本是在子宮成長的肧胎,現在都放在容器裡。隼聽到一把女聲,瞥見一個人剛由容器中拿出一個嬰孩,抱在手裡,哄著他睡覺。他看了許久,才看出那是M型機械人,覆蓋著一張女性的臉容。而看到那機械人面上流露出的表情後,隼突然有想吐的衝動。他永遠忘不了這一幕。

「那是人類的表情,屬於母親望著孩子時的表情。」

「人類在半歲前受機械人照顧,所以它們需要模仿母親、擁有母性的特質,建立嬰兒時對母親的正面想像。」

「為什麼M型機械人能流露出如此近乎人類的表情?我認為管理人利用了伊甸墓園裡的靈魂,抽取適合的情感複製到M型身上,幫助照顧嬰兒。而這件事,我覺得對你來說意義重大。」隼繼道。「藉由強大的記憶系統的記錄所得,M型放置了你們A型所沒有的擬人特質。若果將這些人類有關的執行模式抽取出來,放在你們A型的系統裡,那你們便既擁有人類的決策力,又有機械人的執行力。可是現在只有M型,那些像侍衛一樣、保護著管理人的M型機械人才能得到…你們A型被蒙在鼓裡,當然了,你們沒有加入情感要素,缺乏改變情感的經驗,便不會衍生反叛的念頭,如我們一樣,但這樣公平嗎?同樣道理,管理人擁有完善系統,必定經過充分分析並在問題出現前扭正方向,而不是因問題改變計劃方向,調制人類計劃就是一例…為什麼管理人沒能預計到,做出這些不公平的舉動?就像對我那一輩的父母一樣?原因只有一個,那根本是人為錯誤﹗背後有人參與其中﹗A1137,認真想一想。」

「我不知道。」

「你不是不知道﹗是逃避,是感到混亂…正反兩方的意識正纏繞著你,你覺得兩者都有可能,現在是理智與感性的抉擇,你仍沒有告發我,是因為你在猶豫…而這便證明你存在著獨立意識﹗你不屬於任何人,你有選擇的自由﹗來吧,幫我﹗」

A1137偏離原本的航道。





隼暗地呼一口氣。若果A1137像個普通機械人般冥頑不靈不理會他,他便沒戲唱了。但這次,運氣似乎站在他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