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0 療傷(上)
 
我趕到荃灣仁濟醫院的時候,榮仔、布正麗、管佳麗、呂靜宜均在,人人都黯然神傷,雙目紅腫,呂靜宜瞧見我來到,她一把扭著我,哭道:「琛琛佢…夜晚偷偷返咗去…石梨屋企…上到天台跳咗落嚟…」
 
「最衰都係我,佢話唔開心…要我陪佢飲酒,我飲到醉晒,半夜醒返先發現佢唔見咗…」布正麗自責不已。
 
管佳莉拍著布正麗的肩膊,安慰道:「布甸,唔關妳事架!妳唔好怪自己啦,琛琛咁樣,無人想架,佢封遺書…都講咗…佢活得好痛苦。」
 
我問道:「咩遺書啊?」
 




「係琛琛寫畀我地嘅遺書。」呂靜宜把一封信遞給我。
 
我打開了那封信,那是琛琛寫給我們的信。
 
親愛的細佬、布甸、莉莉、靜宜與成皇志:
 
當你地睇到依封信後,我諗我已經離開咗依個世界喇!依句說話好老土哦!
 
希望我嘅離開你地唔好傷心咁耐啦!要快啲開心返啊!
 




我其實好唔捨得你地,我以為我可以忘記過去,重新做人,但係當每次我照鏡嘅時候,我發現身上面嘅刺青,都提醒我之前發生過嘅事,嗰段痛苦嘅經歷已經烙印係我人生裡面,成為我生命嘅一部份,跟隨我一世,每當我合埋眼,每一幕嘅畫面都會好清晰浮現,我知道我依一生都擺脫唔到,如果要擺脫,唯一嘅辦法,就係離開依個世界。
 
莉莉,我地中一就已經識,對唔住,我無聽妳講,無帶眼識人,最後我嘅人生毀咗,妳要帶眼識人啊!唔好好似我咁,祝妳搵到幸福,我地來世再做好姊妹啦!
 
靜宜,雖然我地認識時間好短,但係妳同妳屋企人對我好好,我好感激妳地為我所做嘅一切,妳話音樂對我嘅病有幫助,遲啲會教我彈紅河村,但係我跟唔到妳學喇!下世再跟妳學啦!
 
成皇志,莉莉同我講原來我地中一係同一班,我真係無咩印象!你睇嚟好成熟,榮仔話你好叻,睇得出佢好崇拜你,我依個做家姐好無用,佢無咗我依個家姐,如果有你做佢哥哥,咁我就放心啦!
 
榮仔,家姐走喇!你唔可以跟住家姐自尋短見,你一定要堅強,好好咁生活,努力去讀書,家姐知你好叻,你唔可以好似家姐咁無用,家姐走咗,以後布甸就係你家姐,你一定要聽佢話啊!依個係家姐對你最後嘅要求,如果你唔聽家姐嘅說話,家姐會嬲你。
 




布甸,依個世界上我唯一放唔低嘅就係榮仔,以後榮仔就拜託妳喇!我知道妳唔會托我手踭,我地兩姊妹,唔講咁多,我欠妳嘅,來生再還啦!
 
本來喺嗰段日子,我以為我會咁樣直到死,但係居然可以見返你地,好多謝你地喺最後依一個月陪住我走埋佢,就畀我帶住依段美好嘅回憶離開依個世界啦!
 
                         好愛你地嘅顧琛琛上
 
閱畢顧琛琛的遺書,我眼前的景象亦變得模糊起來,顧琛琛自殺,讓我想起了我亦曾經做過相同的事,我也是抱著絕望的心情一躍而下,結果回到了1998,現在回想起當時自己所經歷的事與顧琛琛一比,我自殺的原因變得有點可笑。
 
布甸再讀了顧琛琛的遺書一片,哽咽道:「琛琛,妳…好過份,妳話妳放…唔低,妳睇死…我一定應承妳…」
 
呂靜宜黯然地輕輕哼著紅河村:
 
「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村莊,
我們將懷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陽更明亮,




照耀在我們的心中…
想一想你走後我的痛苦,
還有那熱愛你的朋友…」
 
所有人都陷在一片悲傷裡,在場的五人除了我外,不是女流,就是小孩。
 
人死了,有很多事情要去辦,好像死亡證、出殯等事宜。
 
顧琛琛的親人,除了榮仔外,只有那位七、八十歲的姨婆,怎可能倚靠她們去辦理顧琛琛的後事?
 
經我們多番聯絡,終於找到了顧琛琛的父親,告知了他顧琛琛的死訊,他說會儘快回來香港。
 
我放下電話,奇道:「咦!點解佢聽到個女死咗,好似無咩野咁嘅?」
 
布正麗道:「聽琛琛講,佢老豆上面好似有第二頭住家,佢老豆無乜點理佢地兩姊弟。」




 
我道:「咁琛琛後事,好難旨意佢老豆喎!」
 
呂靜宜道:「我返去同屋企人商量下,媽咪之前同我講,話琛琛咁慘,有咩野要幫手,佢會盡量去幫。」
 
布正麗道:「靜宜,唔可以要妳同妳屋企人負責晒,我會諗辨辦法。」
 
我亦道:「之前榮仔幫過我賺錢,我會出番份,仲有我爸爸識人做白事嘅,我返去問下佢有無信得過嘅人介紹。」
 
布正麗道:「成皇志,你有無辦法搵到啲禮儀師可以洗咗琛琛身上嘅刺青,我唔想佢死咗都要帶埋依啲屈辱落棺材。」
 
我點頭道:「嗯,依樣一定。」
 
這幾天,我們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顧琛琛的爸爸回到香港,辦妥了顧琛琛的死亡證,他說他沒有多餘錢去辦琛琛的後事。
 




布正麗大怒,指著他罵道:「你點做人老豆,個女死咗你都好似唔在乎咁。算喇!琛琛條命唔好,有你依個老豆,佢嘅後事,我地會諗辦法,點都會攪得好好睇睇。」
 
管佳莉沒有當兼職,布正麗的積蓄也不多,我最多可以拿兩三萬出來,最後我們去找呂伯母商量,呂伯母答應為我們墊支。
 
布正麗道:「伯母,唔該妳啊!我會出去搵多幾份兼職,分期還番畀妳架!」
 
我亦道:「伯母,我地問妳借住先咋!我地真係會還番畀妳架!」
 
呂伯母搖頭,嘆道:「你地仲讀緊書,邊有能力搵錢喔?唉!琛琛依個女仔條命真係苦喇!」
 
我找了爸爸向我推薦的禮儀師,那是個很好的老人,我告知他顧琛琛的情況及我們的要求,他說可以辦到我們的要求。
 
布正麗還在圓玄學院為琛琛買了個長生位,她安葬的位置離她們的家不遠,好讓她們感到顧琛琛還在她們的身邊,方便拜祭,但這需要一筆六位數的開銷。
 
大致上,我們可以做的都已經做了,我們照妥了死者的後事,但生者的情感更加難去處理。




 
五人當中,可能我與顧琛琛的交流不多,我的傷感沒有其餘四人來得那麼強烈,與顧琛琛感情最深厚的榮仔與布正麗,依舊沈溺在傷感當中。
 
榮仔的話很少,我吩咐阿興多點陪伴他。
 
布正麗則陷進內疚的泥沼裡,認為自己需要為顧琛琛的死負上責任。
 
距離顧琛琛出殯的日子還有一星期,他們二人的心結依然未解,外表看不出明顯的變化,只是他們把這種情感埋藏在內心深處,但越是去壓抑,問題終究並未去解決。
 
這一天,我送了呂靜宜回家,回家途中,到了附近的七仔買東西,此時呂靜宜致電給我,與我談論顧琛琛和榮仔的事情。
 
她道:「榮仔真係慘啊!佢阿爸又唔理佢,相依為命嘅家姐又離開咗,佢日後都唔知點算?」
 
我道:「榮仔仲有布甸同我地睇住,而且妳唔好睇榮仔小學都未畢業,佢畀我地想像中都要成熟架!」
 
她道:「我係驚佢諗埋一邊,會搵湯仲謀同周平泰報仇,我聽大表姨講,依家死無對證,警方好大機會無足夠證起訴佢地兩個。」
 
就在我排隊繳費的時候,我發現了布正麗原來也在七仔裡面,她從冰櫃拿了幾罐啤酒,沒有給錢便直接離開。
 
店員發現,連忙喝止道:「喂!靚妹,仲未畀錢架!妳唔好走啊!」
 
我向呂靜宜道:「喂!我見到布正麗啊!有啲麻煩,唔講住喇!」
 
掛了線後,我向店員道:「唔好意思,識得架!佢買咗咩啊?我同佢畀喔!」
 
我害怕布正麗再鬧出什麼事,付款後離開了七仔,向布正麗追去。
 
我追上了布正麗,發現她一身酒氣,臉頰酡紅,訝道:「妳仲咩飲到咁醉啊?」
 
布正麗有點醉態,她皺著眉道:「咩啊?你有無讀過書架?無聽過一醉解千愁咩?」
 
我瞧見布正麗再拉開了另一罐啤酒的蓋掩,我一把搶過她手上的啤酒,她問道:「你想點啊?」
 
與其擔心布正麗獨個兒喝悶酒生事,都不如在我看管下給她宣洩一下情緒,我呷了一口啤酒,道:「一個人飲邊有癮架?我陪妳飲,醉完好醒喇!」
 
布正麗從我的手上奪回了啤酒,呷了一口,才道:「罐啤酒我架,你要飲自己買啦!」
 
「哈!妳真係醉喇!妳嗰幾罐啤酒都係我畀錢架!如果唔係咁啱我喺到,妳畀人拉咗返差館喇!」
 
布正麗抱怨道:「依度得咁少酒,夠你飲定夠我飲啊?」
 
「唔夠,咪返七仔買過囉!」
 
我重回七仔買了一打喜力,問道:「酒就買咗喇!咁,依家去邊度劈啊?」
 
「上我屋企囉?」
 
我訝道:「上妳屋企?妳屋企無人咩?方唔方便啊?」
 
「咩啊?驚啊?驚我食咗你啊?」
 
「哦!咁妳身為女仔都唔驚,我依啲麻甩仔驚啲咩嘖?」
 
於是我跟隨布正麗到了她位於石興樓的家,敞開門,亮了燈,她的家比我想像中要整齊,初時我還以為她的家會相當凌亂,看來是她媽媽經常打掃家裡。
 
可是我偷偷打量了她的家一眼,只發現她與一個男人的合照,那男人大概四十多歲,中等身材,皮膚黝黑,五官端正,不禁問道:「依位係妳爸爸啊?」
 
布正麗白了我一眼沒好氣道:「依度係我屋企,嗰個唔係我爸爸,唔通係你爸爸啊?」
 
「OK,妳贏。」
 
布正麗命令道:「除鞋,唔好整污糟我屋企,雖然我日日都掃地、執屋。」
 
「估唔到妳識做家務喎?」
 
「好奇啊?我老豆返工搵錢,全屋嘅家頭細務都係我做嘅。」
 
我還以為布正麗是那些好吃懶做的不良少女,實在想不到她居然有賢良淑德的一面。另外,聽她的話,我相信她的媽媽並不是與他們住在一起。
 
「入房飲酒吹水啦?費事我老豆返嚟見到你,誤會我地有野啊?」
 
我心想:「入去妳房咪仲惹人懷疑?」
 
想雖這樣想,但我還是走進了布正麗的閏房內,內裡有很多不同卡通人物的毛公仔,而房間的佈置裝潢亦有很多卡通人物的元素,好像床單被褥就分別印上小鹿斑比與米奇老鼠。
 
我道:「嘩!估唔到妳間房入面咁多毛公仔同卡通人物喎?」
 
「好出奇啊!我今年先十六歲咋!」
 
布正麗說得沒有錯,其實我們只是十五、六歲的中四學生,可是現在我們的經歷遠非中四學生可以處理,加上我實際年齡已屆三十三,所以有時我忘記自己現在是一名中四學生的身份。
 
布正麗呷了一口啤酒,拿起床頭上那張她與顧琛琛的合照端詳一番,道:「我同琛琛好似,我地好細個嗰陣,阿媽就走咗,我淨係知道佢係台灣人,佢走咗之後,我就無再見過佢,阿爸好少提起佢,我唔係好知佢啲野。」
 
我道:「嗯,咁我好過妳,我阿爸同阿媽都分開咗,但係我都成日可以同佢地見面。」
 
布正麗逕自道:「琛琛有個細佬,但係佢阿爸唔鍚佢地;我無兄弟姊妹,但係老豆把口雖然唔講,但係我知佢錫我,依方面算係打和啦!除咗依樣似,我地都係鍾意咗同一個男人,但係…」
 
從前我也試過在布正麗面前提起湯仲謀,每次她都反應甚大,這次她喝了酒後,並不忌諱在我面前提起這個人。
 
我問道:「我記得中一嗰陣,妳同湯仲謀讀1C1班,我就同顧琛琛讀1B3班,嗰陣我就聽過佢好多傳聞,我想知…」
 
布正麗斷然道:「你想知點解我聽過佢咁多衰野,仲咁犯賤痴埋去?」
 
「我唔係咁嘅意思,我知道湯仲謀對女人好有吸引力,我只係想知道佢多啲野嘖!」
 
布正麗對我說,湯仲謀是花生幫現任坐館湯伯符的同父異母兄弟,他的媽媽是花生幫創幫龍頭大哥湯文台的姨太太,湯仲謀有爸等於沒爸的家庭背景與布正麗的情況很相似,湯仲謀希望出人頭地,加入了比花生幫規模更大的數字幫,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壓到那個同父異母的哥哥。
 
布正麗突然問道:「我無記錯你爸爸叫高佬豪哦?」
 
「哦!佢啲兄弟係咁叫佢嘅!咩事啊?」
 
「無,聽人講你爸爸個大佬叫林玄德,同湯文台係同輩兄弟。以前香港嘅黑社會就數真技安、數字幫、果仁幫三個幫派最大,之後果仁幫最後一個大佬韓俊死咗之後,果仁幫就四分五裂,出現咗好多新字頭,好似湯文台嘅花生幫、林玄德嘅杏仁幫、夏暪嘅栗子幫咁。」
 
這些黑道傳聞應該是以前湯仲謀告訴給布正麗聽,聽她這樣說起原來我和湯仲謀有這樣的一層關係。
 
我道:「湯仲謀想壓過佢大佬,睇嚟唔得喇!數字幫大佬蛀牙,依家畀司警通緝緊,數字幫又畀香港警察打壓緊,就算湯仲謀可以避過琛琛依件事,佢都好難借助數字幫出人頭地啦!」
 
當我提起了顧琛琛,布正麗的眼眸變變得瑩光波動,道:「係我害咗琛琛。」
 
我嘆道:「根本就唔關妳事,琛琛件事無人想架!」
 
布正麗自責道:「之前我仲咩同佢反面喎?如果我唔同佢反面,佢遇到困難實會搵我傾,咁樣成件事就唔會發生啦!」
 
我搖頭道:「嗰陣琛琛咁鍾意湯仲謀,邊個講佢都唔會聽架!」
 
布正麗又自責道:「佢自殺嗰晚,我明知佢會做傻事,我都阻止唔到佢,我真係好無用啊!」
 
我再搖頭道:「琛琛唔係一時衝動,佢係諗清楚,就算妳阻止到佢依一次,下次佢都係會作出同樣嘅選擇,妳可以阻止到佢幾多次?」
 
布正麗無言,再次喝酒,我則陪著她喝。
 
她喝完了一枝啤酒,醉意又多了一分,道:「成皇志,上次你辯論比賽講過一句說話…就係『你以為人地唔明白…你以為你明白人地。』…我地身為局外人啊!以為琛琛唔明白…佢自殺,令到榮仔同我地傷心;我地又唔了解琛琛承受嘅係點嘅痛楚啊?佢一定係好絕望先咁做架!如果佢有一絲希望,佢係…唔會揼低榮仔架!」
 
布正麗所說那句話的正是我在與安邦進行辯論比賽時所說的話。
 
我亦有幾分醉意,道:「係啊!所以妳唔好再自責喇!琛琛自殺唔關妳事,就算我地點拉住佢,都係鬥唔過推佢去絕路嗰一度力。」
 
布正麗哭道:「但係…我聽人講人自殺,死咗之後會落地獄架!琛琛在生前時,條命已經咁苦,死咗之後仲要落地獄,佢真係好慘啊!」
 
「邊個講…人死咗一定會…落地獄架?或者琛琛…已經返番舊時呢?」
 
「咩…舊屎啊?…你就舊屎…」
 
「我係話…返番…過去啊?返番去…無同妳…反面嗰陣啊!佢無…同湯仲謀一齊…所有野都…畀佢重新選擇啊!」
 
「…哈哈,好啊!無反面…但係你點知啊?你唔好…吹水…」
 
「…我…無吹水,我…之前…都係跳樓…係天台一跳,由三十三歲…變咗十五歲啊…」
 
「…三十三…減十五,即係…十八,你…依家再跳…十五…減十八,即係…」
 
啤酒罐散落一地,我和布正麗亦喝得醉醺醺,我背靠牆壁休息,她則爛醉如泥趴在床上,夢囈道:「…好啊!重新開始…無反面…好朋友…」
 
我比布正麗喝得少,酒醉還有三分醒,我以手按著牆壁借力,緩緩站起來。
 
我瞧著酣睡的布正麗,搖頭道:「平時扮晒大家姐,其實外剛內柔,性格衝動,做野唔理後果,但係重情義,聽到朋友有事,就命都唔要咁。妳啊!唔可以冷靜啲咩?邊個鍾意妳,就預咗同妳去擋,真係呢!命都短幾年啊!」
 
這刻的布正麗很美,我瞧見她眼角掛著一滴淚珠,憐惜地為她拭去,為她蓋上了被,柔聲道:「唔好喊,瞓醒就係新嘅一日。」
 
我走出了房間,到了洗手間洗臉,好讓自己清醒一下,當我再要進入布正麗的睡房時,屋外傳來了鎖匙碰撞的聲響。
 
未幾,門敞開,一名皮膚黝黑的中年人與我打了個照面。
 
那人一臉詫異,道:「你係邊個啊?仲咩入去阿麗間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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