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雲淡,秋風瑟瑟,麗日覆蓋洋洋群山,演成道道白光劃入林中。煙樹叢間葉落蟬鳴,聲影交織,濃濃秋意令人意往神馳。
其時林道上正有一隊商旅經過,為首馬車緩緩前領,十數名伕役隨從其後,各擔著大小貨箱,流汗浹背,滿是吃力。
「甚麼……!吳同順的順風幫全幫覆滅了?」驚問的人二十來歲,身材略胖,臉上略帶稚氣,正著駕馭馬車。
而他身旁坐著一位灰袍中老年漢,鬢髮灰白,木納滄桑,自有其一派穏重。他點頭「唔」了聲,緩緩地道:「我聽到後也大為意外。他們一幫昨日大拍頭去洗劫仙蔭村,詎料是飛蛾投火。姓武的固被幹掉,幾個頭目則被砍去右掌,餘眾更被打得七零八落,整個數百人賊黨即日告滅。」
此時馬車廂內傳出一把男子聲,喚那中老年漢道:「吳掌櫃!可嗅到這兒金桂花的郁香嘛。我們都走了不少路途,大伙兒都累了,不如在此歇息一會,再慢慢拉瓜兒吧。」
吳掌櫃「然」了一聲,恰見四下裡樹蔭濃密,又有一所破舊茅廬在前,便舉手朗聲地道:「停!大家都累了,在此歇一歇吧!」
青年車夫累了整早,聽此即喜道:「行!可在芬芳的桂花樹下享受梅子湯,妙極!梅子湯呀梅子湯,期待你整朝早已。」停下馬車,從車廂內拿出水果飲料。
吳掌櫃對眾伕役道:「這裡有些水果及梅子湯,是胡東家慰勞大家的,隨便吃罷。」
樹林內陣陣清風暢流,一眾伕役皆展個身子,呼呼的大舒口氣。再接過水果飲料,各覓到樹蔭下乘涼。
胡東家下車現身,一身羅綃便服,容貌端正,而且舉止儒雅,一副青年有為模樣。青年車夫備凳給他,吳掌櫃示意就坐,態度頗為恭敬。




他們三人並排而坐,姓胡的名有盟,是雲南絕倫堡普濟堂的東家,從事藥業買賣。是次連同掌櫃吳敏川及近身余崖石,帶同大批藥材,北上往四川敍州府參加藥神廟會。
只聽余崖石繼續剛才話題:「武同順這人在蜀貴一帶算是有點名聲,想不到卻不濟得很!一鋪給人清光。」
胡有盟也有同感,說道:「剛才我在市集時也聽得此聞。你提及的仙蔭村乃傅子吉地頭,江湖流傳他乃不過騙棍一名,但此事倒見他殊不簡單。」
余崖石搖搖頭數下,卻道:「我所聽並非光只這樣。有傳那傳子吉甫開始便給人幹掉了,奇怪是仙蔭村人憑著甚麼殺反武同順……?」接又唉了聲嘆道:「這個年頭處處兇險,少些能耐都會隨時給人吃掉。」他之所以憂心,只因未來歲月仍要跟胡有盟四處打滾,不知多少驚濤駭浪在前。
他看看身旁的吳掌櫃,心轉慰道:「吳掌櫃江湖閱歷豐富,武功又好,幸好還有他坐鎮。」不禁問道:「吳掌櫃,對此可有見地?指教一兩句吧。」
吳敏川答道:「我曾與吳傅兩人打過交道。他們原屬同門師兄弟,出山後各走前路,師兄武同順自立順風幫,並投靠朝廷,甘作鷹犬專責搜捕變民,活躍黔蜀兩地。師弟傅子吉卻風塵碌碌,一事無成。正如大少所說,他乃騙棍一名,油花技倆倒有兩手,最行的莫如妖言惑眾。比之武同順一幫,著實強弱懸殊。依我所看,說不定從中有第三勢力殺出。」
余崖石拍一拍大腿,省然道:「對!依我之見,定是混元教,這裡都算接近她勢力範圍,那第三勢力大多會是她,」
吳敏川嗟嘆一聲,苦笑道:「混元教教主祆君,兇狠暴戾,好比太歲般霸道。若真的是他出手,只怕那數名賊頭焉只掉下右掌這麼幸運。收場而是會四肢不全,棄於大街示眾,武同順更不會乾脆地給人一刀了結。仙蔭村貧瘠得很,祆君根本看不上眼,不見得會跟這些三四流幫會相爭。」說罷神情黯然,似被喚起一些苦痛回億。
胡有盟看著對方面容,心道:「吳掌櫃定是憶起當日家鄉遭到混元教蹂躪之事。」
默了半晌,只聽到吳掌櫃道:「當日家園被毁,幸得胡東家接濟,予我當個掌櫃之職,才得安樂日子。那劫難已過多年,縱有報讎雪恨之心,亦無能為力。今只求儘餘生之力效報東家知遇之恩。」




胡有盟欣慰道:「若不是吳先生替在下奔波四方,廣通江湖。我胡家普濟堂還是侷促在雲南的小藥店而已,業務豈得蒸蒸日上。」
「每次談到這些感恩戴義之事,你兩總是喊著糾纏不清的腔調,煩悶了人,別再來這套了!」余崖石打斷了二人說話,然後舉起那瓶酸梅湯說道:「來,來,多吃喝總好過多說話。」兀自先斟飲一杯。胡吳二人互望一笑,也一起舉杯對飲。
胡有盟轉個話題,忽對余崖石問道:「昨夜有兩名一胖一高的伕役要求先發一半薪餉,發了給他們沒有?」
余崖石抓抓頭皮,傻笑道:「噢,忘記了!我還花了來買生果水酒,眼下正讓他們大伙兒吃喝著。對不起呀,胡東家。」
胡有盟素知這隨從粗心大意,所以只搖搖頭,並沒責怪。
余崖石卻道:「那兩名伕役是半途應徵,都挺麻煩,經常因賭博爭拗,今早兩人沿途針鋒相對,已嗅到點兒辣味,說不定隨時打起架來。」他向所指二人望去,一高一胖,一個惡形惡相,另一個油頭滑面,不禁覺得他們面目可憎,又令人感到不安。
吳敏川察覺胡有盟面有憂色,說道:「東家請放心。待我一會去訓誡那兩一高一胖,要他們檢點一些便可。」
這時,忽來一陣撲鼻的烤肉香味,往傳來方向看去,才覺這裡還有外人正在烤著兔肉。
剛才所提及的胖子伕役嗅到肉香,狀甚雀躍,擺搖兩臂如似隻胖鴨般走到烤肉漢子身旁,嘻嘻的堆著歡面道:「嘩嘩嘩!荒山野嶺竟遇這麼好東西。兄弟,你燒烤功夫倒有一手。兔子挺大的啊,獨個兒吃得光麼?瞧我這副德性也知我是饞嘴之人,可否分一點來吃嘛?」
烤肉漢子樣貌中青年紀,衣衫敝舊,滿臉鬚根,一副怠倦頽癈模樣。對於胖子伕役說話似沒半點聽入耳中。




「哈!莫撒賴乎。這位兄弟豈只看得出你是饞嘴之人,還清楚你胖奇是個賴帳之徒。是以瞧你不起,才懶得理睬你這塊贅肉。」另那高個子伕役見狀突插口道。
胖奇回頭駁斥:「高腳偉,你指誰在賴帳!只不過些口憑賭債,犯不上你那麼著緊,嘮嘮叨叨大半天仍未停口。我眼下就是不服,倘不是你走運,那會輸錢給你。我胖奇給了你四百文錢算是滿手滑的。喂,兄弟一場,你可懂適可而止麼!」
胖奇欠人錢財,仍撒賴得振振有辭,高腳偉忍不往回罵:「你奶奶的,願賭服輸,豈有投訴對家行運之理!我不管,就算你輸一文錢就得要賠。」說著拳頭也舉了出來。
胖奇一臉正色,一隻手指著對方反訓道:「嘖嘖嘖,你看看自己,一文錢也放不開。做人腦筋要靈活一點,別每每小事化大。泥古不化!」
高腳偉氣得整個人站了起來,臉色更是漲怒,罵道:「你是否給天氣悶壞了腦,在此胡說八道。操你胖奇十八代祖宗全是漿糊腦筋,你還欠我二百文錢呀,快還!」
高腳偉縱以穢語斥罵,胖奇仍施施然道:「我祖宗腦筋沒有漿住,我也沒有。好吧,就跟你算算那二百文錢。我們每人五十文錢日薪,幹了十日那即共五百。但是,你連日來憊懶得很,幹活時只付出半力,另一半總是由我負擔。在情在理,倒應向你討回一半工資即二百五十。但姑且看你我相識一場,唔……,就收你二百作罷,算作打平睹債。」他邊說邊屈算手指,臉甚得色。這番話明是橫蠻無理,語調卻說得寬大氣豪,教得其他人也俳笑起來。
「你倆莫再在爭拗,待完工後拿得工資,才逕自吵個夠罷,若不然半分錢也不支給你們。」吳敏川為免二人鬧大,必需出言喝止。
高腳偉只得瞪眼怒視,惟胖奇豪不在意,照舊大模廝樣顧著那襤褸漢子的烤肉,嘻皮笑臉地道:「兄弟,烤妥後可給我……,」他正想說給我一塊好嗎。話未畢,突然腦後生風,回頭一看,高腳偉始終氣憤難下,竟突然發難襲至,胡有盟擔心之事發生了。
胖奇雖身形龐大,身手倒不弱。一閃一轉,已抄到高腳偉身後。單是這下步法,吳敏川已看出他乃身懷武藝。
只見胖奇一手抓著高腳偉背心,喝的一聲,把這六呎高個子抛個淩空翻倒而下。高腳偉忍痛撐起,驚忙中盲拳亂揮還擊對方。胖奇施然鄙笑,右臂一格,身子移前,同時間手肘劃個弧形批出,擊中高腳偉胸膛。這招狠而刁鑽,若是尋常身高之人,面門定告中招昏倒。高腳偉雖胸膛結實,亦痛得眼淚直流。
他右拳反擊胖奇,但還未弄清是否得手,已覺手腕劇痛,正給胖奇牢牢抓緊,繼而被一個拉扯,踉蹌跪倒。
他摔得驚怒交集,站起來後不斷揮動拳腳還擊,卻是一輪慌忙亂舞。饒是在旁不懂武術之伕役,也看通這只是些全不成章招數。反觀胖奇輕描淡寫,以甚有紋路的身法避開,並且能同時揮拳進擊。
吳敏川本欲早出手阻止,但胖奇臥虎藏龍,還是乘此看清他功夫底勢為妙。
可是強弱懸殊,吳敏川看了一會,只見那高個子一直捱打,胖奇根本就用不上甚麼本領,想來還是制止二人為妙。
胖奇正打得氣盛,有人迫近,只會視作挑戰。吳敏川剛好上來,胖奇自然地右拳向他勾出,勢要一展身手。不料,他下臂給對方一格,頓感到被一股柔勁鎖著,帶到上臂而去,當下攻擊被立刻化開。




胖奇不禁一怔,心道:「南拳黐手。這個姓吳的,當得起掌櫃果有些技倆。」
吳敏川所使的不是什麼南拳黐手,而是他祖傳的一套百派滙武功,當中難免有些從南拳演變過來。驀地吳敏川右手探入胖奇右中路空隙,橫臂推開,正是盤手的起手式。
胖奇自知心性急躁,絕不是精舞盤手之人,立刻向後躍開。就在此時,高腳偉突然發難,縱身飛撲而起,他四肢修長,噗的一聲,展出大字形般把胖奇牢牢的撲壓在地。
高腳偉體重非輕,胖奇一時間亦爭脫不得,什麼拳腳招式也用不上來,頓給對方壓著狂毆。之前受辱捱打,高腳偉盛怒難除,竟隨手拾得一塊如拳頭般大的石頭,喝的一聲,舉臂便要砸下。
吳敏川見狀不妙,心知這下一落,胖奇的頭顱隨時落得血肉模糊。他正距其二人不足一丈,即兩個半箭步上前,迅然抓著高腳偉手腕,藉奔前之勁,把高腳偉連臂帶人扯得向後飛出丈許去。
胖奇束縛一鬆,急起後兀自捏汗,卻見吳敏川一臉不悅,未待對方開口責罵,倒來個惡人先告狀,反搶斥道:「那用你來出手,我剛才只要一施擒拿手,定可反奪過石頭,再砍巴爛那高個子狗臉。」說罷跑向倒地的高腳偉身旁,意圖趁機再加毆打。
忽聽得吳敏川在背後喝道:「還不住手!」他回頭見吳敏川一派矜莊威嚴,不禁停手。
在旁的伕役們也交頭接耳,議論起來,有的說「這胖子欺人太甚,仗著武功了得撒野」有的說「以為高的定是打得之人,卻反遭這胖子欺負。」
忽聽吳敏川再喝一聲:「還不住手!」不過,今次所喝指並非胖奇,而是他身後高腳偉。
原來高腳偉已拾起了一條粗大蔓藤,斜斜的向胖奇背門猛力擦下,勢不讓胖奇躲避,報不了復絕不擺休。
蹺蹊的是,儘管胖奇知道身後有人偷襲,如此危急下依然若定,詭異地展起絲絲獰笑。然後頭也不回,如火光閃擦般一閃避開。吳敏川也始料不及,那條蔓藤向著他繼續擦下,教得他只愣著眼硬吃下去。接著悲嘶一聲,他那胸膛遭劏出了一條長長血痕,痛得跪倒在地。在場人看之,無不驚訝。
余崖石飛一副身軀縱到,猛地撞開高腳偉,破口罵道:「瘋了嗎!」然後再看吳敏川傷勢。
胡有盟亦急忙走到,解開吳敏川衣領,用沾了藥膏的毛巾替他敷傷。高腳偉本要鞭擊胖奇,卻誤中副車,心內羞恐交集,結結巴巴道:「吳掌……櫃……,我,我無意的……,你不要出意外。」
卻聽一把懶洋洋的聲音向胖奇讚道:「難得,憑你這身形竟有這麼絕好身手,好!嗱,這裡半瓶白酒,賞你的。」說話的竟是那襤褸漢子,他把手中白酒拋出。
胖奇一手接過,咕嚕咕嚕的大口喝下,豪然地道:「兄弟,見你識得欣賞老子功架,我才賞識你這瓶酒已。」只見他有酒在手,狀甚暢快,對吳敏川因己受傷,似乎豪不在乎。




卻聽那襤褸漢子笑道:「胖子,你身手倒快得出奇,機靈得唬人,倏忽間可要閃便閃,似心中早有盤算。」
此語一出,胖奇愕然地瞪了那襤褸漢子一眼,似有難色。高腳偉見狀也跟著斥罵胖奇:「對!全因是他的錯,是這胖廝固意避開,才令吳掌櫃受傷。」
忽聽余崖石慌忙叫道:「東家,東家,不妙呀!怎麼辦呀?」吳敏川傷口竟越來越腫脹起來。他回頭向高腳偉喝問:「你,你拿的是什麼鬼東西來傷害吳掌櫃?」
胡有盟亦見到那傷口異常膿腫瘀紅,立向高腳偉喝令道:「快拾回那根藤蔓給我看看。」
高腳偉於是拾回條呈給對方,說道:「這條藤蔓是隨地撿來,我不知道它有毒的。剛敷上的藥似壓住不了,你們普濟堂不會只得這些普通藥嘛,這救不了人。吳掌櫃是大好人,又是自家人,不要儉嗇,救人要緊,快拿……,」
他正想說「快拿些上品良藥出來」。卻給憤怒的余崖石推倒在地狠罵道:「都是你的錯,還竟敢在嘮嘮叨叨,若吳掌櫃性命有失,我不會放過你。」
在旁胖奇卻得意地幸災樂禍,也來唬嚇高腳偉,道:「有人掉命不關我事!但是這樣,如果要拿高腳偉往官府,我絕對樂意相助胡東家。」余崖石聽得胖奇的涼薄說話,本欲向他動武。惟對方武功厲害,還是明哲保身,只哼了一聲,收起拳頭作罷。
胡有盟觀那察蔓藤一會,只覺外表尋常,非似有毒之物,心中稽疑它何以能重傷吳敏川。他沿藤蔓上看去,一條人影坐著,正是那襤褸漢子。只見他外形陰沉,隱隱教人肅然不安,不自覺地迴避對方目光。
胡有盟提起吳敏川手腕替其把脈,見他脈搏急速,身體發熱,面色程瘀。余崖石與他面面相覷,驚覺毒性之烈。胡有盟吩咐一名伕役備上清水,自己則返回馬車,在車廂內的暗格取出一個紅色錦盒。用上如此方法收藏,足見內裏東西絕非尋常。
他匆忙回到吳敏川處,打開錦盒,內藏著十數瓶小玉壼。他取出其中一瓶,倒出了些藍色粉末。粉末氣味濃香芬芳,輕輕一嗅已令人為之一振。只見玉壼面雲紋翠綠,好不雅致,正替這些粉末添上彌足珍貴之感。
胡有盟把粉末拌於水中,制出的藥水餵了一半給吳敏川,另一半用布敷在他患處。不消一會,那膿腫傷處漸漸退消,瘀血散化,其體溫面色也接然平和下來。
余崖石見狀喜道:「東家,好了,吳掌櫃痊癒啦。阿育圖果然神妙,天下第一聖藥當之無愧……,」忽地蓬的一聲,一陣勁風壓到胡有盟身邊,還未弄清什麼,手腕已給人五指狠狠抓著,再被一扭,玉壼及錦盒內的阿育圖脫手被奪。乍看之下,使出這既狠且快的擒拿之技,竟然是高腳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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