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位於中國西南部。因風光秀麗,物產豐富,素有「天府之國」的美譽。而且其地勢險要,千山萬巒,易守難攻,自古便是帝王的避亂之地。這個重要地位使四川省成為清廷除京城外最看重的省份,經濟發達程度僅次於江蘇,浙江和廣東。在四川,即使是一個小鎮也比天津不知繁華多少倍。瓊樓玉宇,雕樑畫棟,如閃亮的魚鱗般密密地排列在起伏不定的地上,數以千計滿載著貨物的馬車,在被兩旁樓院夾得緊緊的磚路上來回穿梭。街上的人為躲開馬車,不得不避進兩旁的酒店中。本來只想待一會兒的,但隨即被香氣四溢的麻辣鴨誘得垂涎三尺而坐下......

但兵戈四起之時,即使是玉皇大帝的寶殿也要被拆下來作茅廁。太平天國起義後,四川易於防守的地形迅速從它的淘金池變成了它的催命符。四川成了兵家必爭之地,清軍和太平軍殺在四川殺,搶在四川搶,主子每天都在換。兵戎交加,刀光劍影,屍橫遍野每天都在四川重複發生。

過去在四川衣著光鮮,花錢如流水的富翁,今天都成了衣衫襤褸,無力地拿著瓦盆討飯吃的乞丐。本來已窮困的平民更不必說了。流落異地是幸運,客死異鄉是平常事。瓊樓玉宇,幸運的千瘡百孔,倒楣的被燒成灰燼。雕樑畫棟?不是給士兵撿去當柴燒,便是饑民搶走硬吞下去填肚子了。

在四川一無名小城中,劇戰剛過,街上遍地是士兵遺下的兵器,地磚上血跡斑斑,死屍固然也不會少。一陣冷風擦過,地上的刀子「叮叮」作響,屋上的牌匾搖搖欲墜,吹起一面錦旗,上頭繡有八個蒼勁的大字:「天下一家,共享太平」

「該死,又熄滅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打破了寂靜。那男子正身處在一間庭園中,不住用手中的扇,搧著用草紙,錦布和樹枝堆成的火堆。但這火堆卻連一點點火苗都沒有,只有如蠶絲般幼的白煙縷縷地升起,那團東西連被稱為「煙堆」都十分勉強。





但這個男人絲毫沒有氣餒,繼續把扇上下來回地擺動。

 這男人臉作方形,粗眉大眼,隱隱有幾分剽悍,也又有幾分溫雅。他身穿青色長袍,頭戴朱紅色瓜皮帽,手中的摺扇直而長。單看這些,他似乎跟一個書生沒有分別。

但若真是如此,這個「書生」未免太不修邊幅了。他的長袍由下開叉至胯下,露出兩條毛茸茸的大腿。瓜皮帽頂原來的結位不見了,看起來更像一塊「瓜皮」。最怪異的是,他的摺扇竟是一片空白。一般的摺扇上總題有扇的主人(或找人代寫)的書法,詩詞或山水畫,待跟人交談時有意無意地展開,以示自己的文采風流。如在摺扇上「留白」,對那些(或自稱是)文人來說是大煞風景的行為。 

約一個時辰後,「煙堆」爆出一些小火花。書生大喜過望,急忙俯下頭向「煙堆」吹氣。他吹氣吹得恰到好處,不快不慢,不猛不弱,而且完全沒有停頓換氣,煙絲被吹成橫橫的一個「一」字。

終於,小火苗成了火焰,「啪啪」聲地燃燒起來。那書生從背後的包裹中取出一個墨玉色的紫砂茶壺,一個葫蘆和一個小圓鐵盒。他俐落地把葫蘆中的水和圓鐵盒中的茶葉倒進茶壺中,然後一手握著茶壺在火上烤。





他等得好不焦急,終於壺蓋跳動冒出蒸氣時,他急不及待從懷中找紫砂茶杯,不料「叮」的一聲,抽出手掌,掌心中卻只是一堆給握碎的紫砂瓷片。

那書生皺了皺眉頭。他身上可沒有多一個茶杯,街上的茶舖也大都十室九空,半個茶杯也找不到。再說,自己的紫砂茶杯十分稀有,在一般的茶舖中很難找到。直接用茶壺來喝,那就大失吃茶的雅興和意味了。但要是茶待久後放涼了,整壺熱茶便會白白浪費了,不由得彷徨無計。

那書生拍一拍躺在其身旁的一個人,問道:「老兄,你有沒有茶杯可借給我啊?」那人閉著眼不答。

那書生伸手到那懷中找了一找,果然沒有。他便走到另一個人前,又問道:「老兄,你有沒有茶杯可借給我啊?」那人又是閉著眼不答。他接連問了十多個人,沒有一個人張開口回答他半個字。 

那些「人」當然不會再張開口說話。在這一個小小的庭園中,躺著五十餘具人屍,無一生還。它們一個疊一個,或仰臥,或仰躺;或血流披面,或口吐白沬,完全覆蓋著整個小庭園。地上的蛆蟲被屍身腐肉的氣味逗得蠢蠢欲動,天上的烏鴉因地上的血肉濛糊而樂得「鴉鴉」聲叫個不停。庭園彷彿成了這些人未合上蓋的棺材。但這書生仍舊為著自己的熱茶而心焦不已,走遍整個庭園「借」茶杯。但打杖的傢伙在世上本已一文不值,又怎會有值過一文的茶杯在身上呢?





那書生束手無策,只好在庭中踱來踱去。

庭園又靜下來了。

*                *                 

不一會兒,一陣輕捷急速的腳步聲從庭門外傳來,那書生隨即臉露喜色。一個約二十多歲的青年乞丐走進來,左顧右盼,看到那書生,喜道:「師父,原來你在......」下句便沒有說下去,嘴巴呆呆的張著,彷彿有無限的驚怖和惶恐從口中湧出而合不上它了。

那書生又喜又急地奔至被嚇呆的青年乞丐前,腳下被屍體一絆,差點摔了一個大筋斗。一定神,又急不及待地向那青年乞丐道:「元澈,你來得真是時侯!茶杯呢,快拿來吧!」
 
被稱作「元澈」的青年乞丐顫抖著從懷中拿出一個脂白無暇,晶瑩剔透的白瓷杯,隨著手的顫動而隱隱放出柔和的光華。

那書生罵道:「虧你是走江湖的,看見一點點死人便嚇個半死。你有看見人用瓷杯吃普洱的嗎?我用的可是陶杯呀!」

「元澈」驚魂稍定,又從懷中取出一個青如碧玉,滑如凝脂的綠釉陶杯,散發著淡淡的茶香。





那書生一把搶過綠釉陶杯,把紫砂壺中的普洱茶都倒進陶杯中。沉紅的普洱茶蕩漾在綠波悠悠的綠釉杯中,便如一朵燦爛盛開的大紅花被碧綠的葉子所半掩,更能突出各自的色澤。青翠的生意盎然與沉紅的血濃於水,相互輝映。
 
那書生把茶碗輕輕斜倒,褐紅的普洱流過他微微蒼白的雙唇,潤澤他久不嘗茶甘的舌頭,安撫他久而乾涸的喉嚨。那書生嘆了一大口氣,整個身體都隨著那口茶而冷靜了下來,心跳減慢了,真氣也不再亂走了。

這是那書生一天中最難得的一刻安寧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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