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回來,我們要追上去嗎?」嘯天以「傳音入密」問我道:「那頭熊的氣味沒斷,似乎他離開這小城以後,一直都沒有飛。」

「先別打草驚蛇,咱們此行目的是珠峰,不能惹起寧錄注意。」我正容說道,「現在我們需要先集合所有潛在力量,不然單憑我們這十來人,只怕還未見到寧錄的臉,便已被成群天使滅掉半團。」

「我回頭會去看一看那些鴿子有否回頭。」貝德維爾說著,斜睨『慾』一眼,「就不知其他人有沒有法子,召集他們的部下。」

「放心吧,我們自有比你們放鴿子有效的方法。」『慾』一邊抽插嘉德琳半邊屍首,一邊看著貝德維爾地笑道,「再說,我們撒旦教的人,在這天使滿天飛的時候,應該會比你們協會的人更容易找得上吧?」

「嘿,你太看得起人類的忠誠心了。」貝德維爾冷冷一笑,「失去強勢領導,人類終究只會是一盤散沙。撒旦教存活二千年,最大原因還是因為薩麥爾。」





「你倒說得不錯。」『慾』一陣嗲嗦,然後將沾血的陽具抽出,「但薩麥爾大人仍在,倒是你們那三頭犬會長……嘿!」『慾』沒再說下去,因為室內已有三道滿是殺意的眼光,投在他身上。




其實在這當頭,要召集兩教僅餘勢力,著實不易,先別說正常通訊有被塔洛斯截聽的風險,寧錄以如此強橫的姿態現身人前,加上過百天使降世,如此震撼之景,定必大大撼動世上所有人的心。

兩教屬下凡人,心志必有所動,萬一寧錄出言招安,即便是魔鬼,也鐵定會有部份投誠。

人也好,魔也好,忠誠者只佔少數,大多數還是靠向有勝算有優勢的一方。





要扭轉形勢,唯一之法,就只有展現和對方相若甚至乎更強大的實力。

「只希望,撒旦在珠峰上,留了一點驚喜給我。」我心下暗想。




此時,停屍間的門被人打開,走進來的,卻是子誠。








「車準備好了。」留了絡腮鬍的子誠看著我,沉聲說道,完全沒理會還姦屍的『慾』。

打從在倫敦被救以後,子誠便一直如行屍走肉。即便和織女母子重逢,子誠卻依舊是提不起勁來。

由於沒了魔瞳,子誠的體格已變回尋常人類,連日奔波穿梭幾國,他早已顯得疲憊不堪,因此我們在城中找尋天使線索的時候,我便讓他先找個地方休息,之後再找一輛車子作以之後上路之用。

「精神好了點沒有?」我看著他笑問。

「差不多吧。」子誠朝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城裡的人,怎看待這件事?」我說著,指了指分成兩邊的嘉德琳及藏屍櫃,同時將貝德維爾所見之事,簡略地跟他說了一遍。





子誠默默聽著,臉上神情始終漠然,待我說畢,他才淡淡說道:「因為那後椎被刺的手法,他們認為身為異教徒的嘉德琳,就是殺害阿訇和警衛們的兇手,而天外飛物則是阿拉派來以收拾嘉德琳。」

「可憐的孩子。」『慾』伸手輕撫嘉德琳那半張錯愕的臉,溫柔說道:「明明是受害者,卻因信仰,背負莫名奇妙的罪名。」

子誠沒理會『慾』,只繼續說道:「至於那頭熊,由於沒人看到牠展開翅膀的模樣,因此沒人認為牠是天使,亦沒人將牠和天外來物聯想一起,只認為牠是一頭意外走進城、卻能帶來好運的熊。」

「好運的熊?」我聞言不解。

「你出來看看,便會明白。」子誠說著,轉身便離開藏屍間。

我隨子誠而行,才走到醫院大門,我便理解到子誠剛才所說「好運」的意思。



醫院的玻璃大門,此刻「滴滴溚溚」的作響,卻是被豆大的雨珠,不停敲打。








「許多人認為,是那頭熊,帶來了這小城久違的雨。」子誠推開了門,伸手出簷外,任由雨珠拍打他的掌心。

說罷,他忽然倚在門邊的磚牆上,然後在外衣袋子裡,掏出一根菸和打火機。

子誠抬頭看著下過不停的雨,同時手勢純熟的將口中菸燃點。

我看著緩緩吐霧的子誠,頓覺陌生之極。

「你,不會介意吧?」子誠兩指夾著香菸,朝我淡然問道,「魔鬼,應該不會被尼古丁傷害到吧?」

「我只是有點意外。」我和他一般倚靠在牆上,笑問,「你是甚麼時候開始抽煙的?」





「當初由軍裝警察升至便衣時,因為職位改變,壓力大了,我便開始抽煙。後來若濡懷孕,我不想影響她和孩子的健康,便決心戒掉。」子誠頓了一頓,又吸了一口,才續道:「一直到我加入協會,參與了『兩教戰爭』,我那消失多年的煙癮,再次出現。

「有一次,協會在莫斯科圍剿一個撒旦教基地整整半個月,但依然攻不下來,便派了我去。那個時候大概是一月二月左右吧?我幾乎都沒印象那兒建築物的模樣,只記得雪下得很凶,四周只有白濛濛一片。我被帶到那撒旦教基地附近,一路上負責的軍官好像有詳細地講解地勢和基地構造甚麼的,但我也沒有聽進耳中,只是當車子停了,便單人匹馬,提刀直殺進去。不到半個小時,整個基地便再沒一個會呼吸的撒旦教教徒。」子誠頓了一頓,抖了抖煙,「之後,我滿身鮮血的走出基地,基地外的協會戰士看到我模樣,竟流露出比遇見撒旦教徒時還要恐懼的眼神。那一天,我沒有隨協會大軍離開,只是留在佈滿血的雪地,點起一根在撒旦教徒屍體身上找到的煙。」

子誠說著,語氣平淡,但從他的心跳,我卻聽得出他其實很在意,那天看到的眼神。

一時之間,子誠沒再說話,只是默默抽煙。

待整根煙燃盡之後,子誠將煙屁股彈到地方,然後轉朝我說道:「諾,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啊?想說甚麼?」我微感意外。





「我們不宜在外頭露面太久。」子誠將外衣的兜帽戴上,邊走進雨中邊說:「到安全屋裡再說吧?」

子誠所說的安全屋,其實只是城內一所位置偏僻,久無人居的廢棄房子。雖然這小城的網路不發達,監視器亦不多,但為免招搖,我們大多數時候也留在安全屋,待夜深才行動。

安全屋離醫院若莫十多分鐘步程,若我提勁奔走,自然轉眼便至,但子誠在此,我便決定跟在他身後,緩緩走回去。

回去途上,我們遇到許多居民,紛紛走到街頭,跪在地上,歡喜若狂的任由雨水拍打。

「這場雨,他們確實等了太久,難怪他們會覺得,那頭熊能帶來幸運。」我看著那一張又一張笑臉,心中暗想。

走在前頭的子誠,目光卻只對那些居民稍稍掃視一眼,步速不減,始終沉默。




「大哥哥,你們終於回來了!」

廢屋殘破的木門一打開,煙兒便一股腦兒衝到我懷中。

我摸了摸煙兒的頭,柔聲笑道:「我和子誠有些話要說。」我說話時,子誠已默默拾級而上,到樓上的客廳去。

煙兒看著子誠背影,秀眉一皺,臉現憂色,但還是放開了我。



來到二樓客廳,只見子誠正默默坐在只有碎炭的火爐前。

我拉來一張椅子,坐在他身旁,沒有作聲。

外頭雨勢仍急,烏雲遍天,所以客廳也是一片昏暗。

我倆面對火爐,並列而坐,一時無語,殘舊的客廳只迴盪著雨聲。

良久,子誠終於開口:「諾,原來,我們認識了差不多五年。」

「才五年?」我忍不住嘆了口氣,「感覺像過了十多年。」

「因為這幾年,實在發生太多太多事。才五年,我卻已經歷過三次生死徘徊。」子誠目光依舊放在火爐,語中滿是唏噓,「第一次是在香港旺角,被撒旦教教徒伏擊重傷;第二次是在日本孤兒院,我走火入魔,險成溶屍;第三次則是在倫敦受刑。」

說到這兒,子誠忽然轉頭看著我,「而每一次,都是諾你從死亡邊緣,將我拉回來。」

「這是同伴應作之事。」

「謝謝你,把我視作同伴,亦感謝你,三番四次出手相救。」子誠頓了一頓,「不過,你可知道,這次我是甘心情願接受死刑嗎?」

「我知道,所以更要出手。」我正容說道:「你本來無罪,何以尋死?」




「我怎會無罪?我一生之中,犯下的罪難道還少嗎?」子誠雙手緊握,聲線忍不住提高,「戰宙斯一事,我或許沒有傷到他人,但在那之前,我殺過的人何少?連累過的人何少?」

「就算如此,那就代表有罪?」我靠向子誠,問道:「我問你,『罪』,到底是甚麼?」

子誠聞言一愕,一時沒有回話。

「殺人是罪,只因你一直活在現代文明,被現代法律規限。若你生於古時亂世,性命危急之際,你出手豈會猶疑?即便是眼下現世,在世界各地仍有許多落後群族,殺人只是等閒。但這些人出手,大多並非滿足己慾,為的只是生存。」我看著子誠,一臉認真:「對他們來說,不能繼續呼吸,才算是罪。」

「但我活的就是當下這世界!為了呼吸,我割破了多少人的咽喉?為了生存,我又犧牲了多少人的命?」子誠搖頭苦笑,「我以死謝罪,佔便宜的其實是我。」

「你成魔這五年,思想怎麼不進反退?你難道還未看清楚這世界,到底是怎麼運作?」我皺眉說道:「若殺人是罪,天上那位雙手不也是滿手是血?」

「諾,夠了!別再跟我說這些似是而非的道理了!」子誠忽然霍地站起,語氣激動,「我就是這五年看得太多,殺得太多,才會想自己內心還有一點『人性』時去死啊!」

我見狀愕然的看著子誠,一時沒有作聲。

「我以前每殺一人,那一天皆會徹夜難眠,因為夜深時我腦中會不停猜想,那些被我殺死的人,本來過著甚麼生活?有著甚麼家人?我知道那些人全都手染鮮血,但他們的死狀,看起來總是看起來很悲痛,他們斷氣前的一剎,多少散發出一絲悔恨。就是這些揮之不去的感覺,讓我不斷提醒自己,世上並無全惡之人,不可亂開殺戒。」子誠抓住自己的頭髮,繼續激動地說:「但兩教之戰,讓我慢慢失去了這種警剔之心。我揮的刀越來越密,取的命越來越多,可是晚上卻睡得越來越沉!」

「那只因為你習慣了,亦知道多想無用。」我淡淡說道。

「對啊,就是習慣!但一個人,怎可能對殺人、對鮮血習以為常?這種習慣,就是一種罪!我就是裝上那該死的魔瞳太久,才會漸漸失去『人性』!」子誠抓住我的衣領,聲音嘶啞,「我放棄魔瞳,甘受死刑,是因為我不希望活到自己會因殺人而笑的一天啊!」

我沒有撥開他的手,只是淡淡的看著他,說道:「所以,我救你是錯了?」

子誠聞言一呆,然後鬆開雙手,搖頭頹然道:「不……你沒有錯,錯的只是我,我應該早就自行了斷,不應該殘存到公開收刑。」

「那麼你今天找我要談的,到底是甚麼?」

「我想,抹掉我的錯。」子誠沉聲說道。

「『抹掉你的錯』?」我眉頭一皺,問道:「你意思是,想我取你的命?」

子誠渾身一震,頹然坐回椅上,垂頭不語。

「這確實是我的願望。」半晌,子誠再次抬起頭看著我,「如果,我不是重遇母親的話。」

「嗯?」我聞言眉頭一揚。

「我母親在我十多歲時,本應因癌症過身。我沒想過,原來那只是一場騙局,原來她一直未死,原來她是頭魔鬼,原來她就是傳說中的織女。」子誠一邊苦笑,一邊從口袋中取出香煙包,「在倫敦看到她時,除了驚、除了喜,其實我還很憤怒,因為那幾年我為了她流了許多淚,傷心了許多日子。但去臥龍島途中,聽過她的解釋,我便明白,她當初裝死離開,只是為了保護我。」

子誠說著,徐徐在香煙包中抽出一根香煙。

「我雖非她親生兒子,但她對我的愛毋庸置疑,我與她十幾年的母子情,比一切也真。再說,我倆現在是對方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所以,我此刻不會求死。」子誠雙指挾著香煙,一雙了無生氣的眼睛看著我,「諾,我只求你,請薩麥爾抹掉我的『罪惡感』,抹掉我所有不快的記憶!」

我聞言錯愕,因沒想過子誠會提出這要求。

「你怎知十二羽翼會答應?」我看著子誠,問道:「你可是屠了不少他的手下。」

「若開口的人是我,他自然不會理睬。」子誠頓了頓,道:「但提出要求的若是你,薩麥爾斷然不會拒絕。」

我一時沒有作聲,只是低頭沉思。

「諾,求求你……唯有這樣,我才能生存下去,不然每活一秒,也是受罪。」子誠一把抓住我的手,真誠的道:「你是唯一能解救我的人。」

子誠的手,握得甚為用力。

我看著子誠,久久不語,子誠也凝視著我,似在等待我的答案。

「其實魔瞳,並不會奪走『人性』,它只是給予你機會,接觸一個不平凡的世界。古今多少人類,身沒魔瞳,更沒沾染半點魔氣,卻依舊殺人無數,甚至滅絕其他種族;有不少魔鬼,重情重義,只是活久了,見多了,才會不拘世俗,作一些有違常規之事。」說到這兒,我朝他微微一笑,「像你母親,雖是天生魔鬼,不也是情義之輩嗎?」

「言下之意,你不會幫我嗎?」子誠語氣一沉,手慢慢鬆開。

「你是我的朋友,或許是唯一一個,你有甚麼要求,我也會竭盡全力替你達成。」

「諾,謝謝你。」子誠聽到我的答案,臉容稍寬,眼神閃過一絲感激,「我這副軀殼,已再難承受這麼多的東西。」

子誠說罷,咬住香煙,然後自口袋中取出打火機,燃起一撮小火。

那撮火,燃點香煙,亦讓一直幽暗的房間,稍稍變亮。




沒了魔瞳,在黑暗中視力大減的子誠,亦因這一撮火,察覺到房間暗角,其實一直站了一人。

那人白衣金髮,卻是薩麥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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