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喺宿舍住嘅時候每個星期都要返一次屋企。如果可以最好一世都唔洗返去,但事實係我竟然做唔到。
 
每個星期屋企都會畀五百蚊我。
 
所以我先會話唔返去唔得,每個星期我就係過住啲咁樣嘅生活,每日死慳死抵,去到我嘅生活完全全走入貧困交迫嘅狀態後我就會返到屋企。雖然一啲偶然嘅版稅同投稿嘅收入可以維持到我兩三日嘅生計,但捱到第四五日嘅時候結果都係一樣,不得不返去。
 
我諗家雯佢咁唔鍾意我依一樣嘢,其實佢有佢嘅道理。
 
卑賤到返到屋企嘅時候我嘢都唔敢講,連放低鎖匙都特別輕力,慢慢咁趟開鐵閘,轉身入去。成間屋有三個人,有我、有阿爸、有阿媽,阿哥家姐已經搬咗出去住。佢哋無明言,但我諗佢哋心裏面應該知道我係因為洗晒錢而返去。


 
好似以前好多個週末一樣我返到屋企推開屋企嘅大門之後,阿媽會眼尾掃我一眼,然後佢繼續做佢做緊嘅事,有時會洗碗、有時會掃地,佢唔會理我。成個屋企,因為連我自己照鏡都無辦法對住我自己笑,所以成間屋就得返阿爸一個會對住我笑。
 
我阿爸係一個地盤工人,佢今年六十歲。如果嗰日放假,一返到去就會見到佢挨住張梳化睇電視。
 
工作關係令到佢晒得好黑。佢頭頂嘅頭髮半禿,黑色頭髮圍咗個地中海出嚟,有少少反光。額頭幾道皺紋一笑嘅時候就好深,佢眼白有啲黃,每次望到佢眼睛都總覺得佢裏面有一點淚,但佢每次都笑。
 
我阿爸佢會笑住咁問我「讀書辛唔辛苦?」
 
我會緩慢低沉咁答佢「我唔辛苦。」


 
我一邊答,一邊走入房,放低我個袋。
 
阿爸佢叫我「唔好咁夜瞓」。
 
「唔得啦。」我盡力拉起笑臉,「大學好多嘢做嫁。」
 
佢一路睇電視,一路懶懶閒咁話:「啲嘢邊做得晒」,佢仲叫我「早啲瞓。」
 
「嗯。」我點點頭。


 
嗰時阿媽喺廚房做緊嘢,開大個抽氣扇,油喺鑊上面不停咁彈,佢唔會聽到我哋講緊乜嘢。只係會有啲電視上《城市論壇》嘅阿伯聲。
 
阿爸佢問我「夠唔夠錢洗?」
 
我一句都答唔出,我避開佢視線,望住部電視。我哋屋企部電視放喺窗前面,所以我會見到窗外正午白色嘅耀眼陽光,對面兩棟高樓嘅間隙中間有一小格「海」。
 
「嗯。」我答。
 
我無膽答佢夠又無膽答佢唔夠。
 
阿爸佢無再出聲,佢伸手拎咗個腰包到手上。佢腰包上滿佈泥污,全部都係佢工作嘅痕跡,雙手都起晒繭。佢拎個銀包出嚟,喺裏面一次過畀咗幾張五百蚊我。應該有成五千蚊。
 
「唔洗咁多嫁...」
 


「唉啊!男仔無兩個錢砸喺袋點得嘅呢?」我阿爸話我:「拎住啦。」
 
「真係唔洗咁多嫁...」
 
「快啲啦!陣間你阿媽出到嚟又哦你嫁喇。」
 
我倆一齊望向廚房,係阿媽嘅背影,以及佢炒餸嘅煙。
 
阿爸佢話,「我自己仲有得洗啦。」
 
「真係唔洗咁多...」我望住佢手上一疊厚厚嘅五百蚊講。嗰到我諗有成五千蚊。
 
「老細出多畀我哋嫁。」佢將錢推到我眼前,「你袋住啦,你洗唔洗都好喇。」
 
「唔洗喇...」我越推卻越膽怯。


 
有一刻真係想一手就收咗佢。因為一收起佢,我一連幾個禮拜就可以唔再返嚟,一個月嘅生計總算一下子咁解決咗。
 
「Err...」當時我對住阿爸,支吾以對。
 
「咁一半喇。」佢一手喺疊錢到數一數,佢數咗一半出嚟,二千五百蚊,佢交到我手上。佢同我講,「你唔夠再同我講啦。」
 
而我已經握住咗嗰幾張紙,雖然係紙但好沉重。我懦弱而低微地細聲咁同阿爸講咗一句「多謝」,除此之外我無以為應。
 
阿爸佢仲千呵萬囑我,「你唔夠一定要出聲啊吓。」
 
我耷低頭,無地自容,我喉嚨勉強壓出一聲「嗯」之後我久久無法講出一句有義嘅話。我捉住嗰幾張五百蚊紙,抬唔起頭,眼淚停到眼眶,一眨眼就要流淚,係一個咁樣嘅邊緣上面。
 
「你幾時寫下本書啊?」我阿爸搭搭我膊頭。
 


「出書無用嫁。」我話。
 
「幾叻仔吖。」我阿爸佢又露出佢一排唔整齊嘅牙,對住我笑。
 
我阿爸啲牙真係好唔整齊。細個佢好貪玩,撞崩咗隻牙;大個啲又成日唔理啲牙,爛牙又無錢補,所以裏面就慢慢咁爛;我最記得係有一次,嗰時我小學五年班,佢去咗澳門做黑工,地盤做嘢嘅時候有條鋼索斷開咗一邊,直飛向我老豆,佢僅僅避得開,但打斷咗佢一隻牙。嗰次我阿爸差啲死。
 
我好鍾意佢,但我講唔出,我甚至一件事都幫唔到佢做,我剩係喺佢手上拎咗幾張五百蚊紙,用佢嘅錢上到大學玩咗四年。
 
「我同我啲工友講我個仔出書啊......」阿爸佢越係講起「佢個仔係作家」,佢就越講得興奮。「佢哋個個都話你叻仔嫁!」佢依舊笑住搭住我膊頭,佢好開心,好自豪咁望住我:「畀心機啦。」
 
我耷低頭,抺抺眼睛,我搖搖頭,拉起笑容,然後我顎起頭,等阿爸見到我笑:「寫嘢賺唔到錢嫁。」
 
我阿爸一時間都答不上話。
 
「依啲玩吓就得。」我勉強地快樂咁笑:「同人哋打下機、打下波咁差唔多嫁咋。」


 
阿爸佢輕輕「哦...」咗聲,佢諗咗陣,佢都係堅持咁同我講——
 
「出書好叻吖。」
 
「靠寫書?」我同老豆講笑咁話:「餓死老婆瘟臭屋啦。」
 
「緊係啦!」阿媽突然插一把口埋嚟。依個時候,阿媽煮完飯就拎埋啲餸行出客廳,佢一路拎就一路鬧:「係咁叻又唔見衰仔會畀錢屋企!」
 
「賺唔到好多嫁咋...」我無奈咁答。
 
「賺唔到又日日掛住做?!」佢鬧我:「你個衰仔去幫人補下習啊!搵份工做下仲好過啦!」
 
我答唔到佢。
 
佢鬧得興起,佢就無再理我。佢指住屋企一個櫃,佢指住上面放喺到嘅本書就鬧:「最叻咪買買埋一堆嘢放晒喺屋企囉!」
 
嗰疊係一疊書,一式一樣幾本叫做《教畜》嘅書。
 
「唔係買嫁。」我話。
 
「我理得你吖!」佢話:「成日搞到通屋都係嘢!」佢仲指住疊書:「擺擺晒喺到又唔睇!」
 
然後我再無答佢。
 
「一日到黑做埋晒啲唔等洗嘢!」佢一直鬧。
 
枱面上面放咗三碗飯,兩碟餸,一碟係梅菜蒸肉餅、一碟炒菜。
 
阿媽眼尾掃一掃我,佢上下打量咗我一番,佢見到我手上面拎住錢。
 
「一返嚟就剩係識得拎錢!」佢終於都講出口。
 
阿爸佢叫阿媽「唔好嘈啦」。佢叫我哋「食飯」。
 
阿媽佢揸住筷子,指住我個頭,一下一下咁篤:「你仲識做啲咩吖你!吓?!」
 
我一手擋開佢。
 
「人哋個個讀大學都自己搵錢養自己嫁啦!」佢繼續話:「你喺到寫啲咩話?喺到發埋啲作家夢!寫咗咁耐又唔見你發達?」
 
「我唔食喇。」我答。
 
「你咪唔好食囉!」
 
我入房拎返我個袋,拎走一齊我要拎嘅,我就攞咗條鎖匙打開門......
 
「食個飯唔洗咁勞氣啦——」阿爸佢話。
 
「我走喇。」我話。
 
呯——
 
閂咗道門,我一個人落樓、一個人行去搭車、一個人搭車。跟住我打咗個電話畀出版社。
 
「喂。」我話。
 
電話嘅另一端:「喂?」
 
「我係羊格啊。」
 
「係。」
 
「我想問版稅嗰邊,你哋可唔可以早少少出畀我?」
 
嗰時我搭緊西鐵,上緊錦上路,望向一大片山、一大片矮樓、藍色嘅天、白色嘅雲。午後陽光照到我背後,喺藍色嘅西鐵地板上照出我嘅一片影。西鐵一路向前行駛,電線杆一枝一枝咁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