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記得,那是個冷得令人會不自覺顫抖的冬天。

在昏暗寂寥無人的房間裏,只有我和她。

要說為何如此,我也不清楚。

不過,有點高興就是了。

眼前有一張床,放着一張厚大的棉被。





我呼出暖氣暖和雙手,好使身體能更暖和。

只因我知道,睡於床上的不會是我,所以只好盡量令自己不感到過於寒冷。

她把棉被移開,騰出了空間,然後坐於床上,就這樣靜靜地注視着我。

倏然她露出了一絲不悅的神情,並用手輕拍剛才騰出空間的位置。

我有點驚惶失操,難道她的意思是要讓我躺下?





儘管心裏感到有點疑惑,最後我還是躺在了床上。

當然,她也是。

兩人在同一床上,互相對視着,呼吸也隨之急促了起來。

但感到驚惶失措的,也許就只有我罷了。

她微微一笑,輕撫我的頭,然後轉過身去,準備進入夢鄉。





儘然感到有點遺憾,但有一事我卻十分清楚。

心中感到很溫暖。

我想,那是幸福窩心的感覺。

然而,那卻只是夢罷了。

——

夢被延續下去。

眼前的她看似近在天邊,實則遙不可及。

髮香傳來,那是熟悉的氣味,但不知為何卻使我感到有點悲傷。





應該感到高興,不是嗎?

也許,我是在害怕夢的結束。

醒來以後,一切都會不復存在。

可以的話,我願意把時間永遠停留在此刻,感受更多她的所有。

但這是不可能的。

想到這裏,不禁驟然淚下。

我強忍着嗚咽的聲音,避免讓她聽見。





看着她的背影,淚水更是如洪水般湧出,一發不可收拾。

這樣就好了,能看見她,我也就滿足。

誰知道,她突然轉過身來,看見了我哭泣的樣子。

她沒有感到驚訝,只是輕輕地為我拭去淚水,然後把我抱着。

此刻,淚水再也止不住流下。

還未能感受更多她的一切,夢境便於白光籠罩中終結。

待至再次看見她,那該是何時?

——




終於,再次夢見她了。

她的懷裏,是何等的温暖又使人安心。

就這樣被她抱着,宛如母親懷中的小孩似的。

不過,我並不討厭這種感覺。

現實中不能把自身的軟弱暴露於人前,那麼,就讓我在夢中好好軟弱一番,直到夢醒之時。

我不打算作任何事情,就這樣感受着這般侈奢的幸福已十分足夠。

「不要再哭了,有我在,不是嗎?」她邊為我拭去淚水,邊以温和的語調説着。

可以的話,沒有人會願意把自身的軟弱完全暴露於人前,但在她懷裏,一切都彷彿不再重要。





只是當夢結束,萬事也都變成過眼雲煙,不復存在。

無論如何挽留,終究留不住。

——
後來,我在現實中遇見與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

平日的她不苟言笑,待人接物也十分冷淡。

膽小懦弱的我只好從暗中注視著她,作無邊的臆想。

在那以後,夢見她的次數減少了,也許是害怕漸漸分不清何者才是現實吧。


可是,我卻再次回到了這意味深長的夢境。

並不是刻意想要回到這充滿遺憾的地方,只是潛意識無意間把我帶回此境當中罷了。

然而,真的是這樣嗎?

寂寥無人且昏暗的房間,以及依舊掛着窩心笑容的她,所有事物都原封不動地重現在我眼前。

也許,儘管有能力把夢境改變,我亦沒有勇氣把一切都像粉末般抹掉。

只要看見她,心中便泛起一陣傷感。

現實的她與夢中的她彷如兩人似的。

那極大的反差,使我十分不適從。

在不知不覺間,我卻把夢中與現實的她重疊起來,最後才發現,是何等的空虛。

不過,空虛也罷,就這樣沉溺於夢境當中,明天的事,便交給醒來以後的我吧。

可笑的是,墮落沒有限期,一直沉溺於夢境當中,何時才能清醒?

誰知道,隨它吧。

就讓我活於幻象當中,直至夢境消逝的一刻。

——

我依舊每天在夢中與她相見,尋求着慰藉,以及墮落的盡頭。

現實中所發生一切,彷彿與我無關。

每當看見真正的她,心裏便會感到一陣不知名的疼痛。

儘然如此,視線依然離不開她。

這很矛盾,但卻是不可抗力的,不是嗎?


本以為墮落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但殘酷的現實卻把我從虛渺的夢境中抽離。

聽別人說,她得了絕症。

那是家族的遺傳病,只有很低機率才會不幸患上。

得知此消息後,她再也沒有從我眼前出現。

我嘗試尋找她,但卻怎也找不到。

鼓起勇氣向他人詢問她身處的位置,但不論如何尋找, 終究也找不到。

無人知曉她在何方。

也許,不論我如何努力追尋,都不會有回報。

她就這樣消失於無聲中。

想要對她説的話語有很多,不過,這輩子或許都只能藏於心中了.....

——

夢中,我把所有對她的情感道出。

因懦弱而止步的我,反被夢中的她鼓勵。

看著那一如既往的笑容,心裏總感到一陣刺痛。

即便笑容如何真實,終究也只是夢罷了,不是嗎?

待我回神過來,那笑容已漸漸離我而去。

然而,直到夢境迎來終結以後,深深烙在我腦海裏的,是那令人感到窩心的笑容。

有時候,人總要在失去後才懂得珍惜。

一番痛哭過後,才發現時間已無聲流逝。

果然,我還是想再次看見她。

遺憾的是,她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即便如此,想要傳遞予她的情感卻不會變。

這次,我踏出了第一步。

——
經歷多番周折以後,終於找到了她。


那是一間建於郊區,外表看起來十分古老的醫院。

她看出窗外,注視翱翔於天上的鳥兒。

鳥兒們輕哼着歌,隨心所欲飛往想要到達的地方。

直到鳥兒消失於深邃的藍天當中,她的眼眶緩緩滲出淚水來。

對現今的她而言,自由,是最遙不可及的夢想。

她所能做的,也許就只有躺於床上等待死亡一途。

我深深地呼了口氣,稍稍調整心情後,才戰戰兢兢地把病房的門打開。

她先是嚇了一驚地注視着我,然後把頭側向一旁拭乾淚水。

「知道我是誰嗎?」我問她。

她沒有對我的問題感到驚訝,反而輕輕點頭。

「一直從遠方偷偷注視着我的就是你吧?」她微笑着回應。

原來,她是知道的,那膽小又懦弱,只會從遠方注視着她的我。

還沒待我回應,她已輕拍床上騰空的位置,示意我坐下。

如此近距離的看着她,心裏經已萌生出一份幸福之感。

就這樣一直注視着她,待我回神過來時眼眶已逐漸變得熾熱起來。

當我正想把身體背向她之時,一雙溫暖的手卻緊緊的抓住了我。

平日待人冷淡的她,竟在為我拭去淚水。

此刻,淚再也止不住流下。



哭泣過後,又是一番寂靜。

然而,先開口說話的卻是是是她。

「你有想要對我説的話吧?」她問到。

我點點頭,深呼一口氣後,把對她所有的情感道出。

一直默默注視着她,活像個懦夫的我,終於把所有的話說出。

無論結果如何,我也會欣然接受,只因對我而言,能夠把對她的所有情感道出便已足夠。

誰知道,她卻只是微微一笑,彷彿早已明暸我想法似的。

「終於,鼓起勇氣把話說出來了。」

說畢,她流下淚來,而且比剛才笑得更燦爛。

原來,她早就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了?」我有點驚訝地問道。

「嗯,自從感到背後有一股視線在看着我以後不久便知道了。」她淡然地說到。

這也難怪,有個像跟蹤狂一般的人在不斷看着自己,即使不願意也會去在意吧。

「不過,這當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在答覆你以前,能聽我説個故事嗎?聽罷以後,你便會明白了。」

儘然有點疑惑,但我還是點點頭,靜心聆聽起來。

——

她説,那是正值嚴寒之時。

在漆黑的房間裏,一名男孩正因寒冷而顫抖,反觀自己,卻是坐於床上,被棉被包圍,毫絲沒有寒冷之感。

一番思索後,她決定也讓男孩躺下。

男孩驚惶失措的表情讓她十分滿足,此刻,她萌生起了更甚捉弄男孩的念頭。

兩人的對視讓她更清楚地看見男孩的臉龐。

那是似曾相識的臉孔,像是在那裏見過,又像是沒有見過似的。

然而,男孩的表情中卻能可見一絲的陰霾。

她向男孩微微一笑,然後輕撫他的頭髮,嘗試盡其所能地安慰他。

直到男孩臉上展露出笑顏,她才安下心來,轉過身去,輕閉起雙眼。


然而,世上總有些事是人始料不及的。

隔天,她目睹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與夢境中的他長得一模一樣,不論是容貌,或是臉上掛着的陰霾。

女孩對此深感驚訝,亦因此而開始在意起男孩來。

自那天以後,每夜的夢境裏都會出現男孩的身影。

他的悲傷,女孩每天都會為他分擔。

漸漸地,女孩發現男孩在現實與夢境中的言行舉止完全一致後,便開始懷疑起男孩是否與夢境有所關連。

平日待人冷淡,甚少與人說話的她,終於鼓起勇氣,想要詢問男孩有關夢境的事。

但現實卻總不如人想像般美好。

那天,女孩突然因眩暈而倒下,及後傳來的,是令人絕望的惡耗。

她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儘管女孩住進了醫院,男孩的身影卻依舊每天在夢中出現。

男孩曾説過,想要放棄尋找自己所愛的人,但女孩在夢中的鼓勵,卻使男孩重捨起信心來。

女孩向上帝禱告,若現實與夢境中的他是同一人,那麼,便讓他再次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吧。

果然,男孩出現了。

——

我就這樣愣了在原地,久久亦不能發出一言,任由淚水再次落下。

還不等我反應過來,她已把我緊緊抱着。

「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即便如此,你也願意待在我身旁嗎?」

我不加思索便點了頭,並把她抱得更緊。

可以的話,我願把一生的時間停留於此刻,直到海枯石爛。

但現實的殘酷卻使我不得不低頭,我所能做的,就只有更珍惜兩人共處的時間。

自那天以後,每天到病房去,成了我人生最期待的事,亦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每天,我都會到病房去與她相見。

從生活瑣事,到自身的過去,我們皆無所不談。

她說,旁人看來自己可能待人十分冷淡,其實卻是像我一般十分膽小,害怕與他人接觸罷了。

兩人每天傾談到夜深,才依依不捨地告別。

對我而言,這莫過於是最感痛心的時候了。

皆因現今所見的笑容,明天可能便會不復存在,如花樹一般凋零。

寂夜裏的低聲啜泣,彷彿成了習慣。

只有如此,我才能在她面前強忍著淚水,展露出笑顏。

與她相遇,是我人生中最感高興的事。

然而,儘管感到幸福,同時亦感到悲傷。




她説,她喜愛吃糖果,她説,她喜愛凝望著藍天,作譫妄奇想。

她説了很多有關自己的事。

每當了解她更多,心裏便更感痛心,有如刀割似的。

我心愛著她,想要了解她的更多,想要與她一同看海,到更多不同的地方去,創造更多僅屬於兩人的回憶。

可惜,上天總是喜愛與人開玩笑。

——
深夜的病房裏, 兩人纏棉交合,互相索求著對方的更多。

完事後的她,眼角緩緩滲出淚水來。

她說,她害怕失去,害怕一天突然陷入長眠,永遠離我而去。

我明白的,我也在害怕失去。

所以,我輕輕地為她拭去淚水 ,並把她抱緊,好讓她能稍感安心。

直到天亮以前,她都一直緊抱著我。

「你會一直待在我身旁嗎?」

我點點頭,這是理所當然的答案。

這次,我撫摸她的頭髮,好使她能感到安心。

突然她露出不悦的神情,把我的頭髮都弄得蓬亂起來。

「頭髮會亂掉阿。」我抱怨地説。

兩人就這樣作著看起來十分幼稚的事情,心裏卻感無比幸福。

我笑了,她也笑了,而且笑得無比燦爛。


這天的告別,她好像特別依依不捨似的。

話比從前說得多了,笑容也特別令人痛心。

總覺得,她像是在作最後告別似的。

「謝謝你願意待在我身旁,能遇到你,是我這輩子最感幸福的事。」

她邊展露著笑容,邊含著淚地説。

我也回予她一個微笑,並在他臉上輕輕親吻。

雖然不捨,但終究需作短暫告別。

「傍晚時分,我會再過來的。」

「嗯,我知道了,不論如何,我也會在此,一直等待著你的到來......」

我從她身上離開,直到從她視線裏消失以前,她都在目送我離去。

當天我神不守舍,心裏總感到十分不安,只望那惡夢般的預感不會發生。

最後,惡夢到來,我只能面對現實。

——
當我黃昏前去探望她時,我才明瞭她那凝重的道別,原來別有用意。

到達病房時,只見她被蒙上一張闊大的白布。

我當下立刻認清了這殘酷的事實。

儘管手心在抖震,我還是打開了病房的門。

她的父母正伏在白布之上,聲淚俱下。

我已記不起,當刻是懷著如何的心情向她走去。

兩老察覺到我的到來,彷彿早已知道我會前來似的,站起來向我點了點頭,並從她的遺物中取出一條頸巾。

那是她親織的頸巾,指明要交予給我。

在頸巾之上還有一封她親筆的字條,寫著 「在冷風吹拂之時,希望這能夠為你帶來一絲的溫暖。我所能做的,也許就僅只於此了。最後,不論如何,我也希望你能夠得到幸福。這是我唯一的願望,也是我最後的遺願。只要你能幸福,我也就感到幸福。」

看畢以後,我緊抱著頸巾,痛哭流涕。


頸巾上,她髮香的氣味,是何等的使人斷腸。

長夜漫漫,眼眶熾熱之感卻全無減退之慾。

悲泣至明早,那耀眼得使人感到討厭的紅日依舊東升。

所有不悦之事,世界從不理會。

不,應該是說與世界無關吧。

但不知為何,我卻討厭起世界來。



夢中的相遇,旁人看來可能十分浪漫。

在我看來,卻只是一件令人感到黯然神傷之事。

自她離去以後,我再沒有在夢中遇見過她。

儘然如此,我依舊在那寂寥無人的房間裏,仰視著天花,等待不可能出現的她。

倏然,髮香的氣味傳來,四處張望,卻不見任何有關她的身影。

啊......原來只是我的幻覺罷了。

夢中,我抱膝而泣,任由淚水落在床上。

張眼醒來,卻發現夢中的所有淚水都化成了現實。

有誰能告訴我,怎樣才可止下淚水?

——

在那以後,我開始酗酒渡日,變得墮落,沒有實感地活著,時間也彷彿比以往流逝得更快似的。

驀然回首,自她離去已經過了半年,迎來的是那年末普天同慶的節日。



平安夜那天,我久違的把鬚子剃掉,圍上她親織的頸巾,便早早出了門。

頸巾上,還殘留著她的氣味。

輕輕地把頸巾握緊,一陣暖意便由心而發。

街上,途人們歡樂的吵鬧聲在我耳邊繚繞不斷。

他們的喜樂,是利劍,狠狠的插在我身上,使人喘不過氣來。

為了避開人們的追殺,我逃到無人處,找了個寂靜無人且能夠清楚看見大海的地方坐下。

把手插在衣袋裏後,我就這樣一直凝視著那深邃又黑暗的大海,陷入沉思,忘卻時間流逝。

波濤翻滾的海浪聲下,我更是陷入沉睡。



睡夢當中,總覺得風的吹拂逐漸停止,寒冷感不再。

張眼所見,一件厚厚的衣服蓋在了我身上。

察看四周,只見一名呼著氣暖和雙手的女子。

她正一動也不動的注視著大海。

我把身上的大衣挪開,走到她身後,輕拍她的肩膀。

轉過身來的她,頭髮傳來陣陣髮香。

那是熟悉的氣味,總令人感到十分懷念。

那是,她的氣味。

我想,可能是使用了同樣的洗髮水的緣故吧。

「這件大衣是你的吧?」

她點點頭回應。

「那麼,你不就會感到寒冷嗎?」

她搖搖頭。

「因為你看起來比我更需要它,不是嗎?」

我把大衣披了在她身上。

「快點穿上吧,若果因此而患病的話我會過意不去的。」

為她穿上大衣以後,我也與她一同凝視著大海。

「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她點點頭。

「今天是平安夜吧,街上如此熱鬧,為何你仍會走到這般寂靜無人的地方?」

她托起了腮子,然後向我露出苦笑。

「對我而言,平安夜是一個充滿傷感的節日。他人感到幸福快樂之時,往往就是我獨身一人之時。也許,這是上天給予我的懲罰吧。」

我沒有繼續追問下去,當中應該有難以啟齒的原因吧。

不過,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漫漫長夜,同是孤獨的兩人最後還是各自訴說出自身的故事。

以孤獨為始,以孤獨為終。

暮光初升之時,兩人各自走向不同的道路。

有緣分的話,也許能再會吧。

只是,她有她的悲傷回憶,我亦然。

如她所說一般,痛苦地活著,也許便是最好的贖罪。



兩人互相投以微笑,便徑自消失於對方的視線中。

我想,拭乾淚水,也該是時候前進了吧。

初升的紅日照耀著我的臉頰。

總覺得,那天的陽光,好像比往時更溫暖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