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和村姑就起程回家了。
這次是我們少有的相聚而不相談,我還未想通村姑所說的道理。加上小女孩的樣子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她求救時的表情。
她的哭相。
她望到鐵叉插進身體時的驚訝。
鐵叉插進頭顱時的絕望。
 
我知道她不會是一個幾歲的小朋友,但情感上,我仍然是覺得殺一個小朋友很噁心。
 
心情很差的我也沒有跟村姑多說話,到家後就簡單的說聲再見就算了。


 
在家中的我開始在想,當一個滅魔師原來很困難。
平常見到動物被屠宰的影片時多少也會心痛,何況現在殺的是人。至少他們是人類的模樣。
而且會對話,明顯是有思想。
要殺很像人的生物真的很痛苦,如果叫你去殺猴子,大部份人也下不了手吧。現在我要殺的,是一個外形上跟人一模一樣的東西。
 
如果像曱甴妖一樣,我殺他只為保命,這樣說得過去,也下得了手。
但要像今天般,殺一個苦苦求饒的小女孩,很痛苦。
想不到第一天出山就遇到這種情況,以後的路難走啊……
 


往後的日子跟村姑的聯絡慢慢變得比以前稀疏。由打電話轉成用短訊。
村姑有問我要再一起出動嗎?但我笑說要再練習久一點,現在道行未夠。
我反覆思考當滅魔師到底該怎樣。到底我是否一定要當滅魔師?
在我未當滅魔師時,在香港只有村姑一個人在滅魔,香港好像也不錯,我的生活好像也沒有什麼。
 
然後我養成了一個奇怪的習慣,我習慣在坐地鐵上班時用法眼看一下身邊的人,就在我們身邊,魔物跟我們一樣坐著地鐵。一樣玩著電話做個低頭族。
看到地鐵上玩著電話的魔物,真不敢想像某天我可能會殺了他。
偷偷觀察著魔物,我想知道他們和人類到底有什麼不同。有時魔物會發現我,然後急急下車。有時會有魔物用不懷好意的眼神看回來,更有很多是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在地鐵上玩電話,看著報紙。
但他們都沒有在我的眼前害過人。
至少我每天的觀察沒有發現。


 
某天,我如常地在地鐵上觀察魔物。
「Hello,你係唔係姓高架?」有位長髮的女生走過來問我。
我表情很疑惑,沒有回答。用法眼看一看她,確定她是人類。
 
「我見你眼神望嘅方向,你係唔係覺得啲人怪怪地啊?」那女生說。
 
「你係唔係知道啲咩野?」我問。
 
「我叫牧盈。你係唔係姓高架?」她問。
 
四個家族間分別是,海豚哥的高家,村姑的辜家,醫生的魯家,還有一個是仍未見過的牧家。
這女生說得出自己姓牧,又問我是不是姓高。大概她就是四家族中的牧家吧。
 
「嗯?你用咩武器架?」我問。我想確家我的推測沒有錯。


 
「雙節棍,你呢?」她說。從答案中已經確定她就是牧家的人。
 
「刀。」我答。既然是自己人,就無必要隱瞞吧。
 
「你做咩係咁望住佢哋嘅?你想殺佢哋啊?」她靠過來我身邊,在我耳邊輕聲地問。因為她靠得太近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都傳到我鼻中,害我突然有點緊張。
 
「吓,唔係啊,我睇下咋。」我緊張得亂回答,這個答案就像走進時裝店時有美女售貨員問我要不要試衫時我回答的答案。
 
她用半信半疑的表情看著我︰「真係?」
 
「點解我要呃你?」
 
「因為你係滅魔師囉,你覺得殺佢哋係你職責。」她又再次靠過來我身邊輕聲說,應該是害怕被在場的魔物聽見我們的對話。
 


「你唔係咩?」我說。
 
「我可以殺到佢哋都唔等於我要殺架嗎。識滅魔同滅魔師係兩件事嚟嘅。」她笑笑說。
 
「有咩分別啊?」我問。
 
「分別就係,我無殺過魔物。」她笑著說。
 
「你識滅魔?」我問。
 
「係啊。」
 
「咁你學嚟做咩?」
 
「學完唔一定要用嘎嗎,唔通識開槍就一定要開咩。」她說。


 
本來我想與牧盈再聊一會,但我的車站快要到達了。只好跟她拿個電話再約。
牧盈約了我今晚訓練完畢後見面。現在的我已經不用再怕出夜街,所以也答應了見面。
 
我們約在一家咖啡店見面。
 
當我到達時,牧盈已經坐在咖啡店中,邊喝咖啡邊看書。
我慢慢地走過去,牧盈看書看得太入神,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她正在看那本書叫《為什麼狗是寵物?豬是食物?》,直到我在她對面坐下來後,她才發現了我的存在。
 
「Hi,你到咗喇。叫野飲先啦。」她甜美地笑一笑,然後將書放回手袋中。
 
「嗯,今日都未自我介紹,你好,我叫吳廣城。」我笑一笑,然後點了杯咖啡。
 
「咦?乜你唔係姓高架咩?咁點解……」她疑惑。
 


「說來話長。」我回應。
 
「洗耳恭聽。」她笑一笑。
 
我簡單地將我的故事告訴牧盈。我被曱甴攻擊,辜家救了我,我拜了入高下門下,現在正在學滅魔。
牧盈很專注地聽我將故事說完,然後輕輕地說︰「嗯,咁我早入門過你喇。睇嚟你要叫聲我師姐喇。」
 
「點睇你年紀都應該細過我掛。」
牧盈有雙圓圓黑黑的大眼睛,一頭長髮,看似嫩滑的皮膚。一張臉看起來就很年輕。
 
「唔係睇年紀架,係睇邊個早入門嘎嗎。所以…叫師姐啦。」她甜美地笑著說。
 
「係嘅師姐。」我亦笑著回應。
 
「咁就乖喇。係呢,咁除咗曱甴妖之外你仲有無殺過其他魔物啊?」牧盈問。
 
我立即想起小女孩在我眼前死去的畫面,實在是揮之不去的回憶啊。
 
「未。」我回答。的確我還未殺過其他的魔物。小女孩只是在我的面前死去,但殺死她的人是村姑。
 
「哦,我都未殺過,哈哈。我連一個都未殺過。如果有日好似你咁無啦啦被魔物攻擊的話我都可能會郁手。不過暫時都未有事。但我應該唔會主動去殺佢哋喇。」牧盈說。
 
「點解嘅?」
 
「你咪好鍾意喺地鐵睇佢哋呢,你覺得佢哋同我哋有咩唔同啊?」牧盈問。
 
「就咁睇上去真係無咩分別,如果唔係有法眼,我估我無可能知道身邊嗰個唔係人。」我回答。
 
「但係你未有法眼之前都係同佢哋一齊坐地鐵嘎啦,你覺得有咩分別?」牧盈問。
 
「分別就係我知,同埋我唔知囉。」我說。
 
「嗯,都啱架。其實個分別只係在於你知道咗,但係你未知之前,佢哋一直都存在緊。但係都無影響到你吖。
當然,除咗想殺你嗰隻曱甴妖啦。」牧盈說。
 
「你想表達咩意思啊?」我不明白。
 
「我想話呢,其實我覺得人同魔物係可以和平共處。你諗下,你都廿幾歲人,哩廿幾年來,除咗曱甴妖之外,仲有無其他魔物影響到你?」牧盈說。
 
「喂,但係一影響到代價係死喎。」
 
「咁廿幾年先一次,嗰次係個別事件啦。你咁唔好彩撞到一隻會殺人嘅魔物啫。人都會殺人啦,咁唔好彩撞到你都無理由怪晒全部魔物嘎。正如唔通你見到一次殺人犯,你就走去殺晒人類咩?啱唔啱先?」牧盈說。
 
「聽落好似有啲道理…」我說。
 
「梗係啦。魔物同人一樣,有思想,可以溝通。我都同魔物做到朋友,魔物同人一樣,有好有壞。雖然可能壞嘅會多啲,但我都唔覺得只要佢係魔物就要殺。」牧盈說。
 
我很驚訝︰「你有魔物朋友?你唔怕佢吸你精氣神咩?」
 
「你太過擔心喇,你唔行出嚟了解第一步,所以先會覺得魔物就係可怕啫。」她呷了一口咖啡,淡然地說。
 
整晚與牧盈在交談時都在衝擊著我原有的價值觀。由我認識魔物以來,身邊的人都在告訴我,魔物就是一種需要見一隻,殺一隻的東西。
只有牧盈覺得政府所說的沒有錯,我們應該是要與魔物和平共處。而且魔物也不是我們可以殺到的數量,何必不停去殺。倒不如去教育魔物怎麼進入人類的世界比較合適,然後身為滅魔師的我們應該先去接受他們。
令他們學懂人類世界的規矩,比起慢慢殺死他們更要有效。
 
如果是牧盈,應該不會殺掉那小女孩。
 
牧盈的價值觀一直藏在我的心底裡,我沒有對過任何人說我認識了牧盈。
我知道師父和村姑也一定不會認同她,尤其是村姑。
對於魔物,我仍然未有自己的想法,牧盈所說的好像有點道理,但村姑與師父也不會騙我。不過為了保命,我依然每天都跟師父練習。
 
雖然上次親眼見到村姑殺了一個小女孩般的魔物對我衝擊很大,但我發現自己仍然很喜歡村姑。
跟她疏遠了一點後我就發覺了。當她沒有即時回覆我短訊時會感到傷心,如果我知道她出動了去巡邏,而她沒有覆我短訊時我會感到很擔心。
最後我又自己開始打電話給她了。短訊的文字聽不見語氣,哈哈笑的圖像也聽不見村姑那甜美的笑聲,就算文字討論得多熱切,仿佛也是冷冰冰的。
 
村姑接起我的電話,我們又開始很自然地談起電話來。我們都沒有再提及那小女孩。
我會跟她說我練習的事,我工作的事。村姑也開始跟我說魔物以外的事,說一說她上班的是非,說一說蛋黃哥出了什麼新造型等等的無聊事。
 
對於魔物,其實我也不太了解。畢竟我真正接觸到的魔物也只有曱甴和那老鼠女孩。
所以我主動約村姑,希望她可以再帶我出去滅魔。另一邊廂,我也約了牧盈,我希望可以見一見她的魔物朋友。
用兩種最極端的方法,我應該可以了解到魔物吧。
 
這天夜晚,我再一次跟村姑在北區中巡邏。
「吳廣城,係時候俾我睇下你練成點喇!」村姑一見到我就大聲的對我說。
本來我以為經過上次的不歡而散後,跟村姑多少會有點隔膜。不過村姑一到就精神地向我打招呼,讓本來我以為會尷尬的氣氛都消散了。
 
我也對著村姑笑笑說︰「我依家隨時勁過你啦!」
 
「呵,係咩?睇下點。」村姑笑了一聲,我們就跟著獅子在北區中巡邏。
 
獅子帶了我們去了一個渺無人煙的公園,然後停住了腳步。
我們知道,魔物就在這公園中。
四周張望,卻沒有看見任何人影。
 
「好似無人嘅。」我說。
 
「用法眼。」
 
我用法眼張望了四周,發現了樹上有一團黑氣。魔物就在那裡。
 
「聽講你話自己好勁喎,你去啦咁。無咩我都唔出手喇。」村姑說。
 
「咁你唔洗出手都得喇。」說罷,我就向魔物的方向衝過去,反手握著滅魔刀,這是我新學的握刀法。
 
魔物也感受到我的氣息,在我還有幾步路的時候他立即疑人化。原本在樹上的蛇邊成了一個年輕人跳下來,我再多踏一步時,這年輕人身上已經長滿了鱗,兩支尖牙在口中突了出來。
我沒有減慢腳步,繼續地衝過去。他也做好迎戰的準備。
到了他面前,握著刀的手舉起,向他的頭刺過去。
他也很快的用手捉住我的手腕,阻擋著我的進攻。手腕被捉住,我立即扭一扭手腕,滅魔刀就𠝹中了他的手腕,一痛之下他就放手了。
這就時反手握刀的好處,比較沒那麼容易被對手搶到自己的武器,防守力也更高的握刀方式。
 
他一鬆手,我又開始再次進攻,輕輕拋一拋小刀再接住,將握刀方式變回正手握刀,直直地向他胸口刺過去。
他用手往下一拍,改變了我刀刺出去的軌跡,但我依然照樣將重心向前,刀繼續刺出去,結果刺中了他的腹。
立即將刀拔出再向後一跳,先下一城!
 
他自然地用手遮一遮掩著傷口,低頭一看自己的傷口,輕蔑地笑了一聲,再抬頭看著我。
「有點本事嘛。」他對我說。
 
我沒有理會他的話,繼續衝過去進攻。我根本不想和他溝通,我跟他不認識,沒有恩仇,但我知道自己將要殺死他。不要有任何交集的話我內心會比較好過。
 
進入了可攻擊範圍,我立快速地刺出滅魔刀,他沒有閃開,反而近距離伸起腳踢中了我的腹,讓我退開一步。
可以在這樣近的距離起腳,他的筋骨一定很軟。這樣的距離,正常是無法起腳踢的,所以我才會大意地中了一腳。
 
再次進攻我就更小心,一邊揮刀一邊前進,他也邊退邊用拳頭攻擊我。我用法眼看到了拳頭的軌跡,用剛剛好的距離閃過。
情況變成了我刺不中他,他也打不中我。雙方互相消耗著氣力。
 
如果比氣力的話,我大概不會是魔物的對手。
所以我試一下改變攻擊方向,我不刺向他的身體,刺向他的手。
我看見他的拳頭向我打過來,我將準備刺向他身體的那一刀變成虛招,轉手向他的右手刺出。
出其不意的刺刀刺中了他的右手。再下一城!
 
刀刺中後就要馬上拔出來,這是師父的教導。
我馬上將手向下一拉,想將刀拔出來。
他的手突然變成了無骨狀態,將我的手卷著。
我就像被一條蛇綁住了右手一樣。
 
我的右手被他的右手捉住,我就好像自己箍著自己的頸一樣,動作受制於對手,好不狼狽。
我向左踏一步,右手向右一揮,想要改變狀況。
 
我一踏步揮手,他用力將我拉向自己。
正在踏步的我立即失去重心,往前傾了一傾。
他順勢將我的手臂往自己的臉前送。
 
「小心啊!」村姑在我後方大叫。
 
我看一看那年輕魔物,他臉上那尖牙已經佈滿唾液。他拉著我的手往他的嘴巴送。
距離太近了,我已經無能為力。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滿口唾液的尖牙一口咬在我的手臂上。
 
尖牙刺進肉時我痛得想大叫,但為了男人的面子,我死忍下來。
長長的尖牙整支刺進了我的手臀裡。
我咬緊牙關看著這一切進行。
 
然後,我耳邊有一點風聲吹過,年輕魔物的頭上就多了一支剛飛過來的鐵叉。
 
中了鐵叉的魔物鬆開口,在地上痛苦大叫了幾聲之後,就變回了一條蛇。
 
我一回過頭一邊對村姑說︰「嘩!你支鐵叉飛歪哩插中嗰個……」
我本來想抱怨一下村姑,但見她淚眼汪汪地跑過來,我馬上收了口。
 
「你係咪俾佢咬到啊?」她緊張地說。
 
我舉起手亮出那仍然流著血的傷口。
 
「我而家叫車,快啲!快啲去魯叔叔到。你會無事架!要頂住啊!」
村姑緊張地拿起電話叫車。
 
「我叫咗車喇,車好快到,你頂住啊。」村姑又緊張地說。
 
從村姑緊張的表情,我知道自己的情況應該是很嚴重。看著深深的傷口,感覺到強烈的痛楚。
村姑心情非常著急,不停地在來回踱步。口中輕輕地念著「點解仲未到架。點解仲未到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