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林閒剛滿十六歲。
 
在林閒十六歲生辰的這天,剛好是他讀通整本陰陽無常經的一天。
 
林閒父親臨走前,千叮萬囑他一定要把這本祖傳經書給讀通、讀懂。
 
「這本書記載的是天地間陰陽萬物週行不息之理,你一定把此書給讀懂,就是什麼也不懂,至少也學會當中的占卜之術,這樣也有一門維生的手藝,切記切記……」
 
十六歲的這天,林閒終於讀通了整本經書,於是他為自己起了第一支卦。
 




像他這種年青之輩,問的自然是感情之事,他想知道去哪裡可以遇見自己一生中最愛的人。
 
每個十六歲少年的心事,豈不都是如此?
 
林閒按著問卦求得的結果朝東南方走了三百六十步,來到一條後巷。
 
巷子裡零落地放置了一輛木頭車、一張破木桌、幾個竹做的筲箕,一頭烏鴉蹲在矮牆上,用漆黑的雙眼盯著林閒,巷子裡就是沒有人。
 
「難道我求的第一支卦就落空了麼?」林閒失望的轉個身來,馬上看見了一個人打量著他。
 




那是個長得出落脫俗的女孩子,就像是從仙境裡跑出來的小仙子似的。
 
瓜子般的臉孔,又大又明亮的雙瞳,恰似晚來天邊昇起最亮的星辰,一對眉毛宛如一輪淡淡的秋月。
 
她的皮膚很蒼白,給人一種病態般的嬌美,她就像是開錯在懸崖邊的白合花,隨時被風一吹就倒。
 
她說:「你在幹什麼?」
 
她的聲音動聽得像被春風吹動的搖鈴,叮嚀作響。
 




他說:「我在找一個人。」
 
她說:「什麼人?」
 
他說:「一個有趣的人。」
 
她不禁笑了,薄薄的櫻桃似的嘴唇彎成了一個極其好看的角度。
 
她掩嘴笑著說:「我看這裡最有趣的人就是你。」
 
他看著她的笑靨,不由得像一尊石像呆站著。
 
她圓滾的雙眼在林閒的臉上轉來轉去,每轉一次,林閒的魂魄就被勾走一角。
 
她說:「有趣的人我不知道,我卻知道一個有趣的地方,要一起去嗎?」




 
他點頭,就算要去的是刀山油鑊,他也會去的。
 
仙子帶人去的地方當然不會是刀山及油鑊,仙子除了帶人去仙境之外,還能去哪裡?
 
後山,時值暮春,翠綠的嫩草就像野火燒遍了整個山頭,一直奔流到山腳,碰上了蔚藍的大海才止住滔滔的去勢。
 
穿過林間小道,穿過灰白的石階,再穿過茂盛的矮樹叢,來到一處空曠的空地,放眼望去,盡是濃濃的海連著天的一片藍。
 
迎著暖暖的春風,她就像一朵蒲公英在風中起舞,她的手和腳都很幼,就像蒲公英的枝,她的身影就像一團雪白的絨球,不帶半點重量,隨著風兒飄散。
 
他佇立一旁看著,他沒有喝過酒,卻初次嚐到醉的感覺。
 
這本應是天上才有的表演,卻給他這位凡人有幸碰見了。
 




驀地,她停下了舞步,回個身來,朝他伸出了蔥白般的五指,道:「來,我們一起跳舞。」
 
這句話,聽起來就像是奔往天上寒宮的邀請。
 
他搭上了她的手,她的手像一塊羊脂美玉,溫暖而柔軟。
 
然後,他們成了風中的柳絮,忘記了彼此,忘記了自己,甚至把所有東西都遺忘了,剩下的只有歡樂。
 
在那裡,塵世間的悲苦通通被擋在了三尺春風之外。
 
高處不勝寒,天上的神仙恐怕也不能像他們般快樂。
 
他們躺在被陽光曬得暖暖的草地上,草柔軟得像是緞子,比起達官貴人家裡的高床軟枕更叫人舒服。
 
他們全身也暖暖的,就像浸泡在一盆熱水裡似的。




 
他們同時轉個頭來,望著彼此。
 
他的瞳孔漆黑,像是深秋的夜空。
 
她的雙瞳閃亮,像是夜空的星辰。
 
「我叫林閒,你呢?」,他說。
 
她不發話,只是深深的看進他的瞳孔深處,像要看穿他名字背後隱藏著的秘密。
 
於是他也不發話,靜靜的回看她的眼睛深處,他看到了一抹哀愁藏在她的眼底裡,他的心頓時少了一塊似的,空蕩蕩。他很想把世上所有的歡樂都通通搬來,取代她眼裡的悲傷,卻不知道要從哪裡找。
 
轉眼間,夕陽西下,金黃的光暉落在這片山谷。
 




她跳起來,帶著哀怨道:「我要回去了。」
 
他失聲道:「你要回去了?」
 
她輕輕的點頭道:「再不回去就糟了。」
 
他終於想起,她是天上的仙子,始終要受天條所規限。
 
她慢慢的奔進森林,身後拖著長長的影子,就像一條長長的尾巴,又似仙女長長的衣袂。
 
他跟在後面,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永遠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一個凡人與仙子之間應有的距離。
 
下了石階,再穿過林間小道,最後回到了那條巷子。
 
巷子依舊的冷清,甚至因為迫近的暮色增添了幾分涼意,那矮牆上的鳥鴉也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巷子裡忽然打開了一扇暗門,透出了一幕淡淡的燈光,映在她的臉上顯得更像住在寒宮裡的仙女。
 
她轉個頭來,用漂亮的側臉看著站在巷尾的他。
 
她輕聲道:「我叫思情,再見。」
 
他怕再見的意思是不會再見,趕忙道:「我們什麼時候再見?」
 
她嘴角一彎,直直的看著他,沒有說話,但她的雙眼會說話。
 
那扇門閉上了,太陽也下山了,天地一片灰沉。
 
林閒後退,一步一步的退進了暮色之中,週遭再黑,也撲熄不了他心中的甜蜜。
 
他知道他們很快就會再見,他能讀懂她眼裡的秘密。
 
如果林閒能夠看穿那扇門,他就會看見,她倚著門,從半寸的門縫裡偷看他的背影,臉上掛著一抹幸福的淺笑。
 
那是陳家大宅的後門,她是陳家的大小姐,她的全名叫作陳思情。
 
他和她同渡了一個春夏秋冬,在那後山看盡了春天的鮮花、夏天的飛鳥、秋天的落霞和冬天的初雪。
 
他們沒有明言,卻在心裡知道接下來的春秋數十截都會有著彼此。
 
總有一天,他們會飛到一個只有彼此的地方。
 
在那裡,時間失去了意義,剩下的只有永遠。
 
那是個處於人間與仙界夾縫的地方,有天上的快樂,沒有地上的悲苦。
 
可是,可是。
 
馬車突然一陣顛簸,林閒從夢中驚醒過來,看見窗外的紫霞,不由得心裡一陣迷失,到底這是夢,還是現實?
 
此時,馬夫從車廂外叫道:「大少爺,我們快到沂水鎮了,到時就可以找客棧休息。你忍耐一下,我們離姑蘇的路可還遠著呢。」
 
林閒隨便應了一句,然後便閉上眼,努力讓自己回去那個夢裡。
 
可是,夢境就似往事,一去不復返,任你怎樣也是追不回。
 
任你再拚命的試著想抓著什麼,抓到的只會是一堆泡影。
 
林閒只好閉著眼,自言自語道:「思情,思情,如果你在這裡,你會說些什麼?你會不會勸我回頭?可是我怎麼覺得,要是我回頭,就再也看不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