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一,清晨。
 
林閒推開窗,夜雪初霽,從小樓放目遠望,金陵的大街小巷皆淹沒在晨霧中。
 
他吸了一口朝氣,五臟經冷風一洗,不由得精神抖擻。
 
昨夜練劍回來後,他聽了一夜的雪,在一片安祥中睡去。
 
練了三個晚上的劍,林閒現在感覺好極了,狀態比起和柳如玉對決前甚至還要好上一點,他很興幸自己的身手並沒有因為先前的酗酒而退步太多。
 




那他能不能在今夜擊敗當今武林第一高手東郭星?
 
他的視線不由得落在擺放床邊的劍,那把陳紅親手交付給他的劍。
 
這把劍背負著太多的事情,寄載著太多的情感,刻印著太多的恩情。
 
林閒到此仍沒有使用過它,因為陳紅的話仍深深地烙在他的心頭上。
 
此劍一出,必見血光。
 




誰的血光?是東郭星的?還是林閒自己的?
 
林閒早已決定不去想這些事,他必須保持自己的心境如鏡,否則在今夜的對決之前,他就先會被過多的煩惱給壓倒。
 
賣花女的叫賣聲從深巷裡傳來,賣的是茶花,各式各樣的叫賣聲也開始從大大小小的巷子裡此起彼落。
 
林閒下了小樓,享用了一頓豐盛的早點,一籠五彩饅頭、一盅鮑汁魚肚、一碗炖牛肉湯麵和半邊煙燻鴨子。
 
他必須盡量多吃,才有十足的體力去應付今晚的挑戰。
 




到了下午,他就只能吃一點點,然後在夜色來臨前一直絕食,要是吃得太飽,人就會變得很遲鈍,這樣對於一個劍客來說無疑是自行宣告死亡。
 
一個兩頰清瘦的中年人在門外的街道擺起攤子,放了一張簡陋的木椅桌,鋪平草紙,提起筆疾筆書寫,寫的是草書。
 
他身後掛賣著一張張書法紙帖,全都是臨書,有臨摹唐、宋代的,各大名家的都有,而且確得幾分前人的神髓。
 
通常這種人也會作代筆,幫助不識字的人寫寫家書,或是各式各樣的文書,賺些外快。
 
林閒看著看著,忽然想起家中的老楊,那個忠實的僕人是不是還在等待他帶著美麗的新娘子回家?他可以忘記生死、忘記勝敗榮辱,卻忘不了人情種種。
 
林閒想著想著,就想請那位中年人修一封書信,然後託人交給老楊。
 
林閒走著走著,又自覺不知這封信該從何說起,於是他又坐了下來。
 
這時候他才留意到窗前坐著一個老人,那個老人雖已近古稀年,可是滿臉的鬚眉卻光亮如銀、柔順似絲。




 
他的臉色更是紅潤透光,跟初生嬰孩的臉色沒兩樣。
 
他手背上的筋絡是淡青色的,隱隱現出紅光,要是單看這雙手,恐怕猜不到他已是高齡之人。
 
他靠著窗,專心致志的煮茶,茶汁在陽光的照耀下透出青白的色澤,比翡翠玉石更好看。
 
林閒忍不住走了過去,定睛看著這個老人煮茶,這個老人不但有著長青的外表,煮茶的工夫更是古老而正宗。
 
老人拿起木箸,伸進了茶裡攪動,茶湯頓時泛起陣陣波紋。
 
林閒看了好一會兒,眼中忽爾出現驚艷的神色,他已看出茶湯裡泛起的紋理是亂中有序,潛藏著某種獨特的規律。
 
他再看了一會,那些波紋在他眼中已不再是波紋,而是一把劍,它正在展示著一套劍法。這套劍法一時變幻莫測,一時甚有條理,實是精彩絕倫、巧妙華美。
 




這已經超越一般世俗的劍法,足以比擬山水靈動。
 
林閒已看得入迷,他的手不自覺拿起了一支木箸,忽然伸進了茶湯裡。
 
木箸一進了青白的湯汁裡,萬千波紋便止住了,就連茶乳也凝在原本的位置。
 
如果這真是一套劍法,林閒無疑已將其破解。
 
天下間的所有劍法,彷彿只要到了林閒面前,他就會有辦法破解。
 
老人眼中閃過一絲讚賞的神色,他未待林閒收回木箸,自己手中的木箸便再次攪動起來。
 
茶乳細沫就像一支支細箭,朝林閒的木箸射去,原本恢復平滑的茶湯表面,再次泛起一陣騷亂。
 
林閒手中的木箸馬上也跟著動起來,那些泡沫在快要撞上去的時候,忽然轉向,更彷彿長了眼睛般懂得躲開其他泡沫。




 
平凡的一釜茶湯,忽然成了斗羅星圖,點點流星掠過天際,眾星挪移之中更自帶一份和諧,毫無突兀感。
 
一釜茶汁經兩支不同的箸子不斷攪動,理應波濤洶湧、互相激蕩,最後通通濺出碗外。
 
可是茶湯雖波紋紊亂,又有無數茶乳在表面上飛舞打圈,卻沒有半分濺出釜外。
 
這是因為林閒並沒有與老人注入茶湯裡的力量硬拚抗衡,而是順應對方,不費半分自已之力,單純的引導對方的力量成為自己的力量。
 
老人輕輕一點,茶湯立即又有無數波紋激起,猶如刀光劍影朝林閒席捲而去。
 
林閒自知這陣陣漣漪中暗藏千萬殺機,也不回應,把木箸直立於湯中,聞風不動。
 
只見那些利刃般的水紋在碰到林閒的木箸前的一刻,便通通化為烏有,原來老人對力道的把握準確得分毫不差,早已算準激起的水波會在碰到林閒的木箸前便剛好散盡。
 




老人收回木箸,一脟鬍子,哈哈大笑。
 
「避其鋒芒、順應形勢、以不變應萬變……自古英雄出少年,沒想到老夫六十歲才體會到的大道理,你二十歲就明白了。」
 
林閒拱手回禮道:「謝前輩賜教。」
 
老人道:「你的劍果然很好看,不枉老夫長途跋涉來看一眼。」
 
林閒低頭道:「前輩辛苦了,其實前輩的劍已超凡入聖,反觀晚輩實在粗淺得很,恐怕染污了前輩雙目。」
 
老人看著林閒,眼裡賞識之情更熾。
 
過了一會,老人又沉吟道:「現今江湖中像你這樣的瑰玉已經不多了,要是焚毀於東郭星的手中,實是一大損失。」
 
林閒道:「前輩已經知道了?」
 
老人道:「東郭星也是百年一遇的翡翠,我實在不願看到你們走上這條路,可是……命運弄人,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林閒低頭不語。
 
老人話鋒一轉道:「老夫此行本來為了帶一把劍給你……但現在我知道是多此一舉。」
 
林閒一揖到底,道:「前輩心意,晚輩心領了。」
 
老人微笑道:「你已經找到了一把很好很好的劍,不是麼?」
 
林閒道:「前輩是如何知道的?」
 
老人用溫暖的眼神望著林閒,緩緩道:「因為你的劍氣藏得很好,凝固而不外散。一個男人找到一個溫柔賢淑的妻子的時候,就會收斂起自己的傲氣。同樣地,一個劍客只有找到一把很好的劍的時候,才能藏得住自己的劍氣。」
 
林閒再次不答話,心思已飄回陳紅把那把劍交托給他時的情景。
 
當時的她,眼中真的只有要林閒替她擊敗東郭星的堅決嗎?還是另有意思?
 
老人道:「今晚一戰將會是震古鑠今的一戰,所有知道消息的江湖人士都會恨不得有緣一見。」
 
林閒道:「那前輩呢?」
 
老人笑道:「我已經老了,對這些江湖事已經提不起半點興致。要不是凡心偶爾作動,我也不會來這一趟。再者,命中一切自有定數,今夜一戰,就交付給上天吧。」
 
語畢,他把釜中微溫的茶倒成兩杯,一杯遞給了林閒。
 
林閒低下頭,把茶一飲而盡,甘醇清香,餘甘不絕。
 
老人道:「聽說你還會算命,你不妨為今夜起上一卦?」
 
林閒抬頭道:「晚輩……」
 
他的話打住,因為老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晨光之中,只留下仍冒著青煙的茶具。
 
林閒放下茶杯,長舒了一口氣。
 
這個老人想必是一位世外高人,而世間上有如此高深修為之人恐怕不出三人。
 
林閒猜測,他很可能就是長白山的雪鷹子道人。
 
臘月初一,夜。
 
利有攸往,利涉大川。
 
戌時將至,華燈初上。
 
林閒拿著劍,走過了積著薄薄一層雪的長街,金陵城內燈火萬家,把遍地積雪都映成了胭脂融化而成的紅河。
 
要數今夜燈燭最輝煌的地方,當然就是風滿樓。
 
風滿樓上上下下張燈結綵,把裡裡外外都佈置得美不勝收,上百個大紅燈籠把整座樓房照得光如白晝。
 
林閒離風滿樓尚有數條大街,便遙遙望見這座金陵最有名的酒家,猶如金山銀山裡最燦爛奪目的一顆寶石屹立在嚴冬的夜裡。
 
長街己盡,長夜將至。
 
林閒終於來到了風滿樓,十二個穿著寶藍色長衣的人早已排成兩列,在門外守候著他。
 
「晨星幫恭迎林家大少爺大駕!」
 
門開了,裡頭的燈光熾盛,刺痛了林閒的眼。
 
門關了,林閒消失在這片足以吞噬一切的火光之中。
 
晨星幫恭迎林家大少爺入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