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夜,宜團圓歡聚。
 
馬車停在竹林的盡處,車外傳來一陣風吹過竹海的聲音,動聽得似有精靈以笛蕭吹奏天籟之曲。
 
此地受眾山環抱,山丘連綿起伏,山峽之中有湖,成眾星拱月之勢。
 
一座庭園建在水上,無數小樓亭台與山水配合得天衣無縫,單以佈局而言實在不下紫禁城內的王庭宮殿。
 
一盞盞燈已點起,放置在樹下、花旁、亭裡,叫人分不清到底星光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下?
 




林閒走過九曲橋,平靜的湖水鋪成一幅黑色的畫布,蘸上星光、月光及燈光等顏料,繪成一幅名為春夜的圖畫。
 
九曲橋彎,曲折迂迴,如少女懷春的心事重重。走完這九曲橋,是不是有少女的心事等著被解開?
 
站在橋端等林閒的人是紫蘭,她依舊穿著一條紫色的長裙,一頭長髮在晚風中自然地飄逸。
 
林閒看見了她,微笑道:「你好。」
 
可是紫蘭看著他的神情卻冷淡得彷彿從來不認識他似的,她的雙眼裡也沒有半分情感。
 




她只是用一種很平淡的語氣道:「林少爺請往這邊走,我們小姐已經備好晚宴。」
 
林閒的雙眼不禁黯然失色,也用一種平淡的語氣應道:「請帶路。」
 
紫蘭在前方領路,路的兩旁掛滿了一個接一個的大紅燈籠,散發著艷麗如夕陽的光芒,把青木鋪成的地板照得像鋪上了一層玫瑰花瓣。
 
紫蘭推開了一扇門,然後讓開,伸手示意林閒進去。
 
林閒道:「你不進來一起用膳嗎?」
 




紫蘭淡然道:「尊卑有別,恕賤婢未能與林少爺一同用膳。」
 
林閒暗自嘆息,跨過了門檻進了大廳。
 
大廳裡擺放了一張大得足以足納二十人一同用膳的圓桌,但卻只擺放了兩張椅子。桌上鋪了潔白光亮的桌布,上面已經放滿了各色佳餚,其豐盛的程度,足以媲美皇太后壽辰設宴。
 
兩張椅子的其中一張已坐了人,那個人是誰?當然就是陳紅。
 
陳紅側坐著,只露出半邊美不勝收的剪影,她的眼在看著窗,窗外盡收湖泊美景。
 
林閒呆站在門邊,痴痴的看著她,心裡想著各式各樣的事情。
 
她此刻的樣子,有哪一分像是紅鞋子的老大?根本像極了一個煮好滿桌佳餚,等待丈夫回來的賢妻。
 
她是不是一直都在等他回來?




 
一個家,如果沒有人在等你回來,還算不算是一個家?
 
一個人在外頭流浪辛苦了這麼久,要是回來後有人溫暖的迎接他,那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
 
陳紅緩緩的轉個頭來,用一雙比夜色更美的瞳仁看著林閒,她用手輕輕的托起桃花般的腮幫子,用夜鶯般的聲音問道:「你怎麼這麼久才回來?」
 
她沒有笑,可是眼裡卻藏著笑意。
 
林閒忽然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能木訥地答道:「我……我回來了。」
 
她雙手藏到桌子下,輕聲道:「回來就好了,至少你趕得及吃這頓年三十的團年飯。」
 
林閒坐下,乖巧得像個孩子似的。
 




他有多少年沒有吃過團年飯?雖然只有兩個人,但總比一個人來得好。
 
他又忍不住去想,要是老楊也在那多麼好,再加上紫蘭的話,他們四個人就真的像一個完整的家了。
 
他會這樣想,是不是開始想要一個家了?
 
如果一個男人有這樣的想法,通常意味著他已經很累了,厭倦了一個人孤單的在外打滾、飄泊。
 
「你在外面奔波了這麼久一定很累了,先喝碗湯吧。」
 
一雙羊脂似的纖纖玉手,捧著翡翠似的碗,裡面盛著碧玉似的雞湯,溫暖得直入心坎。
 
「謝謝你。」
 
林閒默默的喝著湯,一顆心緩緩的被熱力化開,從一團血肉化成一池血水。然後血水隨著經脈走遍了全身,最後全身都熱得像滾開的水似的。




 
桌上放了四小菜、四冷盤、四熱炒,正中央放著的那碟清蒸河上鮮,比林閒的肚子還要大。
 
雖然菜餚多得誇張,林閒還是把所有的菜都吃光了。不是因為他餓,而是他吃得出這些菜色都是陳紅親手做的,他不願讓她失望,更希望藉此報答她的心意。
 
尤其是那一碗雞湯,喝得出起碼有七、八個時辰的火候,一定不是知道林閒回來才開始準備的。
 
她是不是每晚都熬著這樣的一壺老火湯,等著林閒回來?
 
她知不知道這樣做,她的青春歲月都已隨著湯料混進湯裡去?
 
「我知道你贏了東郭星以後,一定不會有任何愉快,反而會覺得很累很累。因為你從來不是為了自己的名譽與快樂而戰,而是只為了別人而奮鬥…..」陳紅的話飄渺得從銀河的另一端傳來,卻每一個字都說到人的心窩裡,「現在你回來了,你可以休息到足夠為止,沒有人會來打擾你,等到哪一天你要走了……」
 
林閒忽然覺得,天地雖大,但已沒有地方可以讓他去了。
 




「等到哪一天你要走了,我一定會送你。」
 
如果言語也能是一根釣杆,林閒此刻的心已如外頭的大紅燈籠高高吊起。
 
林閒忽然把劍放到桌上,陳紅當然立即看著它,因為這把劍對於他們二人而言,都有著無法盡訴的意義。
 
「我記得你說過,你一直想看我的劍。」
 
劍已出鞘,房間裡的燈光立即熄滅。它們不是真的熄滅,而是劍光實在太光耀奪眼,把其他的光芒都掩蓋過去。
 
月一樣的劍光,在地上鋪上薄薄的一層霜。
 
抬頭想要看看它,它卻不見了。它是如此的飄忽……等到你回頭,它卻始終伴在你身旁。
 
它明明是無處不在,你卻永遠不知其所在。
 
嗆的一聲!劍已回鞘。
 
林閒的外表是一個如此平凡的人,但只要他手中有劍,他就會散發出與眾不同的神采。他到底是有一個有血有肉的凡人,還是掌管天上明月的神仙?
 
「你看到了?」
 
「我看到了,也看過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其實兩年前在望江樓,我就看過你的劍。那天我本來想要看一看柳雲玉這個人,可是卻遇到了一個更值得看的人。」
 
九月初九那天,除了展開林閒的江湖故事,還開始了怎樣的故事?是不是還開始了一段緣份?
 
林閒沉默了一會,然後輕輕的劍推向陳紅。
 
「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現在把它還給你。」
 
「不用謝,雖然我救了你的命,但你已經用東郭星的命來還清,現在我們之間沒有誰應該謝謝誰。」
 
「有!」
 
林閒堅定道:「要是沒有你的幫助,我不會擊敗東郭星。要是沒有你的幫助,我不會仍能坐在這裡。」
 
陳紅的表情沒有改變,但眼中已有光暈泛起。
 
「我還欠你的恩情,在報答你之前我不會走。」
 
陳紅終於藏不住笑意,嘴角已彎起。於是,春天提早來臨了。
 
「好!這是你說的,你不能反口。」她的話已挾帶著甜味,叫人恨不得嚐上輕輕一口。
 
林閒道:「絕不反口。」
 
陳紅從桌下拿出一壺酒,輕聲道:「你把它喝了,等你醒來以後,我再告訴你怎樣報答我。」
 
這瓶酒當然不是臨時拿來的,而是她早有準備的,是不是她早已算準林閒願意報答她?
 
林閒想也不想,直接把嘴對上酒壺,一口氣喝盡。
 
他的眼已迷離,在一片矇矓當中,他看到的陳紅更美更動人。然後,他便昏倒了過去。
 
等到他醒來的時候,他首先看見的是一道美麗的背影背著他,正在對著一塊銅鏡梳妝,那道背影有著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
 
那道背影的主人終於轉個頭望向林閒,她的輪廓令人看得很不舒服,卻有著一雙美如星空的眼睛,她的嘴唇紅似櫻桃,卻掛著粗拙的鼻子。她整個樣子,就像一個喝醉了的名畫師畫的人像,一時有神來之筆,一時卻胡亂下筆。
 
「林小黑,你還要睡到什麼時候?馬車都備好了,我們要出發了。」
 
林小黑是誰?出發去哪裡?
 
林閒一時還沒醒過來,不由得陷入一陣五里霧。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醒覺「林小黑」是用來呼喚他。
 
這個女人是誰?林閒站了起來,仔細的端詳著她好一會兒,接著他才發現,她不就是陳紅麼?為什麼她要裝成這個樣子?
 
「陳……陳小姐,你為什麼要裝成這個樣子?」林閒這才發現,這是他第一次呼喚陳紅,不由得有點打結。
 
陳紅嬌嗔道:「林小黑,我說過多少次,你要喚我作陳煩。」
 
林閒嘆了口氣道:「你要是非要我用這種彆扭的名字喚你,你還是殺了我吧。」
 
陳紅道:「好吧。小黑,你為什麼不到這邊來,整理一下儀容?」
 
林閒走到銅鏡前,發現自己被喬妝易容成極其醜陋的樣子,他一雙充滿傲氣的眼睛變成了兩片水腫,他高挺的鼻樑像被人狠狠的打了一拳般歪在一旁,更別提他清瘦的臉廊被弄成一塊搓平了的麵糰似的。
 
陳紅微笑道:「你看我是不是把你弄得好看極了?」
 
林閒苦笑道:「好,好極了。」
 
陳紅輕輕的在他耳邊呢喃:「我們要出去遊山玩水了,我是不會讓其他的女孩把你勾走的。」
 
林閒的苦笑更深,道:「妙,妙極了。」
 
他轉個頭來,看著陳紅問道:「請問陳小姐,我們要到哪裡去?」
 
陳紅道:「難得我們到了江南,當然要到杭州去。」
 
曾經有人說過,江南的春色若有十分,那麼至少有七分是在杭州。
 
杭州的春色若有十分,那麼至少有七分是在西湖。
 
難得來到江南,如果沒有閒餘去欣賞一下明媚的春光,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