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連下了四十個晝夜,似要把南荒叢林淹成一片澤國。
在叢林深處一片空地上,正悄然舉行著一場聳人聽聞的儀式。
農道乾凝望著陰霾滾滾的天空,豆大的雨點「劈劈啪啪」地打在他的臉上和身上。在過去六十年的人生中,他從沒有像今天般悲憤和無奈。他被緊緊地捆在一根與他齊高的木樁上,雙手反縛在後,鮮血自膝蓋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汩汩流淌到地上,又被雨水沖擦洗去。
「老師,痛嗎?」
農道乾別過頭來,看見杳娜關切地望著自己。
「放開我吧。杳娜,求求妳。」
杳娜神色哀傷,甚麼也沒說,只跪下來料理他的傷口。她的身上僅穿著見蠻族女戰士傳統的護胸皮革,雨水隨意地落到她雪白袒露的肩背上。她從腰間的皮囊中掏出一團黑色的東西,放進口中咀嚼一陣,又吐出來直接敷在農道乾的膝蓋上。
農道乾感到一陣痛入心肺的火辣,不禁呻吟了一聲。他知道這是見蠻族常用的「五鬼草」,具有止血奇效,惟其產生的痛楚卻如蟻蛆蝕骨般可怕。
杳娜站起來,正要開口安慰,農道乾卻強忍疼痛,搶在前頭說道:「快……快停止吧。在大錯鑄成以前……」
杳娜面露難色,雙唇噏動,彷佛對自己說: 「老師,我也……」




就在這時,一把沙啞的聲音喝道: 「住口,別要再迷惑我的族人!」
說話的是個白髮蒼蒼的老者,一身烏黑大袍,頭套一個鑲有巨大牛角的青銅圓環,容貌嚴峻,不怒自威。杳娜見到老者,立時抿嘴,向老者低頭恭敬地道:「亞牟。」
「亞牟」在見蠻語中乃智慧無窮之意,是對族長的尊稱。但農道乾卻直接稱呼老者的名字︰「霍山、霍山啊,快停下來,看在「一神」的份上……」
農道乾還沒說完,己給霍山打了一巴掌︰「去你的神!只有龍王才是我族的救主。我不會再容許你用異教信仰去迷惑我的族人。」
農道乾嘴角掛著血絲,說︰「那便看在雅泫的份上,她可是妳的女兒……」
「啪」又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杳娜不忍再看,便走回族人中去。霍山喝道: 「閉嘴!你這個外來人,沒有資格提及雅泫的名字。」
農道乾只感到眼前一黑,臉頰生痛,嘴裡發甜。霍山用更嚴厲的語氣道︰「外來人,你沒有資格在這裡發言,更不配提起雅泫的名字,她是給你和那怪物害死的。不單如此,你們還觸怒了龍王,使可怕的瘟疫降臨到人間。現在唯有用你們的鮮血,才能平息龍王的憤怒。」
農道乾看見老者眼中殺意暴起,卻仍然無懼地道︰「這根本不是甚麼龍王的憤怒,你明知道這是無濟於事的……我求求你,放過那個孩子吧。拿我的生命,用我來獻祭吧。他可是雅泫的孩子,是你的……」說到最後,農道乾已哽咽著說不下去。
「閉嘴!」霍山的語氣因憤怒而更加低沉︰「他絕不是我女兒的孩子,我女兒又怎會生出這樣一頭怪物?不用著急,很快就輪到你了。」
說完,霍山頭也不別地朝空地中央的祭壇走去。




祭壇是一個高約兩個人的高臺,有石級可達頂端,上面放有高約半身的石床。石床的邊上有數條坑道,一直通向位於祭壇四周的石柱底部。這四條石柱跟一個成年人身高相等,距離高臺約有十步之遙。在石柱之外,上百名見蠻族人跪在地上,團團包圍著祭壇。
農道乾見霍山步上高臺,環視四周,發表講話,但雨淅瀝,根本不能聽見他在說些甚麼。只見他說著說著,突然抬手示意,三名見蠻族男戰士便用鐵鍊拉著一頭兒童模樣的生物走到空地中央。
生物的身高不到成年人的腰際,幼稚的容顏看來像是六、七歲的人類小孩,但他全身長著魚鱗般的皮甲,在雨水中泛著光潤的銀光,加之臉容因恐懼而變形,手腳因掙扎而扭曲,聲音因號哭而吵啞,竟令人不期然生出畏懼與憎惡。
農道乾一看見那生物,便一邊大叫著「多諾、多諾,不用怕、不用怕,我一定會救你的……」,一邊試著掙脫捆在身上的繩索,然而愈是掙扎,繩索勒得愈緊,使他的胸口和臂彎多添了幾道傷痕。
三人把多諾抬上了高臺,放在石床上,然後用粗繩綁緊。多諾依然高聲地哭叫著。
從農道乾的方向望去,可以清晰地見到高臺上發生的一切。只見霍山舉起雙手,吟頌禱文。原來跪著的百多名見蠻族人,也一齊站起來,圍著祭壇,邊走邊舞,或唱起了奇怪的歌曲,或跳起了詭異的舞蹈,或敲擊纏在腰間的皮鼓。他系在衣衫上的吊飾,互相碰撞,叮噹作響,就算在大雨中也能清楚聽見。
農道乾聽著這清脆的音樂,精神漸入一種彷佛的狀態,無意識間似乎看見一個人影俏俏靠近。
「老師。」那是一把十分熟悉的聲音。
「雅泫,是妳嗎?」農道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低聲地向來人問道。
「老師。」農道乾慢慢看清了來人的倩影,那婀娜的身姿,那頭長及腰間的朱紅色卷髮,那像能看透一切的清澈眼神,不是雅泫還是誰呢?雅泫是他在見蠻族的第一個學生,也是他人生中唯一愛過的人。這可是她死去多年後第一次來看他呢。




農道乾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淚水︰「雅泫,你是來接我嗎?這麼多年了,我終於又再見到你了。」
雅泫用纖弱的手指輕輕撫摩他的臉脥。她的眼神是這麼幽傷,幾乎要捏碎他的心。只聽她幽幽地道︰「老師,你一定要把多諾救出來,只有你可以拯救我的孩子。」她輕輕地別過頭來,望向遠方的天際,朱紅色頭髮也跟著飄動︰「老師,要快點,要快點,在一切還來得及以前。」
農道乾本想對她說,他一定會救出多諾的,但他甫一張嘴,伊人便已消失無蹤,只餘下眼前一道無盡的雨簾,淅淅瀝瀝,似實還虛,似是諷刺著他的承諾不過是一場空話。是的,他現在除了呼喊和咒駡外,根本甚麼都做不了。
霍山來到石床旁邊,盯著被緊縛在石床上的生物。他的右手結了一個奇怪的法印,左手則在生物的上空揮舞。此時,一名族人上祭台,遞給霍山一把匕首。霍山把匕首舉至眼前檢視地,刀刃寒芒閃爍,異常鋒利。多諾拼命掙扎,胡亂號叫。突然,霍山雙手緊握刀柄,奮力將匕首向下一刺,只聽見「叮」的一聲,匕首竟似撞在堅硬無比的金屬上,應聲而斷。
霍山顯得有點錯愕,但見他兩手又再結一個奇怪的法印,口中再一次念出奇怪的咒語,雙手從多諾的頭頂至腳根來回掃抹了幾下,他身上鱗甲的光澤頓時黯淡下來。
霍山施法完畢,雙手又再一次緊握匕首,高舉過多頭,用力向下一刺,多諾頓時爆出一聲極度可怕的慘叫,穿過劈啪的雨聲,直透現場每一個人的心裡。族人們不知道為甚麼,吟誦之聲也大了起來,似是想要掩蓋住這淒厲叫聲。
霍山的第一刀直刺入多諾的腹腔之中,灼熱的血液立刻濺到他的手上,頓感火燒一樣的疼痛。但他並未停止下來,直接把刀刃往下一拉,劃開了多諾的小腹,然後又在他的前臂和大腿上劃下同樣的傷口。
多諾的血液自傷口中不住流出,順著身軀滑落到石床旁的坑道內。很快,坑道便形成一條殷紅的血河,向高臺外側的四條石柱流去。
「蓬」 的一聲,四條石柱竟逕自竄起了幾道火焰。族人們看見火焰後如同著魔一般,活動得更加激烈,他們有些不停地向著高臺叩拜,有些則摩挲雙手大聲念誦,有些更全身痙攣,整個人躺倒地上,他們的粗重急促的呼吸聲尤如催命的短笛,令人毛管直豎。
農道乾拼命地想要掙脫繩索,大聲呼喚著多諾的名子,咒駡著那些陷於迷狂狀態的族人。他們的眼神透著一種莫名的興奮,以及苦難即將解除的渴望。農道乾明白,那是因為他們已被「灰瘟」迫入了絕境,這種可怕的疾病泯滅了他們的人性。這種情形,他曾經在西方大陸見過,只是想不到現在又出現在這片南荒叢林中。
大雨滂沱,雨水高及地上眾人的腳踝,甚至浸過了一些細小的野花。多諾的血液流失得愈來愈多多,石柱上的火焰也愈來愈旺盛。
霍山再一次把高舉匕首。整柄匕首已變成了血紅色。多諾想要叫喊,可喉頭已給湧出的鮮血堵住,只勉強噴出了幾個黏稠的氣泡。
霍山把刀尖對準他的眉心,心想只要刺下去,便能為雅泫報仇。他遲遲沒有刺下去,並不是出於憐憫,而是想多看看這「怪物」痛苦扭曲的容顏。農道乾見狀,下意識地叫失聲呼喊……
就在這個時候,大地忽然激烈地震動了一下,嚇得所有人都停止動作。惟獨霍山絲毫未受影響,指示族人繼續跳舞祈禱,並說那是龍王的回應,祂正為即將享用到祭品而高興。一道閃電為他的說話增添了幾分說服力,於是眾人又再舞動起來。
突然,一聲如驚雷般的咆哮,穿過遙遠的夜空,直抵空地,使整個祭壇也為之震動。大地也比之前抖動得更加劇烈,甚至出現裂痕,就連空地四周的木樁也相繼倒下,彷佛地底下正有某只龐然巨物蠢蠢欲動,要破土而出。同時,空氣中轟鳴著一陣來自深淵的咆哮,且愈來愈近。




霍山不禁抬頭往聲音的來源望去,電光閃爍之際,隱約可見一頭巨大無比的黑影正緩緩迫近。
「吼——」又是一陣如雷鳴般的咆哮,聲音宏亮,使人雙耳發痛。霍山手中的匕首頹然滑落到地上,族人們也紛紛噤聲,停止一切動作,只是呆呆地望著農道乾的後方,如同看見死神一樣,充滿恐懼。
農道乾不知道他們看見了甚麼,但肯定是十分可怕的東西,但他已顧不了那麼多,他想這正好是救人的時機,於是拼命掙扎,想要掙脫繩子。
就在這一刻,他聽見背後突然傳來一陣濃重的呼吸聲——比在場所有人加起來還要濃重的呼吸聲。一陣濕潤的熱風從頭頂直接噴到他的身上,但他反而覺得全身一寒,如墮冰窖。
霍山眼神透露出前所未有的恐懼,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著。他張著嘴,斷斷續續地吐出了幾個個字︰「龍……龍……龍王來了……」
「吼——」農道乾頭頂炸起了一聲巨響,把他震得血氣翻湧,頭昏腦脹,差點暈死過去。
在蒙矓中,他似乎看見霍山突然消失不見,接著他似乎聽到見蠻族人此起彼伏的尖叫。他感覺到好像有某物從天而降,直直地落到剛才見蠻族人跪拜之處。哭聲和慘叫聲斷斷續續地傳入他的耳中,灼熱而黏稠的液體濺到他的腳上、身上和臉上,大地和空氣都在狂亂地震動著。他迷迷糊糊地暈了過去。
過了不知多久,當他漸漸轉醒,睜開眼睛時,眼前再也看不見任何人。天上的烏雲褪去,月光靜靜地灑落在祭壇上,透過月亮的光線,農道乾看見了令他至死不忘的可怕形象。
在一片屍骸狼藉的血海中,巍然矗立著一頭只應存在於惡夢中的傳說巨龍。牠全身披著烏黑的鱗甲,擁有堪比巨山的身軀、粗壯的長頸,以及足以遮蔽天空的雙翼。牠的利爪和劍齒血漬斑斑,一雙冷酷銳利的橘黃色眼睛,透露無窮的霸氣和獸性,使人一見便自然聯想起那些可怕的殺戮。
農道乾與巨龍四目對視,極度的恐懼使他忘記了呼吸,只想到死亡和地獄中的可怕境況。巨龍向他湊了過來,在他身上反復嗅著。他清楚地聞到巨龍那濕潤,溫熱的鼻息,以及一股巨大的腥臭。
巨龍看著農道乾,齜牙咧嘴,卻沒有噬向他,然後扭過長頸,去嗅著躺在石床上的多諾。他雙目圓睜,瞳孔已失去了焦點;雙唇微張,卻沒有任何呼吸的動作;全身滿布血跡,而鮮血卻已流得乾乾淨淨。
巨龍在多諾身上來回地嗅著,忽而低低輕吟,如同一頭母獅看見死去的幼獅一般,不自覺流露出不舍與哀傷。突然,巨龍仰天長嘯,發出尤如利劍的淒絕狂號,在廣漠的夜空中劃下一道深刻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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