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太原往事

我繼續說︰“我父親是一個商人,我在富裕的家庭長大。我考科舉時,道光皇帝已經死了。
當時的皇帝是同治。他是清朝第十位皇帝,清文宗咸豐的長子,生母為孝欽顯皇后葉赫那拉氏。即是後來把大清帝國送上末路的‘慈禧太后’。
同治皇帝在位期間,清朝依靠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等大臣,鎮壓了太平天國的作亂。
消滅了匪患,穩住了帝國的江山後,清朝廷興辦洋務新政,略有成效,出現了一個政治穩定的時期,史稱‘同治中興’。
同治四年,我在乙丑科殿試中,以第一甲第二名賜‘進士及第’。之後進翰林院庶吉士
清朝的翰林院地位清顯,雖然不參與朝中大事,但這是一個儲才之所,重臣宰輔大都從翰林院出身。
只要被點入翰林院,待上十年八年,出來便可以做大官。
我在翰林院待了八年後,進入吏部當考功司主事。


在吏部做了三年主事,我被派到湖南當直隸知州。
在翰林院和在吏部當官,沒覺得怎麼樣,但一去到地方,就體會到地方官場的黑暗腐敗,亦令我意識到,大清帝國已病入膏肓,無藥可救,正一步一步的走向崩潰。
大清帝國去到這個時期,在地方做官的,幾乎是無官不貪,問題是貪多貪少,和有沒有被人揭發而已。
當時做官的,心裏只想著兩件事,一是如何升官,一是如何發財。
因為他們都知道,當官做得愈大,權力就愈大,而權力愈大,就能貪得愈多。
當時官官相護,結黨營私。
地方官員職位,每一個都有‘價’。只要出得起錢,就可以買個官做。
只要出錢,就可以霸佔別人的土地!
只要出錢,殺了人也可以無事!
而當時的官場道德敗壞。升官除了要用錢賄賂上司,當時還流行獻上自己的妻子。


這是匪夷所思的事,但這是事實,在史書上是不會記載的,只有親身經歷過的我才知道。
當時想升官,要靠上司的推薦。除了要送黃金白銀給上司外,如果上司看中了下屬的妻子,下屬就要把妻子送到上司家中‘作客’。而所謂作客,就是陪上司睡一個晚上!
曾有一個地方大官,睡了下屬的妻子。第二天在工作會議上,當著其他官員對那名下屬說︰“你的妻子不錯,我很滿意。”
我是朝廷官員,這種事,在所難免的降臨到我身上。
我妻子樣貌端莊,我上司知道後,使人跟我說,有‘鹽運使司運同’一職懸空,可以推薦我做。條件是把妻子送到‘知府’家中作客一晚。
我拒絕了。
結果激怒了這位上司,他沒有推薦我出任‘鹽運使司運同’,還把我調到山西太原府。
那時,同治已經死了(正史說死於天花,民間傳說死於梅毒。),是光緒做皇帝。
光緒這個皇帝的運氣真的不好。剛坐上龍椅,直隸、山東、河南等省發生了旱災。
光緒二年,旱情加重,受災範圍也進一步擴大。


以直隸、山東、河南為主要災區,北至遼寧、西至陝甘、南達蘇皖,形成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廣闊旱區。當時稱之為‘丁戊奇荒’。
我就是在這個時期,被調到旱情嚴重的山西太原。
因為大飢荒,所以我一個人到太原上任,把妻子留在湖南家中,沒料到會鑄成大錯。
有一日,我妻子到廟裏上香為我作福。遇上我上司的妻子。我妻子被邀請到‘知府’家中作客。
我妻子沒有戒心,結果在‘知府’家中,喝了一杯茶後昏倒不省人事。
就這樣,她在‘知府’家中過了一晚,第二天醒來,被送回家。
接著,她在‘知府’家中過夜,被我上司迷姦一事,不脛而走,傳了開去。
我妻子感到無地自容,羞愧懸樑自殺。
她臨死時寫下遺書,叫人送到太原交到我手上。
她怪責自己愚蠢,毁了我劉家的聲譽。她不求我原諒她,只求我好好照顧女兒。
我‥‥‥沒有原諒她!
因為‥‥‥她根本沒有做錯事,何來原諒?
反而,是我對不起她!
她臨終時求我好好照顧女兒,結果我沒有做到!
一年後,我女兒患病死去,當時,她只有13歲。


人間最痛者,死別也!在兩年中,我先後失去了妻子和女兒。”
我在說自己的傷心往事,但我沒有落淚。我的淚水早已流的一乾二淨。
抽完手上的香煙,把煙蒂擰熄在煙灰缸裏。喝了一口已經變暖的啤酒後,我講飢荒的事給美瑜聽。
“我在富裕家庭長大,未遇過飢荒,也想像不到飢荒會是怎樣的?不過,我被調到旱情嚴重的山西太原後,便見識到飢荒是甚麼一回事了。簡單的講,就是‘人間煉獄’!”
我停了一下,當年‘丁戊奇荒’,在山西太原所發生的慘事,一幕又一幕的在我腦海裏重現。
我繼續說︰“飢荒出現的第一件慘事,就是人吃人。有吃死人的,也有吃活人的。吃死人容易生病,吃活人較安全!所以,吃活人的較多!
一家人,沒糧吃,不想全家餓死的話,就選其中一個家人出來,把他煮熟吃掉!
吃自己親人的肉,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有不敢吃自己親人的,就把親人帶出去,跟別家的人交換來吃。
畢竟吃非親非故的人的肉,能吃得下。只要不去想被送出去的親人現在也被吃中,就可以了。
最普遍的,就是‘易子而食’。我吃你的兒子,你吃我的兒子。大家都能吃得下。也有易父易母易妻易姊易妹而食的!也有用兩個小孩換一個成人來吃,這樣就比較公平!”
說到這裏,美瑜垂下頭,用手掩著鼻口。
我默默的抽起煙來,抽了幾口煙,便繼續講。
“飢荒出現的第二件慘事是買賣婦女。因為不夠糧食,只好減少家庭成員。男人是家中的主要勞動力,不能減少。所以,能減少的,是家裏的婦女。方法有兩個,一是吃掉,二是賣掉。
大清律例,販賣人口是犯法的。但在飢荒時期,大清律例已經不存在了,各省都出現公開買賣婦女的市場!


販賣婦女是一樣‘暴利’的生意。我在山西太原,去過一個販賣婦女的市場,看到數以百計的女人在市場裏‘待價而沽’。
她們有些衣不蔽體,有些更被綁起來,有些站著,有些跪著,有些趴著,有些躺著。她們像畜牲一樣被販賣。
買者可隨意掀開婦女的衣服,查看她的肥瘦。肥壯的女人價錢高一些,瘦弱的便宜一些。
而被販賣的女人,有些是被逼的,有些是自願被賣以求一飽的。而許多只有十幾歲。也有母女、姊妹一起被賣的。
被賣掉的婦女,有些為奴婢,任人使用。有些去了青樓,操皮肉生涯。無論被賣到哪裏,下場都是悲慘的。
市場裏賣掉了一批婦女後,一輛又一輛載滿婦女的大車又來到市場,補充了‘貨源’。
也有用水路運來的。一條船,載滿了婦女,當中如有病的,為免傳染船上其他婦女,人口販會脫去病者衣服,然後投落水中讓她淹死了事。
山西太原府的官員,就當沒看到這個市場。因為他們都收了人口販的銀兩!
我聽過一件這樣的事,有飢民把妻子帶到市場賣給人口販。講好價錢,收了錢,離別時,夫妻回頭相看。悲傷痛哭。最後不忍分離,兩人跳河自盡。
在那個饑荒年代,這種生離死別的慘況,每日都在發生。
太原府的官兵每天都很忙,他們忙於清理餓死在街上的屍體。死了的屍體要儘快埋葬,不然會出現瘟疫。
還未餓死的飢民,便聚集在大戶人家的門外,希望大戶人家開門派米接濟。
當時太原府的每個大戶人家的門前,都聚滿飢民,有些聚了幾百,有些聚了過千。
然而,就算大戶人家,米糧也不多,自己也要吃,無法接濟數以千百計的飢民。
有些飢民餓的慌,為了迫大戶人家開門派米,把餓死的飢民屍體掛在大戶人家的門外。有些則割下腐爛屍體的頭顱,拋進大戶人家院內。


曾有一大戶人家,大發慈悲之心,開門派米,結果引來過千飢民前來。他們收了所派的米還不肯離去,衝進大戶人家屋裏,搶去所有米糧!最後這戶人家也變成了飢民。
這些都是我在山西太原耳聞目睹的飢荒慘事!
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身處山西太原?還是身處地獄?
朝廷賑災的銀兩送到各省各府,卻全落在官員的口袋裏,他們每餐都吃得飽飽的。而飢民則得不到一粒米。
人民受災,哀鴻遍野。官員的俸祿不但沒有少,還額外多了銀兩!
後來太原府貪污賑災銀兩的事被揭發,朝廷下令嚴懲貪官。太原知府便找了幾個替死鬼出來頂罪。
其中一個是我。
為甚麼是我呢?
因為我背後無有勢力的人撐腰。我又把自己的俸祿和分到的‘貪污銀兩’拿了出來買米賑濟飢民。
在太原府的一群貪官中,我這種行為是跟他們‘對著幹’,是‘非我族類’。那麼就來個一石二鳥,既可向朝廷交人,又可剷除我這個‘非我族類’。
‘貪污賑災銀兩’是死罪!
光緒七年,秋。我以貪污贖職罪,在太原府菜市場斬首示眾。
監斬的就是冒告我‘貪污賑災銀兩’的上司。
圍觀我被斬首的群眾,歡呼叫好!慶祝殺了一個‘大貪官’!
行刑的劊子手拍了我的肩頭一下,讓我抬起頭,然後揮刀,一刀把我的頭斬下來!


頭被斬下來,不會即時死的,5、6秒後才會死,所以我還聽到聲音,看到景物。
我看到監斬官冷笑的臉孔,和聽到群眾歡呼叫好的喝采聲!
我死後被‘棄市’三日。
後來,我的一位下屬,把我的屍體用一塊黃色麻布包住,從菜市場帶走。
於是,我變成了一條‘黃屍’!
然後,他買了一副棺材,找了一個地方,偷偷的埋葬了我。(在太原百姓的眼中,我是一名貪官,他們知道我埋屍的地方,會把我的屍體挖出來蹂躪洩恨!)
因為死的人多,陰間鬼差疲於奔命,許多魂都沒鬼差收,四處飄蕩。
我死後‘靈魂’飄了出來,站在自己的屍體旁邊一日一夜,都沒有鬼差收我的‘靈魂’。
於是,我飄回故鄉,去到父墳前叩頭。
我母親知道我被問斬後,傷心病倒,不久鬱鬱而死。
我落到神州鬼區,因為人間死得人多,鬼區應接不暇,一片混亂。鬼區王下令,不問情由,全部‘鬼’趕往奈何橋投胎。
於是,奈何橋上,擠滿投胎的‘鬼’。
我在橋邊等候,看到了披頭散髮,一臉病容的母親。
我是個不孝兒,不敢上前相認,只好隔遠跪在地上向母親叩頭,送母親最後一程。
當時的神州鬼區,只能投胎再做神州人。
但我親眼目睹, 神州大地,宛若人間煉獄!
我跟自己說,來世不做神州人!!
我避開鬼差的捉拿,離開神州。
我漫無目的的飄著,最後飄到南京條約割讓給英國的香港。
香港不似神州混亂,它秩序井然。我來到香港不久,便被‘香港鬼區’的鬼差發現。
我被‘收魂’,帶到鬼區。而收我魂的鬼差叫‘石莽叔’。我跟他說,寧做陰間鬼,不做陽間人!
他就讓我在鬼區做‘鬼差’。這一做,就是135年。”
 
 

為我死後變成了一條‘黃屍’而落淚,淚水變成雨點,落在雄偉的紫禁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