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死,我真的……
  不想死……

  ……

  恬靜的早上,普通的日出,偌大的別墅,幽暗的房間。
  無論甚麼時候,陽光都只能從布簾邊陲偷偷地潛進房內。
  因為房間的女孩不喜歡光。
  即使從字表上看,她的名字擁有光芒餘輝的意思。






  「琉璃。」敲門聲響,房外清脆的聲音道:「是姐姐,起來了嗎?」
  普通的言語,整整九字,櫻黛用了足足十秒哼出。
  櫻黛站在其二妹琉璃的房間前。
  她知道琉璃常常耳鳴,不聞人聲。
  母親派來的啞巴醫生在昨天已經斷定,耳鳴、氣促、脾氣暴躁等惡患只是前奏,幻覺、自語、失智等症狀即將接踵而來,陰魂不散。
  從三年前起,聲音每每鑽進琉璃耳內,便有如蟲蟻在咬。
  昨天或以前的琉璃是如此。
  琉璃最討厭人家說話,尤其是自己的姐姐櫻黛。她愈多說,頭便愈疼。頭疼,便想罵人。
  耳喉相通,罵人後,頭更痛。可是不罵的話,櫻黛只會囉嗦不斷,有如隔空擊頭。




  罵痛,不罵也痛,那麼當然要罵。
  今天的她,卻毫無障礙地聽得自己姐姐的一字一句。

  「大小姐,二小姐沒睡醒吧。」
  琉璃認得是貼身照顧自己的管家芙蕾的聲音。
  竟然認得是芙蕾的聲音。
  沒有頭痛。
  聽了一句,便認出了櫻黛;再聽一句,便得知是芙蕾。
  琉璃立刻起床,左足踏上地版。
  長髮亂散。




  她沒料過自己能「立即」起來。
  她終日臥床,已有許久沒腳踏實地。數月前,自己病情每況愈下。即使自己只有十一歲,亦能了解自己命不久矣。
  琉璃所患的無解惡疾可是從一歲開始,永不痊癒,足足煎熬了她整整十年。
  現在,她居然可以站起來,不必旁人扶撐。

  想伸手握鎖。
  「想」的時候,頭蓋沒有龜裂之痛。
  琉璃能清楚看見門鎖的位置,因為眼皮不重,能盡睜靈目。
  她幾乎忘了手握門鎖的感覺。
  又或者,她記錯了,她從前沒有那麼一次是靠自己的力氣張開一扇連普通女孩也能推開的大門。
  她想知道,自己有沒有推門的力氣。
  將要親手拉開房間大門。
  但她沒有。
  「二公主,你要立刻離開這裡。」





  琉璃想起昨夜的事。
  她與啞巴醫生的秘密會面。
  琉璃稱呼他為「啞老者」。
  「就只能多活三年半。」啞老者不會說話,但他會使拉羅在空中寫字。
  拉羅,由「拉羅」這人在千萬多年前發明或發現,是大陸上武者的主要能量單位。
  手一劃,光便現,字便生。
  不須紙張。
  「必須離開這裡,給『那位大人』知道你從我這裡盜了新的研究成果的話……」啞老者伸手探探琉璃的手脈,再搖了搖頭。
  「那三年半後呢?」琉璃神色淡淡,默默細算,不覺頭痛漸漸減退。
  三年半,才不過是三年半的歲月?三年半後,也就是自己十四五歲之時。
  太短。
  對於琉璃的疑問,啞老者再沒有寫甚麼。
  啞老者早便答了,就只能多活三年半。三年半後是怎樣的光景?不言而喻。
  當然,所謂「三年半」只是一個估算下得出的大概數目。運氣背的,壽只三年;運氣佳的,四年也是有可能的。
  啞老者甚至沒有提及,琉璃服下的藥並不怎麼神奇。




  有沒有這東西,琉璃亦活不過十五。唯一分別是,未服藥的琉璃要在床上渡過垂死的歲月。現在的她至少能體驗三年半的健康。
  「『她』……要開戰麼?」
  剛剛才談及壽命的事,琉璃卻忽然冒出這麼一句,啞老者有一剎被嚇倒的感覺。
  只見琉璃神色依舊漠然,雙眸灰而無光,那是一雙十一歲孩子不可能擁有的憂鬱。
  琉璃所穿睡衣,甚至連被鋪也以光滑的塑料而製,防止她再次發瘋撕破衣裙。

  她穿了睡衣整整兩年,因為她甚少下床。不是不想下,是不能下。
  房內的衛生間是三年前打通隔壁房間而建設的,衛生間與睡床之間橫架著綿質扶杆,只因她寸步難行。

  對於戰爭的問題,啞老者目視琉璃,沉默不答。
  他不敢答。
  天幸啞老者是啞巴,相比常人,啞老者沉默的樣子跟不沉默的樣子早已沒有分別。
  「『她』的實驗再次失敗了。」
  琉璃好像在自言自語,又下意識擺擺右臂,五根手指搖搖。
  唔,指骨不太痛了,自己才服藥不到一小時。




  琉璃不太習慣。
  又道:「這藥連我的病亦治不了。『她』的怪物大軍還有望麼?」
  「這……你怎麼……」啞老者只寫了四個快字,但字不及人言語快,琉璃已冷笑道:「你問我怎麼會知道這事?你還好意思問我?」
  琉璃詭異地看著啞老者,有如面照一扇平鏡,道:「我就是怪物,不是麼……」
  這話看似反問他,實際上是對自己說。
  
  現在的琉璃尋思,自己總不能嘻嘻哈哈推開房門,在眾目之下宣佈自己未來三年多無病的事。
  不是無病,病是有的。
  正確的形容是「暫時」無病,若沒再找到解救之法,三年多後還得死。
  琉璃討厭那個煩人姐姐櫻黛尚算是次要考慮。
  琉璃鐵定要走,今天不走,不到數天,失藥的消息肯定傳回本國。
  料是那個「她」知道後,必會尋找啞老者的去向,最後查到大宅,審遍宅內一人一卒,終會懷疑到自己身上。
  更何況,啞老者正是「她」所指派。
  在完成某一重要任務後,「她」命令啞老者順道登上伏殷山察看自己的病情。
  所謂「順道」,便是本來沒有計劃,臨時作出的主意。




  不然的話,啞老者根本不會無故把新研製的藥物帶在身上。那藥是啞老者完成重任後的第一成果,若果……
  若果琉璃沒有哀求啞老者,啞老者就會領藥回國覆命。
  現在,啞老者「順道」帶藥,做了不該做的,「順道」帶給琉璃三年半的健康。藥沒了,他與琉璃一樣面對同等命運,必須亡命奔逃。
  琉璃發誓,那是她一生中最後一次的哀求。

  「大小姐,慶宏公司的副總在大門外叫嚷,我們有邀客麼?」琉璃聽得出來,房間外來了別的下人,在跟姐姐櫻黛談話:「他似乎很生氣,說甚麼我們私下退回訂單的說話……」
  「甚麼?區區泇湟國的鄉下人物,居然不請自來,本小姐的時間可是很貴的——芙蕾,你看好琉璃……」
  櫻黛漸行漸遠,琉璃試著細聽,依稀能聽得姐姐的數句埋怨:
  「真是的,會長怎會私下退回訂單。那三百萬可是本小姐出山搞定的第一宗交易。足足三百萬啊!當中肯定有誤會……」
  「會長?那便是工門的卡洛斯......」琉璃心中哼了一聲,櫻黛居然稱呼人家「會長」,到底她知不知道自己甚麼身份?
  算了,櫻黛走了,求之不得。
  但門外沒有動靜。
  芙蕾站在門外,一聲不響。
  琉璃估計,芙蕾手上應該奉著一個托盤,盤上必有食物、毛巾、普通鎮痛藥之類的東西。

  這管事的深知琉璃性子。往日,每當芙蕾到了門外,便會隨隨便便叫數聲「是我」、「早安」之類的門面話,不多廢話,反正她知道琉璃肯定不會回應。
  琉璃是尊貴的二小姐,終日活在病患中,連自己的姐姐都不給面子,那裡會跟下人談禮貌。
  所以在平日,芙蕾說了幾句套語後,都不待琉璃通報,自動進房,把東西放到房內的桌上,再收拾琉璃發瘋罵人時亂丟的東西。
  有時手執毛巾,助琉璃擦汗……或鼻孔、或嘴角邊的血絲。有時會細看琉璃手腳會否多了數道自殘而成的傷口。
  最重要的是確保窗簾牢牢掩上,不被窗外強風吹動,否則光芒射進房中時,琉璃必會瘋得厲害。有一次,芙蕾被命令拿酒來,送藥吃!
  芙蕾很清楚,二小姐討厭光。
  現下,芙蕾在房外一動不動,一反常態。

  琉璃在房內待了五分鐘之多。
  她本是站著的,瞬間又臥到床上,閉眼作睡,扮作未醒的病人。
  再待數分鐘。
  門忽張。
  門再關。
  琉璃的右肩被輕碰了一下。
  似乎是一隻大手。
  ?
  琉璃扮作虛弱,緩緩張目。
  琉璃告訴自己,如果來人是芙蕾的話,自己肯定罵她一個頭破血流。
  但見空中三個大字:
  她,走,了。
  進來的人卻是啞老者。
  那三個大字自然是啞老者運用拉羅在空中寫成的。
  不知他是用何種方法,竟在外人不覺之下走了進來。

  琉璃清醒自己:
  「她走,我們也立刻走。」
  琉璃沒多細想,火速爬下床,舉起床墊,摸出一張她五年前因無聊而繪寫的大宅地圖,當時她身子已極為不妥,但沒有最近數年那麼差勁。
  琉璃指著地圖道:「走這裡,這裡和這裡,不會遇上任何下人。但我畫這圖時才六歲,當年這、這和這裡有門。三年前大宅修葺過來,沒記得錯門已經不在了……」
  啞老者心想,十一減五等於六,你六歲便畫這鬼圖,難道當年便有離開大宅的念頭?
  「走後門,門怎開?」啞老者又在空中寫了六字,他記得這大宅出入口設有特殊的機關,不過琉璃道:「沒問題的,數年前身子好一些的時候,我常在後門遊玩,沒人敢鎖著那處。」
  啞老者很容易理解。櫻黛和琉璃都不與長輩同居,這宅子的主人就她們姊妹倆。櫻黛未成年,尚是個傻呼呼的少女。琉璃也未成年,卻是宅內的下人口耳相傳的惡魔,根本沒人敢招惹她。
  「給僕從們發現,怎麼辦?」
  琉璃緩緩抬頭,想了想,淡淡然道:「幹掉他們。」
  啞老者吞了一口水,他沒有聽錯,亦沒有看錯,琉璃說這話時面不改容。
  「怎麼了?」琉璃道:「下人便是下人,她們賣身這裡,受薪工作,負責解決問題,不是製造問題。她們解決不了問題,那便解決他們。」
  啞老者呆若木雞,這到底是那門子的理論?
  琉璃沒再廢話,立刻拉了啞老者起行。她深知啞老者的實力,能以拉羅寫字的,實力必是不差。

  琉璃一歲病始,修行的日子總計為零。回想姐姐櫻黛,她練了許多年頭,亦未能運用能量提起物件。啞老者洋洋揮手,輕描淡寫,字體便在空中綻放五秒之多,點橫豎直長闊有序,那是琉璃憧憬的力量。
  啞老者的修為未臻超級好手,但能無聲無色走來,可想而言由他領路急行,憑感應避開宅內人物,應是不難之事。
  儘管步伐放慢了許多,啞老者亦有點驚訝,琉璃到底是如何氣不促、面不紅的跟上自己。
  昨夜的她可是連呼吸亦有問題,雖說藥效不會太差,但這「康復」的速度會不會有點快?
  不多時,二人已溜出大宅。
  琉璃大感幸運,她本來心裡也沒有底。
  仰看艷陽,天空萬里澄明,雲霞不多不少。琉璃想,太陽是她的剋星,今天鐵定不是她要的「好」天氣。
  她不知道,此事之後,她的姐姐櫻黛花了上千萬為大宅加裝工門的頂級保安系統。
  啞老者不敢使用附近傳送裝置,否則強光一起,必然驚動旁人,於是拉了琉璃加快腳步下山。
  也不多久,便到了伏殷澗。琉璃出奇地喊停步。
  啞老者想,也對,她終究是尋常女孩,不可能跟著自己跑個不停的。
  琉璃著眼的卻是別處。
  「這就是河?」

  琉璃回憶四歲時看過的書本內容。八歲以前的她身子較好。較好,不是全好。有時一整個月病痛欲死,有時終週渾若無事。
  她十一年來的世界只有大宅,櫻黛,芙蕾,一眾下人,那個『她』,還有惡病。
  琉璃伸指撩撩河水,河面泛起幾個字來,是啞老者字體的倒映。
  「該到那裡去?」五個大字,直入正題。現在不是旅遊,是亡命,啞老者沒閒解釋「河流與小溪略有不同」的命題。
  琉璃眨動雙眼,答非所問:「不可能再有這樣的藥吧?」
  「也許你可以回國,問問『她』?」啞老者的字印在溪流。
  啞老者本想寫「求求」她,而不是「問問」她。
  這法子根本行不通,不然的話琉璃怎會選擇逃跑。
  琉璃懂事以來已住在伏殷山上的大宅,沒有回國那怕一次。但那人的厲害,全宅子裡的人都知道。
  啞老者在國內是首屈一指的生體能量研究員,連他也要亡命,自投羅網的後果可想而知。
  琉璃淡淡地道:「算了,我只有三年半,那麼我們三年後再見。我能不能再活下去……」
  琉璃回望啞老者,她的意思是「我能不能再活,看你的研究了」。
  至於啞老者無法回到國家實驗室的問題,琉璃完全沒有考慮。
  「你不跟我一起走?」啞老者寫了七字。
  為甚麼琉璃剛才說出一句「三年後再見」?
  啞老者寫到「起」字時忽然定住,內中泛起濃濃的不安。

  他想通了。
  琉璃嘴角微揚,瞇眼直觀啞老者。
  她在笑。
  她抬起右手玉臂,數根纖指輕掩笑意。
  她發育未全,嬌小秀美。隨便一笑可以花枝招展,尤其在花間流水的背景襯托下。美中不足的是其瘦弱身子,簡直就是病患折磨所刻的烙印。
  還有久不整理的亂髮。
  啞老者不吃她這笑,直感陰森可怕。
  失去研究成果的人是啞老者,那位大人下令通緝的人必是啞老者,而不是琉璃。
  況且,琉璃在大宅消失,不一定立刻被懷疑是啞老者的共犯。
  沒有線索下,整件失藥事件也可被解釋為啞老者作賊心虛,捉拿病弱的琉璃作為人質。反正沒有證人,根本沒有基礎確立二人共謀作竊。
  第一嫌疑人必是啞老者,而不是琉璃。琉璃跟著啞老者,也只有被一網打盡的份。
  同謀作賊,朝夕難保,後必分途。二人必須分別。
  當然,時日一久,那人終會將疑慮置到琉璃頭上。

  琉璃回頭瞄著那「河」,道:「別走太快,也別被擒了。」
  啞老者聽出琉璃語理裏的乾坤。
  自己可能助了一個不該被幫助的人?琉璃怎會好心提醒自己?
  琉璃的意思是,啞老者要慢慢地、慢慢地逃。逃到一個地步,要讓抓他的人看見啞老者,可是又不能真的被那些人抓住。
  一語既之,調虎離山。
  若啞老者故意被「發現」,必能吸引追捕者的注意。琉璃便偷得時間,愈逃愈遠。
  「三年後再見」,只是門面話。「別走太快」,亦不懷好意。
  啞老者搖了搖頭,默默回身。
  他剛才有一刻在想,琉璃連小溪也未曾見過,即使她看透人情生死,但始終不懂世事,自己總要跟上她一會兒,教導一些生活日常才對。
  看樣子這種想法是多餘的。琉璃的世界裡只有自己一個,是因病扭曲性子?
  她心裡會否有那麼一刻細細想過,到底是誰人讓她有多活餘生的希望?
  啞老者很失望。
  算了,後悔已經太遲。又或者,根本沒資格去後悔。
  啞老者默默而去,但琉璃又叫住了他。
  「等等。」
  琉璃仍看著溪水,道:「我可以到那裡去?」
  數個大字呈現:「你想知道?」
  「我可不一定聽你的。」

  啞老者確信二公主是嘴上硬手,比其姐厲害得多。琉璃病了那麼久,莫非只憑發瘋罵人,就練來了口舌的本事?
  「找你姐姐辦事地方的首領。」與之前的文句不同,啞老者寫出這字句時馬虎非常,文法又不通。說到底自己是長輩,卻要看小孩子的面色,任誰都會不喜。
  琉璃心裡泛起了一個名字,那就是工門的頭子卡洛斯?再道:「我要是信得過櫻黛,就不用問你。」
  此時,河流只現兩字:
  「夜鷹。」
  啞老者已經沒心情寫更多。
  ……
  「我喜歡這名字。」琉璃道:「對了,把我的長髮斷了,使拉羅的話應該一秒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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