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晚上,天氣悶熱得不像話。
樓下宵夜檔口正通宵達旦營業,聚集了不少人。
當初搬出來住,我想找一個方便上班、近體育會、食店多選擇的地方,所以就選了這裡。

珈瑋剛認識我時,笑言她喜歡這裡食肆多、吃一個月也不會重覆,沒多久就搬來跟我同居。
現在想來她說的大概是謊言吧,
她在市區長大,在市區的銀行工作,偶然來吃東西還不錯,但長住在這裡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我們在一起五年了,珈瑋再過兩年就三十歲。
這段時間以來,我從她身上感到的壓力愈來愈大。


她一直說教練工作賺不到錢,應該集中精神在學校努力升職,儘早成家立室。

其實我討厭學校的工作,校長根本不把體育老師當回事,反而在體育會當教練才令我感到人生有意義。
但跟珈瑋說了好多次,她都完全不明白,還說我只是逃避責任。

我不想再跟她爭拗,上個月終於向體育會請辭,但我心裡真的很不舒服。
難道我放棄了自己的學生和教練事業,就為了讓她多去幾次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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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便利店買來啤酒,站在路旁一邊喝,一邊思考人生。

喝著,眼角突然注意對街一個女孩的身影。
那是一個身形修長的女孩,一頭及腰長髮輕飄,牛仔長裙隨步姿搖擺。
她的形象脫俗,跟附近宵夜檔的氣氛完全不襯,卻輕輕步入等位吃宵夜的人群中。

這身形、這外貌、這氣質……
一看見那身影,我腦中的回憶就爆炸開來,周嘉慧的音容笑貌都在我的腦子裡紛飛。
我整個人呆住了,直至冰涼的啤酒流到脖子方如夢初醒。



我不禁想起阿修在運動場的話︰
『我上車的時候她剛好下車,長髮飄飄,帶著仙氣在我旁邊走過。』

沒錯!她就是阿修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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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喝到一半的啤酒扔進垃圾桶,拔足就跑過馬路向她奔去。
我穿插在宵夜檔的人潮當中,一一打量著四周的人,卻怎麼找都找不到她的蹤影,甚至連打扮相近的女孩都沒有。

我在宵夜檔找了一圈遍尋不獲,剩下的去路就只有大坑渠旁邊的行人路。
我想了一想,便沿著大坑渠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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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學時,我常常跑這條路去學校和體育會。
大坑渠雖然偶有異味,但這條行人路又平又直,跑起來很舒服。
往事只能回味,現在我早已失去那種幹勁,寧願坐小巴省點時間。

直路一眼看到底,我看不見那個想見的身影,雙腳卻還是著魔似地堅持向前走。
走著,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

中五、中六時我曾經很努力,想著只要入到香港代表隊,周嘉慧就能在奧運會的直播中看到我。
但畢竟有傷患,我愈是爬得高,愈是了解到自己原來資質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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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時我跟真正的香港代表隊是同學,充份了解到彼此差距之後,我決定轉投教育之路,同時開始擔任陶教練的助教。
後來在中學任教,我開始改練長跑然後參加公開馬拉松。



我還是很喜歡跑步,只是,我放棄了夢想,選擇了現實,不再把跑步當成自己的終身職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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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年前那屆馬拉松,當我跑過青馬大橋補給站時,突然聽到有人大叫︰
『喂!周嘉慧!這邊!』

我急急回頭尋找這名字的主人,下一秒竟失平衡跌倒地上。
此時,一個工作人員打扮、綁著馬尾的女孩走過來伸手扶我︰
『不要放棄啊!站起來繼續跑吧!』

其時晨光初現,逆光之下我看不清她的臉,只見到她掛在頸上的工作牌上名字叫「Chow Ka Wai」,我的心跳加速到200%。
——不會吧?她回來了?還是只是同名?

我非常震驚,當時卻不好意思細問,只道謝便離開了。


跑了半公里之後再折返,她卻不在那裡了。
等到我跑畢全程,我才逐個補給站去找,到處打聽著「Chow Ka Wai」的影蹤。

找了兩小時後,我終於在另一個補給站找到正在收拾東西的她。
當時的她臉上紅彤彤,雙頰酒窩深深笑著︰
『你……你怎麼找到我的?』
我笑著說︰

『因為,我一直都在找你啊……』

這,就是我跟珈瑋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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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著這些往事,我已走到大坑渠盡頭的屋村群。


歲月會磨蝕愛恨,自從周嘉慧離去,我就再沒來過這裡,也不再聽謝霆鋒的歌。
萬萬沒想到,今天會因為一個身影回來。

難得故地重遊,我決定去貨櫃看看。
我穿過從前熟悉的小路,走過幾座村屋後巷走到一塊小空地前,令人意外的是貨櫃仍在這裡,沒變成一座新建村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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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中美麗的海藍色貨櫃已因漆油大量剝落而顯得突兀,只有那排落地大窗依舊漆黑如昔。
那張貼窗擺放的白色餐椅經過十幾年日曬雨淋,皮座位都裂開了爆出棉花。

我像看見老朋友般輕摸餐椅的表面,然後像中學時那樣隨意坐上去,再打開智能電話播放從前愛聽的歌曲。
熟悉的歌聲,令深藏在回憶裡的感覺完全甦醒,嘴角不期然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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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以為,時間既殘忍又無情,
只會把我們所有捨不得的、想留下的、曾經美好的,統統無情地沖擦掉,不留一點痕跡。
從沒想過,我仍可重遇自己的回憶。

如果當年一聲不響地消失的周嘉慧真的回來了,十五歲時的疑問、十五年前的遺憾,都有機會得到解答。
因為她而殘缺的少年時代,也可以得到補償。

我腦中不斷幻想著跟周嘉慧重逢的畫面,
在餐廳裡、在體育會、在圖書館門口,她挽著長髮,表情帶著三分陌生、三分懷念,一臉不知所措地微笑。

到時,她真的會認得我嗎?
她現在過得好不好?
她成家立室了沒有?
見到她的時候,我應該說甚麼才好?
好久不見?你最近好嗎?還是……

我一直都在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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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總是美好的,但畢竟我是個成年人,到最後還是要面對現實。

走完一遍回憶之旅,我吹著晚風回到我和珈瑋的家,偷看她熟睡的臉。
她驚醒了,連聲問我去了哪裡。
我跟她道歉,說我去了跑步。
她雖然生氣,卻還是著我早點睡。

珈瑋不是我回憶中的周嘉慧,這件事我跟她第一次約會時就知道了。
事實上,大學時我試著交過幾個女朋友,但都找不回跟周嘉慧相處的感覺,連怎麼開始、怎麼結束我都早已忘得一乾二淨。
珈瑋出現前,我的靈魂一直在飄泊;
跟她一起,我才感到安祥和平靜。
珈瑋就是我的現實。

我想過回娘家找出周嘉慧的電話號碼碰碰運氣,
但一想到她可能已忘掉我,又不由得卻步。
輾轉反側一晚,起床後還是決定面對現實。
現實總是令人不得不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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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熬了一夜,第二天教書時撐得痛苦。
好不容易等到學校放學、校隊練習完結,我走進體育會時差點連眼睛都張不開。

阿修卻突然拿著智能電話高速撞過來,差點把我推倒︰
「你在這裡就好,我正想打給你……她出現了!周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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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又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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