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拳短篇集】咩都寫一餐之奇形怪狀短故 (不定期更新): 卡里斯托的女孩
我是漢娜·喬納，一個受好奇心驅使，愛探索未知世界的旅行者。
我坐在磁浮列車的靠窗位置，在極為寧靜的單人包廂裏享受著旅程前最後的休閒時光。我翻閱著手上的旅行筆記，上頭寫的都是些過去的回憶，有時候我還是會被裏頭的內容逗得咯咯直笑。
儘管如此，日誌裏頭還是有些內容會讓我的脊樑冒起一陣惡寒。
譬如說－－半年前曾在瑪斯之城看到的那個秘密。
我稍微挺直了腰背，嘗試抖擻起因長途列車而損耗了不少的精神。
列車內的法蘭絨座椅設計得過份舒適，讓我很容易陷入昏昏欲睡的狀態。在這種情況下，我通常會讓服務生給我一杯特濃的黑咖啡。
但現在似乎沒這個必要了。
我合上旅行日誌，將它放進我心愛的皮革旅行背包，然後像個首次踏上旅途的菜鳥一樣，滿心歡喜湊近了玻璃窗。
在蜿蜒伸展的懸浮路軌的盡頭，一棟棟高聳入雲的銀白建築漸漸展現了它們的形態。瘦長的流線型形狀，遠遠看去就像一位婀娜多姿的脫衣舞女正醉心於表演，在陽光照耀下有時會反射讓人感到扎眼的強光。
還有數分鐘，列車就要到站了。
我開始感到熱血沸騰。我有預感，這次的城市將會為我的旅行日誌添上值得一再重溫的新頁數。
我穿上短款的皮革外套，將散亂的紅髮綁成緊實的低馬尾。隨著車廂的擴音器開始播放起各種貼心的離座提示，我抓起重量扎實的背包，離開了單人車廂。
卡里斯托(Kalliste)，是這座城市的名字。第一次踏足這裡的旅行者說不定會為這種充滿神話風格的命名方式感到奇怪，尤其是那些出發前沒有做好資料搜集的傢伙們。我敢打賭，有超過一半的菜鳥會這樣想：如此科技先進的城市，配上這種命名根本完全不搭。
然而，對我來說，卡里斯托這富有深意的名字配上這座別具特色的城市簡直無可挑剔。
卡里斯托──在古希臘文裏是指「最美」的意思。在希臘神話裏，這位名為卡里斯托的女孩擁有連眾神之王宙斯也無法抵禦的美貌。遺憾的是，卡里斯托最後因赫拉的報復而變成了一頭母熊。
這也是我不怎麼喜歡希臘神話的原因。
不論如何，作為一座象徵「美麗」與「科技」的城市，我覺得這樣的命名反而充滿了致命的吸引力。
我的靴子落在磨得發亮的雲石地板上。選擇在這個車站下車的人並不多，大部分都是年輕的女孩。
是的，特別是對美麗有所追求的女孩。從那些女孩的眼裏，我彷彿能夠捕捉到她們的不安與興奮──那是一種對未來的期盼。
我跟著人潮離開閘口，途中偶爾會與其他女孩對上視線。她們看我的眼神像是找到了知音，有的甚至向我展露微笑。顯然這是個誤會，但我沒有空餘時間去跟她們逐個解釋，最後還是決定保持沉默。
我們很快便錯開腳步，往不同的方向邁進。我無視指示牌的引導，依照直覺右轉，踏進了一條極為寬敞的天幕長廊。
現在是下午時分。
整個區域被點綴著星光的黑色幕布刻意籠罩起來，大大小小的霓空燈箱懸掛在白色現代建築的外部，為行人道染上各種眩目迷人的色彩。我抬頭，看見巨大浮空的屏幕正不斷重播著某位裸妝模特兒的臉，節拍強勁的電子樂從看不見的音箱流淌過來。
「嘿！等一下。」我下意識向聲音的方向轉頭，一個身穿西裝的尖下巴男人正揮舞著手讓我停下腳步。「對、對！就是你。」
「有什麼事情嗎？」我保持旅行者應有的警戒，與對方拉開一些距離。
「你是剛到卡里斯托的訪客，對吧？」男人的眼睛彷彿閃爍著某種光芒。「然後，像你這種年輕、充滿活力的女孩，肯定會奮力追求想得到的東西，對吧？」
「可以這樣說吧。」
「那麼，讓我猜猜，你現在的心裏正住著某位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的男孩。」
我沉默了幾秒，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發笑的衝動。
「對吧？」男人磨擦著手心，似乎正等待我的回應。
「你繼續說。」
「沒關係，現在我們都知道你是個害羞的女孩了。」他笑了起來，下巴看起來更尖了。「請容許我向你提出一些建議。」
「首先，你的臉看起來太圓潤了，這種形狀已經過氣很久了，說不定比你遺忘在冰箱的那塊奶酪還要久。」
哈，現在我懂了。這傢伙是個推銷員。
「我相信，在它變得尖削後，你肯定能輕鬆吸引到那位男孩的注意。」他的眉毛垂成八字，一臉同情地盯著我的下巴。
「把它削尖？像你的臉那樣嗎？」我問。
「噢不，請不要把我當成範本。這種低調的尖度如今已經不符合潮流了。」男人尷尬地搔了搔臉，「不瞞你說，最近我實在忙得不可開交。要是能抽出時間，我馬上就會去更新－－在美麗安東尼這家店裏。」
我往男人身後瞥了一眼，「美麗安東尼」的橢圓店牌正在那裡散發著粉紅色的光澤。為了吸引視線，他們還故意把圍繞招牌的LED燈泡設定成忽亮忽滅。
「謝謝你，但我想我用不著這項服務。」我禮貌地婉拒熱情的推銷，打算轉身就走。
「等等，您真的不考慮看看嗎？」男人從我的背後繞了上前。「您甘心落後於其他美麗的女孩嗎？你看！這裡的每個人幾乎都－－」
「不用了，我只是個旅行者。而且我對自己的臉並沒有什麼不滿。」我打斷了他的話。
「好、好吧……」男人似乎對此有些難以置信，他從上到下掃視了我一眼，最後放棄似的長嘆了口氣。「要是有任何需要，請務必考慮『美麗安東尼』的服務。」
我微笑著，向他頜首，繼續往前走，順道欣賞起卡里斯托大街的風景。在尋找旅店的路上，我已經數不清自己到底拒絕了多少個像剛才那樣的推銷員，以及被人投向過多少次失望與詫異的目光。
離開遊客區，愈往城市中心前進，我感覺到投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幾乎是以倍數增長，像是發現了什麼奇珍異獸。不過，當那些女孩意識到我背上那個笨重的旅行背包後，通常很快就會移開那雙好奇的眼睛。
我一點也不介意，也不會責怪她們。畢竟對我來說，這也是城市體驗的一部分。很多讓人怒惱的事情，在你了解背後的原因後，有時候反倒會變得有趣。
就像我看到這些女孩全都揚起尖到不行的下巴、眨著像青蛙眼一樣大的眼睛與我擦身而過的時候。
我有點慶幸自己的下巴仍然保持著沒有稜角的狀態。
※
在第一天的旅程結束後，疲憊一瞬間席捲而來。我在那張附有按摩功能的高科技單人床上很快便睡著了，直到清晨的陽光照射在我的臉上把我叫醒。
在旅店品嚐過簡單的鬆餅早餐後，我再次帶著地圖開始在卡里斯托閒逛起來。然而，比起昨天尚算平靜和諧的情況，今天的卡里斯托似乎有哪裡不同。現在，幾乎只有我一個人在曾經人聲喧嚷的天幕大街獨自漫步。
或許是幸運之神的眷顧，我似乎正好遇上了很不得了的事件。
「抱歉，我可以問點事情嗎？」我趕忙叫住兩個準備在我身邊奔跑而過的年輕女孩。「今天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匆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們疑惑相視了一眼。在看到我手上的城市地圖後，馬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看你這副模樣，你肯定是個旅行者。」右邊的金髮女孩率先開口。她的朋友隨即抿起嘴唇，但我還是能看出她正在強忍著笑意。
「亞曼達，別這樣。」
「我很抱歉。別在意，我只是早上吃壞了肚子。」亞曼達吸了口氣，收起笑容。「今天是『阿芙蘿美容集團』新服務的開售日，幾乎所有女孩都想要搶到優先名額。」
金髮女孩像個點頭娃娃一樣和應起來。「沒錯，我們可不想成為被嘲笑的一群。」
「所以，那是某種整形技術嗎？」考慮到卡里斯托的獨特風氣，我開口問。
「沒錯，那可是全新的臉型重塑技術！」亞曼達插嘴道。「透過植入錐狀填充物，能夠將你的臉改造成最符合潮流的頂級錐子臉。」
「但你們就不怕會發生什麼意外嗎？譬如說，你提到的填充物。」
「你指的是，刺穿皮膚之類的意外？卡里斯托不會容許這種意外發生的。」金髮女孩語氣相當淡然。
「沒錯，就算真的出現意外，也肯定能迅速修補回來。」
想像到那種血淋淋的畫面，我感覺自己的眉頭已經皺成了一團。
「但在我看來，你們的臉已經足夠尖了……」
那個角度看起來跟英文字母並沒有太大分別。
「怎麼可能！這種程度可是遠遠不夠。」金髮女孩兩手撫摸起自己的臉。「有時候我真的無法理解旅行者的思想，你怎麼還能忍受這種極度平凡的臉型呢？」
「就是啊，你的臉看起來比我早上吃的鬆餅還要大。」亞曼達開始咯咯笑了起來。
我挑起了一邊眉毛。「你們的想法真特別。」
「不然呢？我敢說，卡里斯托的每個女孩都會同意我的話。」
「說的也是……我只是覺得，這裡的人對『平凡』一詞的定義似乎和我居住的世界完全不同。」
「什麼意思？哪裡不一樣了？」亞曼達雙手盤在胸前質問道。
「從我的角度看來，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們想要脫離『平凡』，卻重覆著與之相反的行為。」我刻意放慢語速，試圖解釋。
她們面面相覷，誰都沒有說話，似乎正思索著我所說的話。良久，金髮女孩臉帶尷尬地開口了。
「我們聽不懂你的意思。對卡里斯托的每個女孩來說，讓自己看起來更加接近『美』的潮流，是正常不過的事情。」
「抱歉我們得走了，排隊的朋友正在等我們。」亞曼達向我投來怪異的目光，拉起金髮女孩的手臂拔腿跑了起來。
「很高興能跟你們說上話。」
我注視著她們逐漸遠去的背影，不確定她們有沒有聽到我的話。
但不論如何，多虧了她們，那本用皮革書套包裹著的旅行日誌又能寫下新的內容。
※
我馬上就要離開這座美麗的城市了。
我在旅店的房間收拾好行裝，沿著幾天前的路線往磁浮列車的車站走去。背上的旅行背包因為塞了一大堆紀念品而變得異常沉重，彷彿裏頭裝了數十公斤的鉛塊。一路上，卡里斯托這座城市獨有的目光仍然刺人。
我很快便明白亞曼達與她的朋友話裏的含義。
每個與我擦身而過的女孩－－你可以從她們的臉上找到完全一致的角度。
這項以最新醫學技術打造的新款臉型如今已經席捲全城，似乎只需輕輕一碰，就能馬上在紙上捅出破洞。
我挺起胸膛穿梭在人群之間，幾個女孩在我的前方步伐很慢，正聊得起勁。
「哇喔！這形狀簡直酷斃了！」
「嘿，這可是還沒對外公佈的最新款式呢，只有員工才能優先體驗。」
「你也太狡猾了吧。天哪，這形狀實在太浪漫了。」
「誰叫我是那些幸運的員工呢？」
那個留著波浪卷的女孩一臉沾沾自喜，似乎向朋友炫耀著手上的X光片。我好奇往她們腦袋之間探頭偷瞄了一眼。
我敢打賭一千美金，這肯定會在不久的將來成為卡里斯托新一波的潮流－－
那是一顆愛心形狀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