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壞女人
 
 
  下午二時多,餐廳裡的人不多,所以一個人吃飯也不怕尷尬。林絢意慶幸是這樣。
  她一人來這間烏東店吃午餐,剛叫了餐點,現在正等著。
  她轉頭,看到旁邊一塊有倒影的玻璃面。即使不是真實的鏡,在陰暗的投影下,都能察覺到她那雙可怕的黑眼圈,還有微微的眼腫。她轉開臉,不看這麼憔悴的自己。
    昨晚,她一直無法整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朱棚俊會無緣無故出現在她家樓下?為什麼他會知道一切?他是怎樣知道的?單憑昨晚他所見到的?
  但更令她凝重的並不是這些,而是這個分手的真相。
  昨晚她看著棚俊的黑色背影,逐漸消失在街角中,彷如一場夢,卻又真實無比。她艱難地嚥下一口唾液,欲起步上前追向他,可是當她聽到響亮的鐵罐聲從街道中傳出,她的勇氣也跟著被劃破。絢意終於知道自己在這段關係中是多麼懦弱,她以為只要她回到家,便能夠平伏、冷靜,去找他解釋。但當她打了無數個不接聽的電話之後,她焦急,她惶惑,她不甘心就這樣讓他認為是因為別人而分手,但她一直打不通他的電話,直到打到最後一通接駁不了的電話,她知道,他封鎖了她。
  他終於絕情了。


  對,這就是傷害一個人的感受,一點都不好受,她竟然情願是被別人傷害,這麼一來她可以放心傷心,而不是一直處於不安,不安於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或是想著怎樣去彌補這些傷害。
  她根本沒預計過會變成這樣。他們的分手從來都不是真的,他們會和好,他會心軟,而她總是會回去。可是這次沒有回頭岸,只有再也找不出到出口的遺憾。
  絢意一度以為自己已經不在乎朱棚俊了,無論他有什麼情緒抑或是感情,都阻不了她繼續前進。然而,真實是現在的她兩眼通紅,無法專心在任何一件事上,包括和高韋諾接觸這件事。
  今早走進教室,她看見高韋諾坐在靠窗位置。那一刻,彷如隔世。昨晚的事讓她忘了大部份的事情,包括高韋諾,好像今天才是她第一天認識他。她的內心可笑地叫她快躲,躲開正在發展中的對象?她快記不起昨晚和對方一起共度晚餐,聊了好多不同種類的事情。明明是她想要的一切,如今看來,都似是貪婪。
  絢意沒有躲開高韋諾,她命令腳步走近那邊,坐下,不可置疑地迎向他,給他一笑,說句早安。
  聰明的他很快便覺得不妥,開口問她:「妳臉色不太好,有什麼事嗎?」
  「哦?啊,沒事。」她勉強地回應。
  誰料高韋諾伸手去摸絢意的額頭,但她竟然閃開。別說他,連她也無法相信自己避開他的觸碰。
      高韋諾顯然失落,露出淡漠的表情。
      有一陣尷尬的氣氛盪漾在他們之間,她內心大嘆一口氣,也得迫自己解釋:「我可能有點不舒服,不想傳染給你。」


      「嗯,妳應該多加休息。」他淡淡地說,若無其事地別開臉,留心上課。
      「抱歉。」她亦只能這樣說。
      「那午餐想吃什麼?」
      她忘了,他們昨日的晚餐上說好今天一起吃午餐,可現在她這副德性,真不敢高攀。她不想與人共處,她想一個人靜靜,或者找個辦法可以重新面對高韋諾,而不想看著他,只想起朱棚俊的句句狠言:
 
      「他就是我們該死的分手理由啊林絢意!妳想裝到什麼時候?」
 
      絢意也選擇不看對方,說出:「抱歉,我臨時有事,不能和你吃。」
      實情是她自己一人走來吃烏東,大概她都沒胃口吃什麼。
 


      「妳打算騙我一輩子嗎?然後高高興興跟他談戀愛直到世界末日嗎?妳拿我當我白痴?妳不認為妳這樣做很過份嗎?妳好自私啊林小姐,出軌就分手,卻騙人說是我們不適合。」
 
      「林絢意?」烏東還未來到,她便在發呆的時光中聽到有人呼喚她。她抬頭一看,見到棋棋的臉。
      「妳怎會在這?」絢意一臉茫然問。
      「來吃飯啊。」棋棋指了指她身後的一堆朋友。
      「哦。」
      「妳怎麼一個人?」
      「噢,吃飯啊。」
      「不,我是在問妳為什麼一個人吃飯?」
      「就想一個人吃飯啊。」
      棋棋翻了個白眼,然後拉開座位,在絢意對面坐下。
      「不用了,妳回去妳朋友那邊吧。」絢意皺起眉說。她真的只想一個人靜靜。
      「聊幾句吧,看妳一臉呆滯,班上沒交到朋友嗎?」
      絢意不在意這些。開學快兩個星期,她也沒跟其他人交流過什麼,就只有跟她相依為命的高韋諾。啊啊,相依為命真不好。
      「還不熟。」


      「那高韋諾熟了吧?他怎麼沒跟妳一起吃?」
      絢意停頓了半刻,說:「改天再吃。」
      「是嗎?」棋棋疑惑地看向絢意,但她不跟自己對上視線。「發生了什麼事?」
      絢意嘆下一口氣,無奈地開口說:「他知道了。」
      「誰?知道什麼?」
      「朱棚俊,知道高韋諾的事情。」絢意不想指明,但對方一點都不明不白。
      棋棋倒抽一口氣,身子向椅背靠。「不會吧。為什麼他會知道?」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妳沒問他嗎?」
      「我還有這種良機問嗎?」
      「那他什麼反應?」
      絢意試著回想起棚俊的反應:「生氣……非常生氣、無奈、受傷、絕望……還有生氣。」
      「妳沒試圖跟他說明原因嗎?」
      絢意難得地笑起,卻感到冰冷。「在他面前所有解釋都變成是藉口,我根本沒辦法洗清嫌疑。」
      侍應生端來絢意點的薏米水,她跟著喝了幾口,卻沒什麼味道。


      「也難怪,受這種打撃很難聽清楚妳的本意。」棋棋說。
      絢意聽到打撃這個詞語,不禁抬頭看向棋棋。
      「打撃?」
      棋棋閃開她的眼神,生怕自己用錯詞,但想想是沒錯。「不是嗎?後來知道真相原來是這樣,很難不受到打撃吧。」
      棋棋說得對,她也知道自己傷害了他,狠狠地打撃了一個曾經很愛她的人,而她不但沒珍惜他,反而用來傷害他,她的罪名到底有多大?
      絢意感到眼角有一陣酸,她用力收起這種感情,再喝下一口薏米水。
      棋棋見她沒有答話,真怕自己說錯什麼,於是不敢作聲,打算回去,怎料絢意又開口:「妳覺得我是壞女人嗎?」
      棋棋定住。
      壞嗎?
      她們是中學同學,一度深交,但有時不常聯絡。棋棋感覺自己對她的了解只是一知半解,有時很好懂,但像此時此刻,她不懂。可能她沒有什麼戀愛經驗的關係吧,所以無法體會。
      可是以她所認識的林絢意,她認為不壞,感覺她現在似是在面對一些壞事,而她不知道怎樣做而已。
      不過回頭一想,當她聽到林絢意原來在交往中時喜歡了班上的男生,她可是很驚訝,這通常是男生會做的事情,現在卻發生在林絢意身上,她也不敢相信。
      「這個……我不知道耶,妳知道我不是汶蔚,說不出有力的答案。妳問我,我只會說不壞。」
      「妳說我壞,我也不會生氣。」絢意自己補充。「妳一定覺得我很壞,這樣將男朋友拋棄,連我都覺得很壞,無可救藥的壞。」
      棋棋輕嘆口氣:「不,絢意,我不想批評妳。妳要知道,我可是個沒經驗的傢伙,我不可能完全體會到妳的心情。既然現在他都知道了,不就一身輕了嗎?再沒有秘密了。」棋棋攤開雙手,給絢意一抹微笑以作鼓勵。


      絢意點點頭,第一次眼神溫和地看向她,不再是那種冰冷的失落。
      「總之妳現在要向前看,你們都分手了,原因是什麼也只能算了吧,他總有天會明白的。」
      絢意搖搖頭:「不會的,他只會一直認為我是出軌的壞女人。」
      「別這樣想嘛。」
      「我想我知道自己為什麼一直都不願意跟別人多談高韋諾的事,因為他一直都是一個秘密。」
      棋棋眨眨眼。
      「抱歉,幾乎連妳都瞞騙了。」
      棋棋再度眨眨眼,對於林絢意忽然的見解感到驚奇。
      「我沒事。」
      二人靜了,直到棋棋站起來,輕拍絢意的手臂。
      「別想這麼多了,一個人吃完飯就回去吧。」
      「嗯。」絢意輕聲回應她,然後她便離開。
      烏東來了,她一人默默地吃。
      現在,她是一個沒有秘密的壞女人。
 


 
 
      絢意真的是吃完便乖乖回去,沿路放空自己什麼都不想,感覺好像在她身上掏空了什麼似的。但每當她想到朱棚俊,或是想到他們的那些日子,心酸就會打擾她。
      她想,這個打擊不僅攻擊到他,還有她,令她銘記所有壞事和一些曾經美好的事,一同折磨著她。
      回到教室,她見到高韋諾還未回來時鬆了一口氣。她真不知道現在該如何面對他,她對他的感覺也變得好奇怪,好像因為朱棚俊,沖淡了原本的傾心盪漾。沒有秘密之後,高韋諾的身份是不是就變了?他不單止是她心中的愛慕,還是一個她出軌的對象。但她不可能一直迴避高韋諾,這樣只會有多一雙手去傷害另一個人,而她不想傷害這個理想對象。難得關係見曙光,她應該怎樣做才對?怎樣做才可以令這種低落感散去?
      「嘿。」有人從她後面的座位發出這個聲音。
      她轉頭看過去,發現自己坐在一個金髮男前面,而這個金髮男正正是高韋諾開學時所說的──以前不和的同學。
      「什麼事?」她心情夠糟了,更不想跟這個人交談。
      「妳跟高韋諾是不是很熟?」他依舊咬著香口膠,臉上掛著對所有事物感興趣的樣子,還散發著隨時隨地都可以對女生調情的氣味,她確信自己聞得出來。
      「關你什麼事?」絢意冷冷地說,然後回轉頭,打算換位置。
      金髮男在後吃吃地笑,但沒有放過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厭惡地回頭盯住他。
      「別氣,我只是想給妳一個誠懇的忠告而已。」他賊賊地笑起,並且雙手舉起,表示不再碰她。
      絢意沒心情理會他,一整張臉是前所未有的冷酷,直接把心中的悶氣發洩出來。她站起來,決定隨便找個位置坐,離開這個人。
      「嘿嘿,妳這麼討厭我幹什麼?」他的話在她身後放著。
      見她不理會他,他更打趣地將雙手放在嘴邊,做了個話筒,放聲給她聽:「我勸妳別這麼相信高韋諾這個人!他不是個好男人!」
      絢意不由自主地停下。
      這是什麼意思?
      她回頭更兇狠地盯住他,他卻拉起一張大笑臉,然後微低著臉,舉起一個讚好的手勢給她。
      「無聊!」她拋下這一句,然後坐到離他遠遠的前排。
      絢意相信日子比以往過得更要複雜多。
      她坐下後開始消化剛才金髮男的說法,下一秒卻笑了,笑自己竟然打算相信一個輕率的男人所講的說話。高韋諾說他們中學時不和,明顯他不妥高韋諾,為什麼要聽他的片面之言?他有什麼證據說明高韋諾不可信?對她來說,這位金髮男子連認識都算不上,她跟高韋諾還較熟一點,憑什麼相信他?即使他講對了,哪又如何?好男人?她趕走了,她亦已經不是個好女人。就算高韋諾是個壞男人又怎樣?這可能更好,她便不用在他面前扮個乖女孩。
      於是絢意開始想,她應不應該跟高韋諾坦白一切,讓他也知道真相。在醜陋面前,看他喜不喜歡真實的自己。
        人不完美,關係也是瑕疵,在不完好的面目之下,有沒有可能得到好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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