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的室友,則繼續用盡全身肌肉的力量,拼命做引體上升,他的呼吸聲很大,間雜在我和翟志強的對話之中。
 
「家裏有點事,我回去了。」他說。
 
「哦......是嗎?」
 
「不然你以為甚麼?」他笑笑,反問我。
 
「不,問問而已。」我揮一揮手。
 




他對我說,「現在處理好了,不用擔心。」
 
後來我和翟志強的頭顱,跟着室友的引體上升,一下一下的上下移動。
 
「十五!十六!十七!......」室友閉起眼,拼了命似地。
 
「很嚴重嗎?」我繼續問翟志強。
 
「小事而已。」他回答。
 




我問,「甚麼事了?」
 
「算了。」他避過了我的問題,「都過去了。」
 
他別過視線,望向窗外。窗外是對面的另外一幢宿舍。一隻隻長方形的窗戶規則的鋪在牆壁上面,向下看,同一個規律重複到地下,許多房間都亮起了燈,時已傍晚的尾聲,深藍色的天空逐步接近向黑。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室友依然拼命的叫,肌肉一塊塊的,在他身上像滑鼠一樣滑動。
 
「哦...好吧。」我回答。翟志強沒再理我,我也很難再追問出甚麼事了。
 




「二十五!」室友大喝一聲,放開捉緊棍子的手,落到地上。他叉着腰,一喝一句「很累啊!」接着不斷呼氣。
 
室友指着我,向我單起眼,對着我笑,「到你!」
 
「吖,我要做功課,很忙,哈哈哈哈。」我隨便胡混了去。
 
我的室友,我平常叫他阿平,全名蔡昇平。Year 1,體育系學生,年紀上我比他大許多了,但我們一樣是今年第一年住進宿舍。他身型高大,黝黝黑黑的,全身都是肌肉,整天在房間裏面赤着上身跑來跑去,出去時候最多布料的衣服是背心。最喜愛的穿搭是帽子、太陽眼鏡、背心、短褲、波鞋。缺點是他把腦袋都練成肌肉。
 
「對了,學生會的facebook page,你們有看到嗎?」
 
「你是說重啟規劃的事嗎?」聽見他放棄操練我的肌肉,我頓時放心下來,我回答道,「聽說過一點。」
 
「旁邊那塊空地,政府打算劃做住宅區了。」
 
「甚麼?」




 
「你不知道嗎?」蔡昇平的眼睛裏,閃過一團火,灼熱地燒着,他握緊拳頭,每字每句都用盡力氣似的說,「大學旁邊的那塊土地啊!要變成豪宅了!」
 
他連珠炮發似的,讓我和翟志強都插不上話。
 
「政府要出賣我們!我們作為這間學校的學生!我們要捍衛自己的權益啊!」他見我們都呆着看他,就問我們,「你們說對不對呢? 你們說對不對!」
 
「對...對啊。」我勉強才答得上話。
 
「是吧?!你也是這樣認為吧!」
 
翟志強和我對望了眼,我向他打個眼色,眼珠不斷轉向蔡昇平的方向。沒要事吧?我心裏想。翟志強也向我鬆鬆肩,他也不知道蔡昇平腦袋是哪裏出問題了。總之,蔡昇平一直亢奮地說着要怎樣對抗這個政府的暴政,並開始議論政府在教育上應該扮演甚麼角色,我們作為學生,又有甚麼事情可以做呢?他握着拳、向下搥、舉起手、搭搭我們的膊頭,一舉手一投足,都熱血得很。
 
「下星期學生會會舉辦遊行!」他對我們說。
 




平心而論,我覺得他有點熱血過頭。
 
蔡昇平張開一雙臂,一左一右的把我們都搭住,「我們一起去吧!」
 
 
當然我沒理會他。
 
學校這幾天的氣氛慢慢嚴肅起來。宿舍門口有學生會的人擺起攤位,宣傳着他們之後的抗議行動,有位少女拿着大聲公,不斷的演說,呼籲經過的學生參加,「我們要守住這塊用地,抵抗地產霸權、官商勺結!」宿舍對出的小廣場上,也放好了一張枱,面對着一排又一排櫈。有工作人員在測試咪箱,為下午舉辦的論壇準備。
 
「南工大學鄰近用地規劃藍圖」——大約是這個範圍上下的討論。
 
有位穿短裙的少女迎了上來,她手持傳單,放到我的身前,「同學,請支持我們的抗議行動。」她的聲線沙啞,聽來是說了一整天的話了。
 
我接過傳單,沒有說話,把它摺疊,收好,便沒再管它。校園裏面,除了宿舍範圍以外,各幢大樓底下、穿梭各教學大樓之間的大道、走廊,都散布着各色各樣的宣傳。牆上貼滿海報,掛起橫額,有教授手持着咪,對途經的人們解釋今次行動。
 




宣傳看似是成功了,現在人們所討論的,都是之後十月初的抗議行動。有些人看好,有些人則覺得,這最後只會是白幹一場。
 
在大道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裏,有一個攤位,上面擺着一張相片、一個箱、背後有一塊壁報板,上面貼滿不同的卡,卡上面寫滿了字。相比起左右的喧鬧,這裏寧靜得多,像被都市包圍住的一片小小的森林。我走過去。只見攤位一角,用小小的字寫住「天主教同學會」幾隻字。
 
「同學,可以捐點錢幫助之前意外身亡的工人啊。」說話的是個女生,「他們的家,一時間失去了經濟支柱,希望可以幫到他們。」
 
這天是工人死後的第七天了。他的死,相對於大學附近一塊地皮的未來,顯得異常弱小,在人堆中間,彷彿夜裏扎醒,叫不出聲。
 
「要不也寫張心意卡吧?」攤位裏的少女說,「鼓勵一下他的家人。」
 
「嗯。」我說。
 
桌子上放了他們一家的合照。他們對着鏡頭,微笑,妻子撓着丈夫的手,女兒在父親的另外一邊。她的年紀看來比我年輕一點,似是個高中學生。相片的背景是一片海,應該是旅行時候所拍,陽光照在他們身上,像被幸福包圍一樣。
 
這就死了,實在可惜。




 
「同學,謝謝你。」她竟然向我道謝。
 
害得我有點不好意思,「錢我沒有很多,幫不上大忙。」
 
「不要緊,有心已經很好。」她微笑道。
 
拿了張空白的心意卡,少女把筆遞給我了,我彎身在桌上便寫。包圍在攤位四周的,都是宣傳抗議行動的人,我所在之處,頓時成了一個被所有人都遺忘的角落。我走過來後,跟着我而來的,一個都沒有。
 
「連續幾天你都在這裏?」
 
「不,也是一兩天前,我們才聯絡到她的家人。」少女一邊看着我在卡上面寫,一邊回答。看來是一直都沒有人來,所以她很樂於說話似的,「之後我們才可以知道,他們需要甚麼協助。」
 
「辛苦你們了。」我說。
 
她回答,「不辛苦,只希望他們可以度過難關。」側着頭,伴以溫柔的微笑。
 
「不過,除了你們,我都沒收過學校email說說這一件事。學校像『忘記了』似的。」
 
「可能學校另有原因,才不方便用電郵細說。」她想了想,「我覺得學校還過得去吧,也挺有心,我們也是透過學校協助才聯絡得上他們。」
 
「是嗎?......」
 
「可能是他的家人想低調處理?」她說,「畢竟要他們高調重提一遍親人的離世,未免太痛苦了。」
 
「啊......說得也是。」我點點頭。
 
我視線定在相片上面,呆呆看着死去的工人的樣子很久。我們像對望一樣,心裏有說不出的奇怪。一時間張着嘴巴,說不出話。我挺直身子,沒再寫了,放低筆。眼睛就這樣,定在工人的樣子上面。自他離世的新聞傳開去後,這是我第一次和他「見面」。
 
大概是她看見我驚呆的神情,覺得奇怪,「同學,有甚麼事嗎?」她微微靠過來,皺着眉,「嗯?」
 
寫到一半的心意卡,我袋進褲袋裏面。少女依舊一臉奇怪的看着我。
 
「我轉頭回來。」我對她說。
 
然後轉身就走,回去宿舍。
 
 
中午時分,宿舍到教學大樓一段的路上人來人往。太陽很曬,在沒有遮擋的馬路上走了幾步便覺得熱。我快步穿過人群,走到宿舍北座大堂的門前,再向前走,便是飯堂的門口,以及它一列的落地玻璃。
 
走過飯堂,從落地玻璃向裏面望,現在飯堂坐滿了人,學生在收銀機前排了一條長長的人龍等候點餐。這家飯堂的食品一般、衛生一般、環境也很一般,但因為周圍都沒有其他餐廳,所以這裏一到午飯總會擠滿了人。
 
避開人群,從人堆的隙縫間走,再向前行,我便來到另外一邊的南座的大堂。剛好坐在保安席上的是明哥,之前見過面的一個白衣高級保安。我想他應該可以解答,我心裏的疑問。
 
我急步走上前。
 
「明哥。」我呼一口氣,來到他位置的旁邊,扶着,喘定了氣。
 
「是。」他回應我,坐正身體,頭看着我,「甚麼事了?」
 
「有點事情,我想問你......」我吞吞吐吐地說,心裏在想,應該怎樣說出,才不致把他嚇到。
 
他一直待着。
 
我問他,「你記不記得?之前去世的工人,他死的時候正穿着甚麼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