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夢見甚麼了?〉

〈是美夢嗎?〉

〈抑或是惡夢?〉
 
〈不論是甚麼夢……〉

〈我都會守護你。〉





少年睜開眼睛,視野從模糊一片開始逐漸對焦,清澈天空藍的瞳孔,映照著空無一物的幕頂,閃爍著暗淡的光芒。剛才的夢已經忘記得一乾二淨,似乎是有甚麼人在對自己說話,但是說了甚麼已經變得模糊。

「算了吧,」少年打著呵欠,從簡陋的床上起來,「已經那麼晚了嗎?」。帳篷外沸沸揚揚,傳來不斷來回奔跑的腳步聲。估計是因為到了中午的時候吧,加上今天是特別的日子。他晃著頭,用手輕輕拍著自己的腦袋,令自己儘快清醒過來。

撥開帳幕,乾燥的空氣一湧而入,充斥著整個帳篷。只見外面一如既往的沙塵滾滾,黃土覆蓋著每一寸土地,彷彿連整個地平線都染上令人口乾舌燥的金黃色。街道兩旁都佈滿密密麻麻的帳篷,有些是商鋪,有些是住所,有些則是兩者皆是。仰望天空,時而昏暗,時而刺眼,一塊塊「版塊」在空中移動著,陽光從懸浮在空中的板塊間透射下來。

「魘!來幫一下忙!」少年轉過頭來,一個女人在呼喚著他,手中捧著一個大桶子。

「來了!」被叫住的少年──魘大喊道,隨即向那女人奔去。





公元二五五零年,亦即距今五十年前,一場不知名的災禍突然襲來。當年正值午夜,人人安睡之時,世界忽然天搖地崩,地上出現無數道裂縫。半夜醒來的人們皆來不及撤走,一一被深邃的黑洞吞噬。那場災禍裏死傷無數,然而因為絕大部分死者都掉進了深淵,無數遺體遍尋不獲。各地科學家都不清楚這場災難的成因,所以世界各國都將其判定為一場「未知的自然災害」,甚至有迷信的宗教團體稱之為「神之篩選」,說是因為神明要清洗這個罪惡之城而再度降臨云云。但真正的原因誰也不知道。

這一場異常的災禍,毀掉了近八成的人類建築。為了重新建立人類文明,恢復現有的科技,各國決定不再區分敵我,以盡快匯聚更多人力和資金,而因此「完全政府」成立了。在那之後,完全政府致力將人類不同設施搬往空中,以與地球核心相反的磁場,令一個個人造大陸飄浮半空,亦讓空中都市快速成型。每塊大陸都承載著數個大大小小不同的都市,而經過五十年後,迄今已經有將近二百個空中都市於空中發展。

然而,正如古老的宗教歷史一樣,並非所有人都可以登上這「諾亞方舟」。由於大災害的影響,地面毀壞的程度實在太高,根本不可能完全修復所有建築物,故此完全政府早已放棄地上的建設以及修復工程。地上充斥著裂痕,樹木也被摧毀,導致水分流失的更快,泥土亦變得乾旱,沙漠化愈益嚴重,終致不可逆轉。完全政府有見及此,便制定了相關政策,只吸納有資格的人才資源到天上,研究如何將本來的生活,複製至空中。儘管目前已經有將近二百個空中都市,但能夠容納的人口實際上只有全世界的百分之十五至二十,而剩下的百分之八十,只能留在地上,想方設法生存下去。

「雨快來了!」一名已步入中年的女性,卻如同小孩般雀躍地連忙放下手中鐵桶,而站在她旁邊的魘亦早已將幾個大小不一的鐵桶放在地上。

 「瑪莉姨,其實也用不著那麼興奮吧。」話是這麼說,魘還是笑著準備迎接即將降下的甘露。





雖說完全政府放棄了地上的發展,但為確保地上的人民擁有基本維生需要,版塊的底部會按時放出人造雨,灑落在龜裂的土地上。更準確地來說,不是降雨,而是「派發」雨水,能接下多少再加以利用,就是自己的問題了。另一個目的,其實就是為了將水灌進地上的儲水池,由於只有天上的科技能合成飲用水,所以地上就只能依靠長期都快乾涸的水庫。金錢在這個世界已經形同虛物,不會再有人關心貨幣的流動,或者可以說,水源已經某程度上取代了舊有的貨幣。所以,地上的居民也採取了互不干預的方式,在收集自己需要的量的同時,也不會干涉別人,不論其他人有沒有足夠的儲水,都不會過問。 據說某些人會將水源收集起來,僅僅留著自己需要的一部分,再將剩下的雨水跟別人交易。然而這個做法極度少見,畢竟水源已經變成一種奢侈品,還會有其他東西比它更有價值嗎?沒有食物姑且能活,或許更能夠撐到找到食物的一天,但沒有水的話,頂多只能活三天。儘管大部分倖存的人都願意互相幫助,但依然會有人搶奪或者盜取別人的儲水。話雖如此,到今天依然和平的社會,沒有大型的暴動,除了因為大家都沒有餘力去管這些事之外,或許這才是災難後理所當然的事。 完全政府會以一個固定的週期派發雨水,空中的都市會隨著地球的自轉而移動,這個計劃本來就是希望將原來人類居住的大陸,複製到天上,這樣不但可以盡量維持均衡的四季,還可以控制不同物種生長的時間和速度,更方便調整都市移動的軌道。由於這是一個週期,所以每次「降雨」的城市都不同。

「但……為甚麼這次是主城……?」魘疑惑道,一個相比起之前的其他版塊,明顯更巨大的都市逐漸遮蔽太陽,整個城市都處於龐大的影子之下。

「這次是主城!我們都沒試過呢!」、「終於到我們了!」、「是啊,主城下的雨肯定會比其他都市多很多吧!」、「大家要多盛點啊!」......人們的歡呼聲響徹城市,每人都雀躍地跳起舞來。

「注意,現在準備降雨,請各位遵守秩序。」一把毫無感情的機器合成聲音自主城廣播,居民頓時一同靜靜地仰望天空,所看見的,是久違的甘露,也是久違的希望。

然而,主城的廣播仍未結束:「補充:是次降雨目的是清洗。重複:是次降雨的目的是清洗......」 居民聽見這句說話,都在紛紛起鬨,說「之前都只是派發雨水吧?這次是搞甚麼?」、「對呢對呢,『清洗』可能是順便幫我們洗刷一下街道吧?」、「管它清洗不清洗,老子肯定會連清洗的水也搶過來!」……群眾雖然都鬧著要比拚誰搶得多,但大家也知道是說笑而已。說起來,在大災禍來臨之前,大家都肯定會互相廝殺搶奪。但人類這物種,到了真的接近滅絕的時候,卻出乎意料地相處融洽,起碼這裡就沒有發生過掠奪的事件。 

「清洗......?從沒聽說過呢......」魘皺著眉,自言自語地道。看著自己四周熱鬧的景況,除了覺得自己格格不入之外,直覺告訴他有些異樣。看起來跟一般的「降雨」沒有區別,但不知為何心裡就是覺得有點問題。不過話說回來,「一般的降雨」是怎樣的……?

瑪莉瞥見魘的神情,便大聲喝道:「魘!不許愁眉苦臉!這可是恩惠之雨呢!」瑪莉的聲音打斷了魘的思緒,把他從不安中強制抽離出來。魘馬上將心裡的種種想法收起來,認真的準備著降雨的一刻,況且比起那種事情,維持自己的生命才是最優先的啊。

「開始降雨。」主城宣布恩惠的降臨,陸地上的群眾也一同歡呼。這個場面熱烈萬分,魘微笑著靜靜地看著瑪莉姨,對方並沒有回視,而是全神貫注地看著天空。





 (對呢,這次收集雨水後,我是時候也要做點事情感謝瑪莉姨了。畢竟一直受她照顧呢。)


 (「一直」……嗎?)

嚓!

一道白光在魘的眼前落下,宛如閃電。魘瞪大了雙眼,前一刻還在以充滿期待的目光仰望天空的瑪莉姨,這時卻一動不動。回過神來,魘才發現一道冰柱貫穿了她的胸膛,本該透明的結晶逐漸變得鮮紅,溫熱的體溫將其融化,婦人便倒在血上一動不動。

「誒?」本在瑪莉身後的男子的臉抽搐著,魘慢慢看向男子。唰!又一道冰柱從天而降,精準地將男子的頭顱脫離軀體,混和著鮮血,滾在地上。男子的疑惑仍殘留臉上,可惜他再也沒有機會解開他的困惑。

「大家快走!」魘頓時反應過來,看著倒在一旁的那惟一的親人,他潛意識知道自己並沒有時間哀悼,他只能歇斯底里地大喊,心裡希望其他村民能夠逃離突如其來的凶刃。

其實沒有魘的叫喚下,村民都早已紛紛拼命地往四面八方奔去。然而,冰柱彷彿長了眼睛一樣,每一發都準確無誤地貫穿在逃跑的每一個人。有人佇立原地,嘴裡不停地說著「說不定我不跑,就砸不中呢……」,下一個瞬間,冰柱也否定了這個假設。也有人根本驚嚇過度,只能跪坐在地上,不論是絕望地看著上空,還是閉著眼祈求著不存在的神明,冰柱都無一例外地擊殺。 例外,還是有的。 魘站在原地環視四周,天上不斷降下冰柱,然而就是沒有一發從自己頭上擊射過來。他並非完全無法跑動,而是每次當他想跑去拯救某個人的時候,冰柱都早一步將其殺害。他的腦袋始終無法冷靜,他漸漸不停地喘著氣,思緒也開始紊亂,居民的尖叫聲充斥著耳朵,屠殺的場景也滿佈視野,宛如一幅活生生的地獄變重現眼前。 他開始不知所措,雙腿不聽使喚,無法移動半分,連拯救別人的想法也漸漸磨滅。城市瞬間變成了屠宰場,雨不停地下,冰柱穿過帳幕,將居民一一擊殺,無一倖免。






 對,無一倖免,除了自己以外。


魘閉上雙眼,捂著耳朵,不願再目睹屠殺的場景,不願再聽見來自地獄的聲音。 「為甚麼……?」魘默默念著,奢望著冰柱一視同仁,為自己帶來死亡。不論他將耳朵捂的多緊,冰柱劃過天空的聲音,村民淒厲的慘叫聲,屠殺的聲音,依然毫無慈悲地鑽進他的腦袋。他一直祈求著自己生命終結的一刻,讓這個地獄終結的一刻,可是這個願望始終沒有實現。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世界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寂靜。尖叫聲消失了,居民爭相走避的聲音也消失了,四周都是令人窒息的寧靜。魘慢慢睜開雙眼,驀然發現自己一直抱著頭,蹲在地上,整個城市屍橫遍野,人類的殘肢四散,某些居民早已面目全非。剩下來的,活下來的,只有自己。不管如何看著這地獄般的景況,多麼渴望可以一同死去,然而自己的生命依然沒有如願被消滅。

「清洗結束。清洗結束。」主城廣播著,繼而緩慢地移動,巨大的影子漸漸不再覆蓋這座城市,陽光亦慢慢再次地照射到大地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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