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下屬們年齡僅差三四年,卻令程曦意識到熬夜的體力上明顯處於劣勢;凌晨兩點多的時分,小洪和霏霏正在搶咪高峰唱張學友的《分手總要在雨天》,程曦已扛不住睡意準備走了,也不忘大方掏出信用卡把帳結了,換來同事們一陣歡呼便迅速離開。

回到家已是三時許,程曦酒意微醺躺在沙發劃手機,自然而然地掃到同一道訊息版面。

想了想,輸入「在家」便睡了。

還好喝了酒還有未洗澡不上床的自制力,衛生原則是堅守了,卻在醒來時換得頸背一陣痠痛,左右擺頭所製造的響聲幾乎把他嚇倒。頂著一身燥熱,程曦終於忍不住走進浴室把自己從頭到腳沖刷一番。

洗乾淨後正打裸身出去找衣服,卻在開門一瞬聽見門鈴作響,連忙拿起浴巾圍在腰間,亂抓兩下濕漉漉的頭髮便去開門。



游晉行必須承認看見眼前濕身的程曦時慾望差點禁不住,秀美的雙眼本帶英氣,卻以慵懶隨性的姿態露面已然性感度驚人,加上目光滑落時看見他一起一伏的胸膛、結實的腹肌,未抹乾的水珠隨肌理紋路肆意流動,怎看也是一張教人血脈噴張的春光圖……

「怎麼來了?」程曦一句平淡話終把游晉行拉回現實來。

游晉行揚起手上幾袋食材:「昨晚這麼晚是應酬吧?我來給你煮午餐啊。」

程曦知道他的用意是甚麼,卻一時阻攔不了,游晉行在他遲疑之際已興沖沖地走了進去,提著食材就進廚房大展所長。

程曦仍然對他的手藝充滿信心,只是現在這麼尷尬的氣氛並不容許他如往昔般深情看他煮菜,甚或給他一個突如其來的擁抱,只好回到客廳裡,扭開電視機看無聊節目。



突然一杯熱柚子蜜遞到面前,程曦愕然抬頭。

「昨晚喝酒了吧?」游晉行問。

程曦下意識嗅嗅自己的上衣:「有酒氣?我換了衣服……」

「你眼睛。」游晉行說:「每次你夜裡喝了酒,第二天眼睛就會發紅。」

程曦有點無言,雙手接過柚子蜜,說:「蜜糖在哪裡找出來的?我一直找不到。」



「櫃裡,以前我收的,你找不到也正常。」

程曦別過臉,打從心裡覺得當下的場面太有壓力;游晉行亦不欲把弦線拉扯得太強,看他乖乖喝了就放心地轉身回廚房去。

從用心下廚到細心上菜,游晉行一直沒有直接提出任何要求,只是想到彼此都處於冷靜期,要是決心重新開始,就不應拉扯太多從前的事來充當自己的藉口。

程曦不能否認過程中的感動,尤其看見桌上幾味自己一向愛吃的菜式,就知道對方一直記在心裡。酒店那時的確仍在腦中深深留下烙印,傷痕仍然會痛癢發作,只是當夜深人靜時撫心自問,總會覺得心就缺了那一塊,缺了就不完整。

只是他還需要些時間,重新給自己的生活找方向,也重新對愛情下定義-這一刻根本不清楚到底需要甚麼樣的相處方式,能讓自己從一而終地感覺安穩-而這一刻明顯還不是這樣的時機。

程曦對他給足了面子,菜配飯吃最終把碗碟都掃清光,嚴格來說這時游晉行應該主動提出離開,但程曦見他還沒動靜,也不好意思佔了一桌菜的便宜還無良把人趕走,最後選擇了把碗碟搶走了去洗,洗乾淨後騰些心思翻出收藏甚深的咖啡粉,舀了一勺在杯裡,細心沖調一杯熱乎乎的咖啡,倒入三分二的獨立包裝奶精,攪動了幾下後就拿到他面前。

游晉行幾乎是抱著受寵若驚的心情,喜出望外地望著程曦靦腆的愁容:「謝謝。」

「……慢慢喝。」



兩個人並排坐在沙發上,靜得可憐。

游晉行正全心全意品嚐程曦親調的咖啡,先忍不住開口說話化解尷尬的倒是程曦:「你……開店那些事有進展嗎?」

游晉行誠實回答:「一直沒碰。」

「其實初入社會不一定這麼急著創業。」程曦視線亂投到不遠處,小聲說道:「打打工積累一下經驗,未嘗不是好事。」

「我明白,不過我總覺得機會不會等人,我想闖一闖。」游晉行志氣十足的微笑總是那麼天然無害,程曦每次看見都暖上心頭;如今看來卻硬帶著幾分酸澀,像是無奈,也像強撐起來的自信,程曦不明所以。

話最終沒有談多久,游晉行挾著不再是這家主人的自覺離開,房子留下空洞一片,程曦沉浸當中,可悲地已成習慣。

這樣的日子不知不覺間又維持了兩個月,就此懵懂混沌地迎來了盛夏;游晉行和程曦,彷彿拉著一條無形線的兩端,平穩保持著線的繃直而且小心翼翼,沒走遠,卻也沒走近。



程曦順其自然地把精力都投放在工作上,有時夜裡輾轉反側時回想一整天所完成的工作量也會大吃一驚,大概覺得自己突破了小宇宙,也不知道是否命運安排,生活的一半空虛失據,另一半從此踏實到底。

工作上磨合一段時間後,程曦大致摸透了幾個下屬的特質。小洪創新的意念不多,但執行力奇高,只要落定了風格方向,他就能備好一切設計及企劃,很少讓人失望;霏霏是個較平衡性強的人,提出的想法都有獨特見解但不失穩重,同時擅於在計劃呈上客戶前先否定一些必然失敗的天馬行空概念,以節衷方法代之,冷靜聰敏深得他人信任。

至於Jeremy倒是一個挺特別的例子,幹活效率本來不高,跟小洪比起來更顯得歎慢板,而且想法總不如霏霏踏實,冒出的意念可以有千百種,但許多都憑空猜度,有時候亦頗難捉摸。

這種在外行人眼中不甚高效的同事,程曦卻相當欣賞和重視,綜合入職以來對這人的想法,就是難得一遇的天才。後天將勤補拙的人多,但真正天生吃這口飯的人卻少,而Jeremy正是程曦認定的其中一位。

創作講求膽大心小,小心的人已能好好把關,程曦覺得自己最缺得正是大膽,而Jeremy的妙想天開正好補足這方面的不足。

好些時候要圍桌想意念,程曦都不會第一時間把三人拉來光坐,而是先叫Jeremy進房間,亂想一通甚麼都當作靈感,咬著指頭想到夠才把小洪和霏霏都喚進來,以節省不必要浪費的人力腦力。

這樣一來,兩人就熟稔起來了。

眾人面前的Jeremy總是沉默寡言,卻在程曦面前特別聊得開。程曦也慣了這樣的反差,而且兩個人獨處時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也偶爾聊到一些個人生活的想法。



程曦去過Jeremy的住處,裝潢果然跟本人相配-灰白作主調的客廳,沉穩中帶清新,光潔如新的開放式廚房一看便知主人從不下廚的習慣;程曦也曾打趣問他一句自己住怎麼不舉炊,Jeremy可是相當哲學地回答:「下廚的意義,不應該只為一個人的歡快。」

話裡帶有甚麼深層意思,程曦無從深究,只有由衷地暗暗欣賞這人對生活的一絲不苟。屋裡配置一應俱全,而連一隻杯、一個紙巾盒都跟客廳色調融為一體,如此重視生活質量的人,程曦視而莞爾。

某天難得早了下班,程曦正收拾著東西打算回家,Jeremy卻突然走近他的座位旁,說:「有空嗎?」

程曦抓抓頭髮,道:「有吧,幹嘛?」

「我買了車,今天能去車行拿,不過覺得一個人拿了再去吃飯好像挺孤獨的,你賞不賞臉陪陪我?」Jeremy問。

程曦拿起手提包,笑著走上前:「解釋得挺仔細,好吧。」Jeremy微微樂了起來,兩人順手關了公司的燈,悠然離開。

當看見一台簇新的黑色Audi SUV出現面前時,程曦第一反應是:「你打這份工是少爺工吧?」設計師一買就是全新的Audi,未免有點豪氣。



Jeremy知道他在想甚麼,道:「我跟朋友合夥開了甜品店,兩年多了,分紅挺不錯。」

「沒聽你說過……那你現在打工是幹嘛,你坐在家裡也收錢吧?」

「興趣。」

程曦不禁一笑:「真大口氣。」

Jeremy倒是認真起來:「興趣不單是為了做自己喜歡的事,也可以找到機會遇到喜歡的人。」

程曦揉額:「你這人的思考模式挺玄妙。」

「可能是吧。」

Jeremy開起了車,剛上手的新車駕起來感覺不錯,大路上疾走正好繞了一些不太多車流的地方,暢快又舒心。

程曦不好打擾他心頭好剛到手的興致,靜默了幾分鐘才開口:「我們……去哪吃飯?」

Jeremy晃神回來,看看手錶原來已差不多十點,醒覺程曦也應該餓了,道:「對不起啊,我太忘形了,帶你去一間不錯的。」

程曦笑了笑:「沒關係。」

出乎程曦意料之外,Jeremy並沒有帶他去些環境比菜式好看的地方,而是選了一家頗熱鬧的小菜館。程曦對吃甚麼也沒所謂,填得飽就好,於是興沖沖的隨他走了進去。

有一秒突然感覺挺有趣,明明掛著上司銜頭的是自己,卻被下屬帶著來來去去,連吃的也是對方介紹,自己好像志氣不足似的。

Jeremy看來跟菜館老闆挺熟稔,一來就熱情打了招呼,二十六歲的男生跟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勾肩搭背,程曦看著覺得挺有趣,待他坐下來便問:「你常來的?」

「這回是真的,從小吃到大,老闆看著我長大呢。」

兩個人能吃的有限,所以聊的比吃多;外點的一瓶啤酒,Jeremy因為要開車所以只喝了半杯,別的都是程曦暢快地喝下肚裡。

飲飽食醉後程曦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竟喝掉了兩大瓶,神智固然清醒,但踏出店門就知道不對勁,腳步浮了。

總不能在下屬面前太丟臉,程曦若無其事上了車,Jeremy別有深意地望了他一會,才笑笑啟動了車。

收音機剛好播著懷舊老歌,柔和的旋律配著低沉渾厚的嗓音,特別讓人陶醉。不知道為甚麼,頭倚著窗聽著歌的安靜時刻,腦海又浮起了他的臉。

想起大半年前的某一夜,沒有激烈的交歡,只有平靜而浪漫的抱擁,在床上緊緊貼合;游晉行問他:「為甚麼你從來不對我撒嬌?」

程曦哭笑不得:「大男人的撒甚麼嬌?」

「我覺得你可以任性一點的,比如要我摘顆星星送給你。」

那時程曦只是輕輕一笑:「人大了,不會花時間想太多虛幻的,都講實在。」轉了調:「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市儈?」

游晉行親親他額頭:「沒有,我很喜歡。」

這夜在車上看著外面的天空,輕柔的音樂當作配菜,眼睛有點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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