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果實那麼小,怎麼看也只是過過口癮的啊!」

梓喬又拿了顆在手上把玩,仔細觀看,實在無法想像靠吃這個過活的日子。

「話雖如此,但鬧饑荒的時候,也是所剩無幾可以果腹的東西了。」

小蝶唉了口氣,有很多事,她雖沒有親眼見過,但還是能明白的。

「嗯,要是鬧飢荒了,這果子搗爛和煮過的樹皮、樹葉拌一下,吃着就香多了。哪能光吃果子呢?說來這遙淵葉的配方也是災民發現的。」佚摘了一片葉子,放到嘴裡細嚼,「這葉子本身是能吃的,入口清香,有茶的甘味,所以一鬧飢荒,就數遙淵樹禿得最快。」





「可是荒年也有大荒、小荒之分的,大荒時基本就沒有糧了,都是吃樹、吃蟲子,人肉是頂難吃的,也就孩子和奶子比較好,小孩子的肉要細一點,味道還好,勉強能趕上牲畜的滋味。奶子則還算好吃,放到火上烙到焦黃,都是油,這還必須偷偷的到山裡烤,不然要被搶走的。這是書上寫的,也和我見過的一個吃光了妻小的人說的一般無異,頗可信。」

說到此處,佚還是一臉木然,梓喬卻怕得「啊」的叫出聲來。

「很噁心呢!」

逸天本想握着她的手安慰她,小蝶卻先握住了她的手。

「那男人呢?」小蝶在面具之下的聲線還是一貫地冷靜。





「酸、臭、腥、韌,有時候死在大街上也沒人撿來吃。不過其實聽說人肉要是煮得好,拿上好的鹵水鹵透了,滋味甚好,不過荒年哪來這般閒功夫拿那肉慢慢炮製,都是趁着還新鮮,割下來烤了吃,餓昏頭了也沒那麼多講究。」佚又狠狠地吃了一把遙淵果,林中靜的發荒,沒人敢說話,只有佚嘴裡的果子汁液四濺的聲音。

「至於小荒,那是好多了。餘糧還有的,地主家的餘糧更是挺多的,那地主家的餘糧反正吃不完,都是要放出去的,一袋麵粉要比平常貴上十幾銅,買的起的就買,買不起的就賒,明年有了收成再還,真的窮得不行還能賣田,沒田那就賣身,趁着一身皮肉還沒餓掉,賣到別的地方,又有幾十銅進帳。拉上補下,地主在荒年沒有餓着,也沒少撈幾個錢,有些好心的,見農民的糧要見底了,還會開倉放糧,好收攏人心。」

「那些地主真是可惡,大家都在捱餓,他們還斤斤計較的。」逸天聽了不由得生出一股怒氣來,為着那些災民憤憤不平。

「嗯,以你的識見,也的確只夠覺得地主不發糧是可惡的。」佚微笑點頭,小蝶接過了話頭:「人界氣候溫和,天災甚少,若是鬧飢荒,多半是人禍。苛捐雜稅,那不是地主能阻得了的,地主雖是自有他們的好處,但總是救了人性命。」

「小蝶小姐這話太真了,我是不怎麼敢認同的。繼續說那小荒,小荒時,雖然還有兩口飯吃吃,但還是得在麵中摻些樹皮草根,吃吃野果,勒緊褲頭過日子。有一天,一個人採了把遙淵,果子和妻小分着吃了,只是他們還沒餓到發狠,對食還留有那一點點講究,把葉子放到火上烤了烤,撒了一小把鹽,吃完就渾身無力,撐不到半天就死了。」佚說罷,又摘了一片葉子。





「不過看上去你也不像窮人,賭錢你應該贏了不少啊?原來你也經歷過飢荒嗎?」逸天也開始小心翼翼地摘了一顆放入口中,但佚看上去完全沒半點窮困的破落之感,而且他只要進到賭場內,應該不會沒錢。

「錢花光了就窮,而且我是歷史學者,書中也不知見過多少飢荒,倒不一定要自己餓一遍。」
四人就這樣一口口吃光了果子,葉片也被小蝶和佚吃了小半,到樺凡拿着一大桶水回來時就只剩下兩粒。

於是佚說:「這是我剛採的遙淵,機會難得,可要嚐真了。」

佚拋過去兩粒果實,之後捏碎在枝上撕下來的葉子,掏出來一小塊鹽,在手上搓合着。
「怎麼身上還有鹽呢?」

「身為歷史學者,少不免要餐風露宿,偶爾我也要在田野外挖點野菜,打點野味,沒幾塊鹽傍身,未免寡淡。」佚臉上笑得挺開心,似乎已習慣餐風宿露的日子,反以為樂了。

「你明明賭術通神,為甚麼還要當歷史學者,飄泊在外?你要是願意安定下來,隨時富甲一方。」小蝶哽完了麵包手中的麵包,便幽幽地問道。

「這問題本身不適合有一個解答,要是你活得夠久,你自然就懂,有些人就是要和自己過不去。」佚把那把遙淵毒葉收進一個小瓶子裡,「其實,我偶爾也會賣唱,混一口飯吃。」





「對,他唱歌很好聽的。」樺凡這時搭了句嘴,然後逸天、梓喬和小蝶三人都不約而同地望向他,這突然出現的聲音實在小小的嚇到了一下他們。

「哈哈,樺凡你存在感還是那麼低,你不說話他們都忘了你在了。」佚取笑了在一旁照顧馬匹,一直都沒搭過話的樺凡,又繼續道:「來,我們在營火周邊圍個圈,鄙人要獻醜了。」五人便圍着營火坐了一圈,逸天這才看見了佚原來也是蓄了一頭黑短髮,五官清清楚楚的,感覺反倒是沒他本人神秘。

逸天記得以前和朋友到過山上露營,就是為了看一次日出,雖然最後沒人能在只有幾度的清晨爬起身來,但其實沒人在乎甚麼日出,那天晚上的營火堆圍的那一圈人,才真正是跑上山去的意義所在。

這裡的一圈人,大約也算是朋友了吧?

他清了清喉嚨便開始唱了起來:「在那沙土飛揚的荒原上,持着惡魔的長矛,貪婪的匹夫們呀。」他噪音低沉,但悠悠唱來倒唱出一股滄涼,眾人仿佛回到了三百年前,站在城頭,看着遠遠揚起的塵土。

「踏上遠征之路的卑骨們,響了戰鼓,把雙方都驚出安逸的樂土。」

「嚴冬中跨越了無數的大山與大河,來到了豐腴的大地,磨礪着嗜血的精鐵。」





「頑固之身影,在一顆顆腐爛的人頭上,踏出了一條條血路。」佚在這裡停下來了,四周瞬間回到一片沉寂,只有偶爾火花爆裂的「啪啪」聲和輕柔晚風吹動葉子的「竊竊」聲。逸天和梓喬完全聽不懂歌詞,但也聽出了吟唱般的一字一句間彌漫着一種空洞和肅殺。

小蝶臉上戴着面具,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樺凡卻神色凝重,儘管兩人看不見。

歌聲仿佛在小樹林中迴盪着,把人拉進歷史的旋渦中。

「那是甚麼?」逸天從空靈中回過神來,才問道。

「勇者史詩。」小蝶接過了話。

「勇者在擊退了不死族後,樂師們創作了這一篇詩,好讓勇者的事蹟世代相傳。剛才是不死族開始入侵的一段。」

「勇敢的戰士們! 在不死的魔鬼面前前依然毫不畏懼,守護家鄉的意念支撐着乏力的身軀。」
這時佚的聲音再次響起,旋律變得響亮,剛才的滄桑感一掃而空,由澎湃激昂取而代之。





「盡管染紅了翠綠的草地,依然以尖銳的炮火和意志抵擋著魔鬼,必要這土地用腐骨開出鮮花和蝴蝶。」

「在那紅紅燃燒的宮殿中,堅定的身影照耀了我們疲憊的心,引領著我們前進!火炮突破了魔鬼堅硬的盔甲,粉碎了他們的骨肉和野心,隱士的狂歌潛伏在山林之中。」

「太陽再次降臨在死寂的大地,您帶上我們踏上了遠征,把魔鬼逐出了我們的土壤。」

這時樺凡也加入了佚的歌聲中,兩人低沉的歌聲在空氣中迴蕩著。 

「惡魔的首領害怕了你的旗竿,在燒的蒼涼的領土上你取下了它的頭顱!」

「勇者孔孟,復我河山,千秋永頌!」

夜已深,但兩人的歌聲為靜寂小樹林添了點生氣,以血肉鑄成的歷史,到了今天也不過是一首歌罷了,人們還是會傳唱勇者孔孟,但勇者早就消散了,當年的士兵們也老死了,歷史就是這樣沉默着、凝視着人們。逸天和梓喬已躺在草地上睡得香甜。小蝶坐得直直的,但已在面具下傳出了鼾聲,樺凡也在迷迷糊糊間睡了,口水在胸口前濕了一片。只有佚看着火光,呆呆出神,輕輕的撫着掛在心口的指環。

「勇者孔孟,復我河山,千秋永頌…」





慢慢地,四周再次回到了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