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火車站途中,戶外下起瓢潑大雨。

高個子婦人懷著欣喜的心情,伴隨阿保和Leyla冒雨前往火車站。她在路上,不斷說為他倆能到莫斯科參觀而感到高興,仿佛自己也會親身前往般雀躍;阿保覺得高個子婦人的熱情,宛如有朋友從外國訪港,自己定必順道邀請他到澳門參觀,相同的道理。有時候,農村人的純品和熱情是都市人所不能及。

快到火車站的時候,雨還是滂沱。當時行人的交通燈號是閃耀著紅色的,但高個子婦人不發一言,喚了一下Leyla和阿保,自己便橫過了馬路。當時站在的兩旁的路人約有四十位,他們看到了婦人亂過馬路,皆面露不屑的神色。阿保不知道俄羅斯人的道德水平如何,但看著高個子婦人的背影在雨中一步一步地離自己遠去,他頃刻想起另一位買橘子又亂衝過鐵路的老父——《背影》與她多麼的相似啊!

「快走吧!」Leyla已跟著婦人,開始過馬路,她同時笑著對阿保說:「農村的婦人就是這德性,不失農村本色!」

阿保沒有回應,只是跟在他們後面。





農村婦人、美國拉丁人、香港人,一起亂衝過馬路的一幕,相映成趣。

到了火車站大堂,婦人與Leyla在尋找火車在哪一個月台。阿保的眼球卻停留在其中一間商店的宣傳告示:



「耳朵和尾巴是煮的,熏的。這個食物已經煮熟,可以吃了。」

阿保看到這張招徠後,忍俊不禁。他向站在身旁,還在找尋火車班次的Leyla和高個子婦人說,這是一個有趣笑話。她們相繼問為何,他回覆說中國人一看到食物就會食指大動,不論吃蟲、蟻、蛇等都很在行;豬耳、豬尾對中國人來說,根本不是新鮮的事物,這店鋪大概不大了解中國人「通吃」的文化,才會貼出如此奇怪的宣傳告示。





Leyla表示她明白,因為她的家鄉——墨西哥就是和大陸差不多,什麼都會吃;高個子婦人卻不明白,這些東西有什麼好吃。

一會,眾人看到了列車的月台編號,便拖著行李出發,一起移動到月台。列車慢慢地靠近,從外邊看去,列車不是新型號。高個子婦人送了他們上車後,便相擁道別。阿保覺得車廂內部蠻殘舊,椅子看上去也不太乾淨,有點像國內90年代的火車;Leyla則覺得沒有問題,於其它國家早已司空見慣。

他們的票上印有車廂與座位編號,找到自己的位置後,便放下行李。Leyla坐在下圖左中的位子,阿保則坐在右邊的中間,他們是對著坐的。Leyla坐下時,說了一句:「待會兒有人時,儘量要少說英文。這裡是俄羅斯,基於戰爭和政治因素,很多人是仇美的。」

阿保點頭同意。







數分鐘後,有名亞洲人面孔的男士進入車廂。他一副衣衫藍縷,留有厚重的鬍子,配上黑黝的皮膚,看上去應是勞動階層的人。阿保覺得份外親切,還想和他以普通話交流時,Leyla看出端倪,細聲用英文告訴阿保:

「他不是中國人,他不會普通話的。他是從比俄羅斯更窮的周邊國家過來的,他應該是來自格魯吉亞(Georgia)、塔吉克斯坦(Tajikistan)或吉爾吉斯(Kyrgyzstan)。我在阿塞拜疆的時候,見過太多這些人,他們大多是勞動和貧窮階層。老實說,他們俄文水平一般,只是比你的好,而英文、普通話就更加不會,所以我可以安心地用英文告訴你。」
「啊,原來如此!」阿保豎起了拇指,感覺長知識了。

那名勞動男子安放好行李便合上眼,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休息。他看上去像是因工作疲憊,在回家的路上,稍作休息之人。

接著,有一對本地學生情侶來到,坐到窗口兩旁的位置,女的坐Leyla身旁,男的坐阿保身邊。他們坐下後,用流利的俄文交流,阿保聽得出大意是關於放假回家鄉探望父母的事誼。

最後,於開車前,有一位光頭而體胖的60多歲男子進來車廂,把行李於在頭頂,然後坐了下來。他擁有一雙俄羅斯碧藍眼睛,面形瘦長,表情肅穆但略帶慈祥感。阿保打量了他一眼,覺得他像極週五蘭桂芳所見到的外國人。

正式關上車門後,職員步離月台,火車慢慢地向前行駛。

幾分鐘後,學生情侶開啟了椅子上的燈,拿出小說翻看,他們秉承了聖彼得堡人習慣閱讀的傳統;勞動男子則呼呼入睡,看來真的累壞了;Leyla在整理自己的衣服,疊在一起,放在腰部與椅子間,以便自己可以坐得較舒適;阿保則拿出日記簿,準備寫下經歷和感受……





「嗨!你好!」

阿保的左耳傳來一把雄壯的男人聲,以英語說道。他立時望向左方,看到了胖男子對他問候,於是禮貌地以英文回應:

「你……你好!」

「我……我叫Alex。」他向阿保道,主動伸出右手。

「你好,我叫彼得。」阿保和他握了手,感覺他的握手幹勁十足,加上手掌比自己大一倍,阿保感到有點無形的壓力。

「你……是哪裡……人?」Alex接連問。

「我是由香港來的。」

「香……香港……好……」他豎起了姆指,然後不斷嘗試組織下一句話,可是由於英文所限,他只好不停以手勢去表達自己。





Leyla一直看著劇情的發展,她決定幫Alex一把,用俄語問他想說什麼,然後翻譯給阿保聽。
「Alex想說二十年前,有幾位朋友曾到訪過香港,對香港印象很深刻,讚不絕口。說香港除了有很多摩天大廈,又有一個美麗得令其它國家羨慕的海港。可惜他本人沒有去過,很想去一次。」Leyla翻譯道。

「來啊,我在香港等你!其實我也很喜歡聖彼得堡,是個很有文化氣息的都會,是香港不能比擬的。」阿保說完,Leyla又替阿保翻譯回去。

「我認同,但我卻更喜愛莫斯科的政治感。」Alex回覆道。

「我在學校的時候,有位同學曾說,大多數人只會喜歡聖彼得堡的文化或莫斯科的政治,很少人會兩個城市都愛上,對嗎?」阿保問。

「看來是外國人對俄羅斯的評價頓兩極化……老實說,莫斯科的政治感確實濃厚更多。你是第一次去莫斯科吧?」

「對,我和我的朋友都是。我們會去兩天,然後星期日晚回到聖彼得堡。」

「這麼短的時間,你們會到莫斯科哪裡?」





「會去探訪在莫斯科工幹的屋主,在他的家留宿一晚。那你的家住莫斯科嗎?」

「不是,我是去工作。我曾經是位軍人,而從軍旅生活中退休後,我便到了一間煉油廠工作。」Alex自豪地說。

「什麼?你是退休軍人!是俄羅斯的軍人!?」阿保震驚道,這是他畢生以來第一次遇上前蘇聯的軍人,活生生而立體的。

Alex從袋口中掇出了一本薄薄的紅色證件,稱這是最引以自豪的東西——軍人證。他說有了這張證件,在俄羅斯本土若犯了不是滔天大罪,例如衝紅燈或破壞少許公物,警察來到後,只要出示這張證,基本上就可以矇混過關。阿保心想:有沒有這樣厲害啊!就像古人的「免死金牌」!

語畢,Alex看到在坐的各位,包括早已放下手上的書本的學生情侶,默默地留心傾聽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他站了起來,從安放在頭頂的行囊掏出了一支黑色的樽子,看上去像是啤酒的東西。

「看,這是一款斯拉夫地區很常見的酒,是我從塞爾維亞旅行時帶回來俄羅斯的。它主要是由麥芽和焦糖組成,是一支非常甜,但好喝的酒。」

說完了,他用箭步走出了車廂外。阿保知道Leyla的外祖母是塞爾維亞人。他看了她一眼,她報以「親切」的微笑,像是暗示阿保,叫他別要多言。





Alex回來了,他手上還拿著4隻玻璃杯回來,說要和大家分享這一支酒。小桌子上放了1支東歐酒加4個小杯,在場所有的人——除了熟睡了的勞工階層外,其他人都很期待品嚐眼前這瓶酒。




Alex開了那樽酒,然後吩咐男學生替大家倒酒,阿保用英語跟學生說自己不太喝酒,說了一句「чуть-чуть」(俄文:少許的意思),然後右手作了個只需要少許的手勢。

Alex見狀,然後語帶牢騷地,急速說了一堆俄文。

「阿保,聽著!Alex說你不能只喝一點點,要一大杯,然後全部喝下。」Leyla翻譯過來,然後補充道:「這是他們招待來賓的傳統,你沒有選擇的餘地!」

阿保想起了第一次去Sky bar時的結果、想到了中國鄉間的習俗也是差不多、想到了自己要在環境壓迫之下迅速作出抉擇、想到自己將要不省人事…………

「好呢,請給我一杯『много』(俄文:多的意思),讓我和大家一起暢飲!」阿保顯然已豁了出去,他一方面不想得失軍人,一方面也想讓這晚變得有趣。

全部酒,被Alex平均分配,斟到四個杯子裡:他自己一杯、Leyla一杯、阿保一杯和學生情侶一杯。他們舉起了杯,齊聲說:

за ваше здоровье(為大家健康,to your health)!」

然後大家一起喝下這杯黑色的酒。阿保覺得這酒味道很可口,有點像可口可樂,但又多了一層麥芽味,他又認為酒只要能帶點層次,不論貴或平,就是好酒。阿保一喝就是三分二杯,Leyla看到後,就嘲笑他之前一直說不想喝,現在一口就快把它喝光。

「對了,妳叫什麼名字?」Alex問。

「我叫Chelsea。」Leyla答。

「你是從那裡來的?」他追問道。

「我是墨西哥人。母親有塞爾維亞血統,而我也在阿塞拜疆生活了一年,我來聖彼得堡是學習俄文的。」

「那妳的英文為何那麼好?」Alex追問。

「對。妳的英文很美式呢!」男學生也好奇問。

阿保內心在竊笑,她的英文當然美式,因為她正是美國人!

「因為我曾經在美國留學嘛,所以我也可以說得不俗的英文。」Leyla說出事實,但只是一部份。由於Leyla的俄文說得不俗,只是口音有點怪誕,加上她的樣子確是像東歐和拉丁的混合體,所以Alex也沒有詳問下去。

「妳是學生啊……啊,我剛才說到,我退役後於煉油廠工作……」Alex把話題轉回自己的專業。

阿保因俄文水平有限,不明白Alex在說什麼,又要依靠Leyla翻譯。可是,由於用詞過於專業,Leyla也不太明白,這時情侶學生便挺身而出,替阿保翻譯。Alex主栗說,俄國有很多油埋藏在厚厚的冰層底下,由於近年勘探技術取得突破:鑽探機從以往的單向式挖掘,到現在的全方位式挖掘、加上冰層挖土技術有重大進展、船隻破冰效率比以往高,從前到達不到的油田,現在都有出土的可能。阿保不是內行人,但對這項新科技的消息,聽得投入振奮。

Alex分享完他的工作後,轉而向阿保說:

「彼得,那你來聖彼得堡幹嗎?」

「我是來旅遊的,因為我覺得俄羅斯是個神秘的國家……」阿保想把自己的故事說一次給他聽。

「停!暫停!我要知真正原因,請立即告訴我!」Alex火大地說,語調轉換之快讓阿保心有餘悸。

「阿保,不要說故事……Alex是一位俄羅斯人,俄羅斯男人之間的溝通都是非常直接的,不會拐彎的。」Leyla語重心長地告誡道。

阿保望了一下Alex,他顯然對故事沒興趣,只想知道答案。

阿保猶豫了一秒,說:
「一方面我是為文學而來,探訪偉人們的故鄉;一方面是為了想做生意,促進俄羅斯和中國之間的經濟發展。」阿保竟然眼也不貶地說了個前所未見的大話,他呼了一口氣,接著說:「還有,我想逃離香港,喘息一下。」

「—正俗的理由。但香港不是一個很繁榮的城市嗎?為何要出走?」Alex像是滿意他的理由。
「這個嘛……香港已不像從前那麼好,這是一個不爭事實。就以我這個沒有家底的人,在香港有一份工作,是不愁沒飯吃,可是,若想要置業或買車,則是天方夜談……所以,我恨它!越來越恨我成長的地方!」面頰已通紅的阿保越說越激動。

「香港的房子很貴嗎?俄羅斯的樓,年輕人只要努力也能負擔得起。你們那邊的房子要多少錢?」Alex追問。

「大約……」阿保從褲袋掏出了電話,然後輸入500萬,再乘7.5,續道「大約3750萬盧布吧,是最低消費了……我……根本買不起!」阿保想到自己的痛處,表現得更激動,還有點語無倫次。

Alex先駭然怔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仿佛在憐憫阿保須活在一個充滿壓力的都市,他說:「彼得,我明白你心情,年輕人活在這個金錢至上的社會確不容易……」

然後大家望著阿保,等他作回應,可是醉倒了的阿保已呼呼入睡。

那夜,在火車上,
坐在阿保左手代表了俄羅斯的過去;右手則代表了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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