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走了十米左右,眼睛習慣了永遠都反光的白色,可見盡頭有一道門,那小孩子站在門口,看來正等待我的來臨。當我和少女走到他的面前時,小孩竟然伸出右手和我握手,成熟得令人難以置信。
「樂勝天,預備好接受真相?」
「你們說話可以明確一點嗎?怎麼每次的話語都那麼不明所以?」
「別裝作不明白。」小孩子根本沒有將我的話聽入耳。
「好了好了,是甚麼真相?」
「想看真相的話,就進入這間房。不想看的話,可以回頭走,她可以送你回去。」
我不想再聽他們語焉不明的話,說話可以爽快一點嗎?別裝模作樣﹗我輕力撥開小孩,然後推開其身後的門。
房間空蕩蕩的,正中間只得一張木製椅子,椅子前有部約一百零四吋的液晶體電視,是我見過最大的電視,大到有點像電影院的大銀幕,我卻肯定是部比較大的電視機,並非電影銀幕。
這樣的設計,看來只要坐上這張椅子,就可以觀賞到小孩子所說的,真相。
果然,坐下後,面前的電視立即播放畫面,有一群人站在金鐘的馬路上,大部分戴著口罩,手持雨傘,有些戴著頭盔,也有些穿上雨衣,從緊張而嚴肅的神情來看,他們正在準備戰鬥。而在他們面前,是一班穿上防暴制服,戴上防煙面罩的警察,他們目無表情,我特別留意這班警察的樣貌,看看有沒有認識的朋友。找不到。




這個畫面我從來沒有看過,歷史書也沒有記載過香港發生過甚麼大事,可能是某套電影的片段吧。
我繼續看下去,這班似是暴徒的人向排成一直線的警察說話,從說話的語氣,又好像不是暴徒,他們說的都不是挑釁之話,
「不要使用暴力,我們只是在爭取公義。」
「香港你們都有份的,為甚麼要這樣對我們?」
「我們只是要求真普選」
「放低武器,站過來吧﹗你們也是香港人。」
「點解要幫個政權?」
警察同事一句說話也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地面對這群高聲疾呼的暴徒,十分專業,但同時狀甚委屈,好像對這次的行動並不感到興奮。
由特寫鏡頭回到全景鏡頭,我認得這裡了,是金鐘海富中心對出的馬路,這套電影竟然借用了幾條行車線拍攝,相信當日不少香港人都感到很憤怒,那條可是港島的交通要道,用來拍戲太過影響經濟。
姑勿論如何,戲還是拍了,讓我可以在這裡欣賞,但這就是小孩子口中的真相嗎?




排上人牆的警員默默面對群眾,後面的警員似有預備。
鏡頭一轉去到馬路的另一方,十數警員手持長槍走進人群裡,在他們背後,有警員舉起「速離否則開槍」的旗幟,這可是我從來未見過的做法,為甚麼不直接開槍射殺他們?我們有權這樣做的。
突然,幾聲巨響,「嘭」、「嘭」、「嘭」、「嘭」,甚麼事?鏡頭立即轉到天橋那邊,幾個炸彈射進人群中,拿著雨傘的暴徒們爭相走避,慌亂地向後退。
那幾粒炸彈只不過各自輕輕爆了一次,在地上發出少許火光,然後整個金鐘就充滿煙。沒有估錯的話,那是催淚彈,爆炸後會發放催淚氣體,用來驅散人群。這種武器只曾在學堂的教科書看過,聽說我們根本未使用過,只是以防萬一,道理跟軍隊的存在一樣,不過用來嚇人,這年頭根本毋須出動。
想不到在這套電影卻可以看到催淚彈,其實應該在學堂播放給我們看,又或者像以前的訓練一樣,讓我們引爆一次,嗅一嗅那種氣體有幾催淚,到有事發生時才會懂得使用。可能他們覺得現在太過天下太平吧。
畫面仍然充滿催淚煙,暴徒一邊跑,一邊咳嗽,有些更走不動,跪在地上不斷咳嗽和吐口水。每當有人倒下時,就有幾名暴徒衝過去扶起他(她),並在其臉上倒水,相信可以令被煙燻的眼睛好過一點。
這裡的情況頗混亂的,在香港主要的道路上,暴徒面對警察,催淚彈爆發後,整個金鐘都充滿煙,暴徒爭相走避,猶如遇上怪獸或海嘯等大災難,能做到如此場面,不得不讚賞導演的場面調度。
暴徒逃跑之時,可見警察還是排著人牆,眼巴巴看著暴徒跑走,並沒有追出去驅趕他們。突然一聲哨子聲,所有警察向後看,一名長官向大家拍掌,原本臉部和動作都十分繃緊的警員才歡容起來,並振臂高呼。人牆隨之而散開,他們輕鬆地離開,邊行邊拍手,為這場勝仗慶祝。
看到這場面,我有點羨慕他們,我當差四年了,卻從未遇上過這種大場面。
「二零一四年九月二十八日,三萬人為支持學生爭取真普選去到政府總部示威,期後被警方封路措施迫上行車馬路。警方驅散不果,整天發放八十七杖催淚彈,但無損市民爭取真普選的心。驅散不了的市民繼續佔領道路,展開七十九天的佔領,史稱雨傘運動。」旁白在催淚彈事件後終於出聲。




哈哈,七十九天?那有可能?
這套電影虛構得有點過份,但過份得來又有點親切感,好像發生過一樣。但我毫無記憶,這當然只是套拍得很好的電影。
「一切由學生罷課開始, 為了令中央撤回八三一決定,學生團體自發罷課。九月二十二日開始,他們在政府總部外集會,除了表達訴求,也找來不同大學教授到場講課,主要題目為民主、自由、人權和公民抗命。」畫面可見政府總部前有大量年輕人聚集,從特寫來看,這班學生都很年輕,應該不止大學生。
我看到革命軍領袖黃之鋒拿著咪,向這班學生說話,對於黃之鋒,我沒有太多印象,只知他曾在八年前對抗總部的教育部。我加入警隊後一個月,前輩就將他捉回警局,並立即控告他擾亂國家安全,收監三天後他被判入獄二十年。
「罷課第五天,政府總部企滿爭取民主的香港人,他們為香港的下一代站出來。到了晚上十二時左右,學生發動一次突擊,學生領袖黃之鋒一聲『重奪公民廣場﹗』,學生立即跨過高高的欄杆衝進去。」我不知道甚麼公民廣場,這名字我從來未聽過,只知道他們衝進政府總部內,此舉隨即引來大量警察同事制止,並使用胡椒噴霧噴向學生的臉,讓不少人倒在地上。
看到這裡我越來越感到奇怪,這套明顯是虛構的電影,卻真實到像在看紀錄片,若論偽紀錄片,這也太過真實。
「九月二十七日重奪公民廣場被噴胡椒噴霧,到九月二十八日警方發射八十七杖催淚彈,爭取民主和自由的香港人並沒有畏懼,反而更加勇敢地對抗暴權,除了佔領金鐘,更有市民佔領旺角和銅鑼灣以表示訴求,」這時畫面剪到旺角和銅鑼灣,確實有很多人坐在地上霸佔馬路,「面對警方和黑社會的暴力對待,不少香港人都受了重傷,不止身體,更大部分是心靈,他們不能相信這就是所愛的香港,警察竟然和黑社會合作攻擊市民。但在七十九天的佔領運動,香港人展現出爭取民主和自由的勇氣,沒有人因警方的無恥行為而放棄理想,沒有人退下來投靠政府,有的,只是一個又一個被真理勸服的香港人,而這條爭取真普選的道路,並沒有因佔領運動的結束而完結。」
突然之間,電視畫面停下來,房間的燈光全開,令我立時閉上眼睛。慢慢睜開眼睛,已見教授站在我面前,並說︰「爭取真普選並沒有因佔領運動的結束而完結,卻因為我的愚忠而結束。」
我再次不明白他的說話,也不明白電影的主題,甚至不明白小孩子說的甚麼真相。思緒並沒有混亂,看過電影沒有令我天旋地轉,只是不明所以,對於這裡的一切,我只是純粹的不明白。
「一點印象也沒有?」教授問。
「甚麼?」
「剛才的片段,你只是忘記了。」
「一點印象也沒有。」我確定自己未看過。
「我肯定你看過,還參與其中。」教授臉帶微笑地說。
甚麼?這怎可能?我並沒有說出口,相信只是對他做出錯愕的表情。




「你剛才睇片時,有沒有感到一種親切感?」他明白我的表情,同時道出了我的感受。
我剛才真的充滿親切感,就似曾參與過,卻又那麼陌生。
「因為你參與其中。」教授一再強調。
「參與其中?若果我有參與是次大型行動,一定會記得,這不是抄牌、抄身分證等無謂工作,而是對抗暴民,參與過絕對不會忘記,就算是電影拍攝工作,我也應該記得吧。我剛才還問自己,為甚麼這輩子都未發射過催淚彈,如此大件事,我怎會忘記自己身在其中?」我有點激動,可能被他煩到了,怎麼他就是說些我不明白的話。
「我並沒有說你以警察的角色參與,況且,就算是警察,也會完全忘記這件事。」
「教授,夠了。你說的一字一句我都懂,但就是不明白你的意思。」按捺住,不要動怒,我提醒自己。
這時,房燈關掉,隨之電視螢幕再次啟動,又是剛才的電影。
整個畫面都是煙霧,朦朧一片,就像樹林晨早的煙霞。煙慢慢散去,我分不清是自然散開還是慢鏡頭,然後很多人從煙霧中跑出,正如早前看過的,他們掩著嘴,狀甚痛苦,有些還跑不動,跪了在地上,其他人只能以死力拉走他。突然間,我被鏡頭嚇到心晃一晃,差點要用手捉著心臟,不讓她掉下來。
鏡頭中拉著人走的,很像我。無論身形和樣貌,真的很似我。
他拉著本身跪在地上的少年,邊走邊向警方叫罵。又一顆催淚彈在他面前爆發,濃煙再次充滿鏡頭,這次更為濃烈,沒有看過之前的畫面,甚至不會認為這是煙,而是一團灰塵。煙又散開了,鏡頭還是追著跟我很相似的少年,他繼續拉著走不動的少年跑,雖然他也在不斷咳嗽和流眼水,但跪在地上的更誇張,一邊走,一邊嘔吐,嘔出來的好像是日本拉麵。
他們終於離開了煙霧,像我的少年將嘔吐少年拖到遠處,放在欄杆邊坐下,灌水在他的臉,待他舒服一點,不再咳嗽後,他就跟嘔拉麵少年道別。這時鏡頭沒有理會坐在地上的少年,而是跟著我……不是,是似我的少年。說真的,與我真的很相似。
「認得自己嗎?」教授問。
我差點從摔在地上,幸好還是捉著椅子扶手。
「不用怕,真的,不用怕,這就是……真相。」
我還是不懂回答,這怎會是真相?我對此完完全全沒有印象。




「那時候,街道的閉路電視並不足夠,警隊反而請了很多攝影師,在不同的示威中追著搶眼的市民。你,樂勝天,於二零一四年九月二十八日,就被警隊拍攝下來。」
這次我真的無力到跌坐在地上,「你說的是甚麼回事?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你說在畫面中的少年就是我?」
「當然,你看了那訊息,和很多香港人一樣,對雨傘運動不會有印象。我亦可以好肯定跟你說,畫面中的少年,正是你。」
「怎會﹗?」我真的被煩到發怒了,語氣不能再平和,「從衣著和氣質,他根本是另一個人,只是樣貌有點似罷了。」
「不是相似,而是一模一樣,畫面中的少年,就是你﹗樂勝天,你好好看,這就是原本的你﹗二零一四年九月二十八日,你還未加入警隊,你答我,你何時進入警隊的。」
「二零一四年九月二十八日。」
「沒可能,雨傘運動直至十二月十五日才完結,那段期間警隊並沒有請新人。」
「甚麼雨傘革命?」
「樂勝天,你現在要冷靜聽我說,以下的說話,可能會嚇倒你,但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而你有段日子所認知的,都是由我所設計。」
我並沒有被他的話說服了,只是不再懂得反應,呆呆地看著他。我並沒有相信他,只是他說到這麼誇張,聽起來全都是我不認知的東西,就無謂作出肯定或否定。
「那我說了。」他繼續說。
我除了點頭,並沒有其他動作可以反應。
「你被設定在二零一四年九月二十八日入職,因為你失去了當日至十二月十五日,還有二零一五年六月十七日和十八日的記憶。正確一點說,是大部分香港人都失去了那段日子的記憶。在二零一五年七月一日,大家都收到一個手機訊息,那個訊息由我設計的,我夠膽說,這訊息超越了所有電影人的幻想,就算荷里活的製作人也想不到。只要市民收到訊息,打開來看,就會忘記那段日子的事,並由其他記憶代替。」教授說過後便搖頭嘆息。
對於他說的話,我毫無概念,訊息?忘記?
「我設計的訊息很簡單,訊息只不過寫上『二零一四年九月二十八日至十二月十五日,二零一五年六月十七日至十八日,一切也沒有發生。』,然後三下強光,看過的人都會忘記那段日子的事,正確點說,是被訊息洗腦了。」




經他這樣解釋,我就明白了,但還是不能相信,一切也太過荒謬了吧,完全不合常理,洗腦訊息?聽起來就像在搞笑電影出現的東西。
「你不會是認真的吧?」我語帶嘲弄地問。
「我說的就是真相,你可以暫時不相信,甚至覺得我在玩弄你,但很快,你就會完全相信。我們有方法令你相信。」他連苦笑也沒有,一臉正經地跟我說。
「那如何有新的記憶?這點我被搞亂了。」
「不是每個人都需要新記憶,你記得三個月前做過甚麼嗎?你記得上年二月做過甚麼嗎?若沒有特別事件,大部分人都不會記得清楚,所以洗掉雨傘革命的記憶,人們只會認為那段時間在過著平常的生活,行街、食飯、工作和睡覺。而你們這些本身失業,在洗腦後加入警隊的,就會被設定在二零一四年九月二十八日入職,以填補那段時間的空白記憶,始終你們整年都失業了,記憶很難解釋那年發生過的事,所以你們考入警隊時,就會被第二次洗腦,就好像延續你們之前的職業,直至入警隊前,你們覺得要貢獻社會,就轉行考警察。」
「怎樣進行第二次洗腦?」
「都是在訊息寫上想你記得的事,然後三下強光。」
「聽起來這種洗腦方法挺兒戲的。」
「越兒戲的事越無人估計到,也越易做。」
我好像明白他的話,又未完全明白,「慢著。那,我為甚麼會加入警隊?如果照你說,之前我明明是暴民。」
「我不是跟你說過,二零一五年七月一日香港人都被洗掉雨傘革命的記憶嗎?只要忘記了那段日子,去當警察又有甚麼問題?你可是失業到要乞食。」
「我之前不是個銀行職業嗎?怎會這麼窮?」
「你本身是個銀行職員,但沒有甚麼儲蓄。在雨傘革命期間你忍不住辭職了,整年都專注在爭取真普選,洗腦後突然間失去支撐,你的生活就失衡了,幸好與你吵架多年的父親幫你一把,又或者說,他沒有在幫任何事,不過令你有份工作,可以好好生活。此舉他也是在幫國家,他是總部的地下會員。」
「其實我一直都不知道你說的雨傘革命和真普選是甚麼一回事。」
「呀,關於這個,你剛才看了一些雨傘革命的真實紀錄片,應該有點頭緒,一會兒阿月和阿雨也會讓你更了解真實世界,例如總部是如何控制香港。」他跟我說了那少女和小孩的名稱,阿月是少女,阿雨是小孩,教授則叫光環。(光環這名字太惡品味,我還是叫他作教授。)




「根據你所說,以前的你應該都是總部的會員。」他的發明足以影響香港,我肯定他在總部位高權重。
教授跟我微笑,輕輕點了頭,然後他跟我說了其兒子的故事。
 
他的兒子跟我年紀一樣,今年都是三十歲,如果還在生的話。
他同樣是雨傘革命的參與者(這裡我假設剛才片段中真的是我),在那段時間,他和爸爸的關係惡劣到極點,這不難理解,一個是革命份子,一個是總部會員。教授在雨傘革命開始前,已經著手研究洗腦訊息,他知道兒子參與革命,毫不猶豫趕他出家門。那段日子,兒子就住在馬路上的帳篷。這也不是大問題,每個人都有選擇權,這個世界總要有人當乞丐。
但往後的日子,就算二人關係多壞,教授還是不想兒子變成無知的人,設計好洗腦訊息,知道總部快將發放時,也特別提醒兒子,無論甚麼情況也不要打開訊息。
「為甚麼?他忘記了那個革命不是很好嗎?」我好奇,明明洗腦就是他的目標。
「我本來也這樣以為,原來不可能。我可是他的父親,我一輩子得這位兒子,你認為我會讓他變成白痴,變成無知嗎?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絕對不會,當我知道所有香港人都會接收到這訊息,我就想起兒子了。我必須讓他取得外國護照。」
據我所知,總部會員要為家人取得外國護照非常容易,基本上,位高權重的人,他們的子女都是在外地接受教育,家人也隨時可以移民。要離開他們口中優質的城市,他們說全為了我們這班市民,想留更多空間給我們。來到這地步,我開始懷疑他們的理由。
回到教授兒子的故事,那次他相信了父親的話,沒有打開訊息被洗腦。但最後,卻不敵父親另一項偉大發明,假陽具。正確地說,他沒有用上假陽具。
「當你知道兒子被捉去醫院進行切割,心情如何?」
他沒有回答,只是眼睛慢慢泛起淚光。
就算失去了兒子三年,他的心情還是未能平伏。我靜靜地等待他再說話。
他大概冷靜了三分鐘,說︰「我根本不想設計假陽具。那個計畫有夠荒謬,根本無必要,但他們就是要奪去市民的一切,是一切﹗那就更易控制到這班連靈魂都失去的人。」他又靜了一分鐘左右,再說︰「但那可是我的兒子,洗腦訊息我可以叫他避過,但假陽具計畫,我無能為力,所有男人都要經過失陽的洗禮,而我卻對洗禮程序全然不知情,甚至之後如何給失陽者假陽具,我也不知道。我的職責只不過是設計假陽具。亦很遺憾地,他是繼總部會員,第二批要進行切割的市民,那時我未有能力將他送到外國。」
然後,他的兒子連爸爸的發明也未見過,失陽後,就從國際金融中心頂樓跳下。他認輸了,所以自殺,他知道不夠政府鬥,卻要死在全香港最重要的地方,讓全香港知道,這個地方是何其醜陋。
但誰會理會?他的死並沒有吸引到太多人眼球,大家只不過在各忙各,傳媒也沒有報導這件事。一個青年在中環最高的大廈跳下來,無事發生過,只要總部認為無事發生過。沒事沒事。
 
「這就是總部的做法。」少女阿月走進來,站在教授身旁。
「今天的香港,就只有造假,報章雜誌網頁全都是發假新聞。」小孩阿雨也隨之進來,站在教授另一邊。
而教授,則轉身離開。我看著他的背影,聽著由皮鞋發出的清脆腳步聲,一步一步離開這間播放電影的房間。原本我想繼續問他問題,了解這個世界更多,但在他離開時,卻一句也問不出口,可能聽完其兒子的事,我不想再打擾他了。
阿月和阿雨的來臨,相信也是讓我了解真實世界。
阿月手中拿著一支黃色的試管。
阿雨手中則拿著一支紅色的試管。
「我的是真相。喝過後,你就會取回原本的記憶。」阿月說。
「我的是現實。喝過後,我會送你回原本的世界,今天就當無事發生過,也不會再記得假陽具的事。你起床時就只會留意到自己的陽具不同了,更會為更大和粗壯而興奮。」阿雨說
「有沒有人試過兩支混在一起喝?」
他們忍不住相視而笑。
「可真沒有人這樣問過。我也不知道會有甚麼效果,可能一加一減,就像飲汽水,喝過後沒有分別,都是現在的狀況。」這次才留意到阿雨與其他小孩子一樣,從眼神流露出愛玩的一面,不只是出奇地成熟。
短暫天真後,阿雨舉起手上的紅色試管,一臉正經跟我說︰「你還是選吧。」
阿月這時也將黃色試管舉到我面前,我說的面前,是確確實實在我眼前不到一厘米。
「好吧,我再問多一個問題,如果我喝過黃色,看到真相,再喝紅色的,可不可以?」對這兩支小飲料我仍然感到興趣。
「嗯,這不太可行,紅色只能消除最近的記憶,你喝了的話,就會忘記被我帶到這裡,以及陽具被切的事。你喝過藥水後會暈倒,然後我會帶你回家,幫你裝上假陽具,你起床時甚麼也不會記得,只會覺得自己的下體有點不同,便繼續生活。而你喝過黃色的話,就會記得之前被洗掉的事情,這些記憶就算你再喝紅色藥水也不能洗掉,換言之如果你先喝黃色再喝紅色,便會無故記得以前的事,卻忘記最近被切掉陽具,那是一件相當危險的事,就像帶你回到幾年前,那時社會尚算自由,可以隨便說話和追求民主,但今天卻要小心行事。以幾年前的尺度在今天生活,你很快就會被殺死。當你記得以前的事,就更加要知道今天的情況,這才可以好好地進行我們的計劃。」阿月解釋。
「甚麼計劃?」
「推翻一直照顧你有加的總部。」阿月說過後便將黃色試管舉在空中搖晃。
「樂勝天,當你選擇黃色藥水時,我手上的紅色藥水就會被消滅。」阿雨說。
其實我早就決定了,行到這一步,我沒有選擇,要我回家睡覺,過著被騙的生活,我不甘心。
隨手便奪過阿月手上的藥水,嗅也沒有嗅過就灌進喉嚨,然後……
 
頭盔、眼罩、毛巾、水樽、香煙和小酒樽,有雙手將這些東西放進背包,就奪門而走。
是第一身視點,我不知道這雙手屬於誰,當他舉起左手看錶,我就意識到這是我的視點,我現在還是只得這隻錶。離家後就走得很急,一直跑,由水街跑到上環碼頭,然後跑到中環碼頭,那裡泊著十多架警車,我從來未見過這麼多警車在街上。大量警察從警車上走下來,每個都似在預備打仗,神情有點緊張,在路邊整理裝備,當中包括少見的防暴護甲和頭盔。看到這班警察的同時,我並沒有放慢腳步,很快就跑過碼頭,走到添馬公園。公園近政府總部的區域都不能進入,不少警察把守在封鎖線外。
「為甚麼不能進入?」我更確定這是我的視點,這可是我的聲音。
「返屋企吧,你想食催淚彈?」這位中年警察臉帶微笑,以蔑視的眼神看著我回答。
我沒有回答他,轉身就走。這時聽到背後的中年警察說了「白痴仔」這三個,忍著怒氣,我沒有理會他,跑向夏愨道天橋。
到達夏愨道時,面前的場面震驚了我,竟然擠滿了人群,很多人都戴上頭盔和圍著毛巾。我到處走,時而拿出電話看看畫面。可惜電話接收不到任何訊號。在一條本身行車的馬路行走,感覺頗新鮮,但這樣遊走有點漫無目的。
「天﹗」突然有人叫我。
看過去,是黑仔,他沒有穿上任何裝備,抽著煙。
「找了你很久,電話沒有訊號。」
「我也是,找了舊朋友很久,看來就只有我們兩個出來戰鬥。」
「現在做甚麼?」
「沒甚麼,就只有等,只要夠人數,他們不敢做甚麼,趕走不到我們的。」
我們在坐在路邊的石壆。始終是平日不會坐到的地方,我有點緊張,便從背包拿出小酒樽,喝兩口威士忌。黑仔給我一支紅萬香煙。用力將濃濃的煙吸進肺,配合剛才喝的兩口威士忌,終於讓我鎮定下來。
「半年沒有見了,這半年好嗎?」我將香煙吹出。
「不太好,辭職後找不到工作。渾渾噩噩就半年了,還好之前有儲錢的習慣,所以才生活到。跟你說,這半年,我才意識到自己與這社會格格不入,我喜歡的棒球,這城市沒有人理會,我的價值觀,走進職場受盡歧視,我只不過不想埋沒良心去工作,阿天,你明白嗎?」他一如以往話很多。
「我明白。」
「你又怎樣?都是在銀行工作嗎?」
「無辦法,我是月光族,每個月都要供車租樓養屋企人,沒有一份高薪又穩定的工作,很難維持生活。」
「你知道嗎?我認識的大部分銀行仔都不理世事,只會管眼前的數字,你有點不同。最初知道你投身銀行界都有點錯愕,你不似那種人。」
「其實沒有這種人那種人,若果不理會價值觀,只是表面地相處,香港大部分人都是善良。雖然在這行頭,我真的沒有朋友,全都是同事,有時厭惡到不想與他們去吃午餐,寧願自己躲在廁所吃餅乾,也不想硬說些無聊話。」
「硬吹很辛苦,有想過辭職嗎?」
「每天都在想,但只要想到錢,我還可以怎樣?」
任黑仔平日幾多話說,這時他也靜下來,好像在幻想我的生活如何難過。他吹出最後一口香煙,將煙頭掉在地上。
「這件事,你應該很難找到可以談的朋友吧,除了我。」他又點起第二支香煙。
哈哈,我好像搖著頭以笑回應。
他的煙抽得十分狠,用力呼吸四至五次就解決一根煙,第三支煙也來了。
「香港快死,看到這情況,我就變得不怕死。之前香港發生的示威我都沒有參與,只是看著新聞報導,但近幾年,我以第三者角度看也看到憤怒,忍不住就出來了,要不是出來,也未必會與你再有聯絡。」
「也是,畢業後畢竟各有各忙。」
「我實在不明白,由一千二百人選出來,跟一千二百人選出來讓市民選,分別在哪?根本都是由他們選出來的人。這十幾年香港被中央搞到很慘,就連如此卑微的選擇權,他們都要強姦我們。這太不合理了,要是我們接受,就是接受這個極權國家,更令他合理化,所以,我們一定要反。」
以頭部的搖動來看,我應該是在點頭。
「也是,記得以前讀中學,甚至小學嗎?可能和他們的教育不一樣,我們的老師都會說『有沒有誰想當班長?』,而不會由老師自行選兩三位同學出來選。對我們來說,有些事是基本常識。」
黑仔又抽完第三支煙。
他拍一拍我的肩膊,「到那邊看,好像聚集了很多人。」
我們走到那群人中間,原來橋下方的人群正與警方對峙,有男有女,有老有嫩,很多都已經戴上眼罩,包了毛巾在鼻和口前,以防胡椒噴霧的攻擊。我和黑仔越行越前,不知不覺已經走在最前線,與警方只是大約一米的差距,他們正是剛才我在中環碼頭看到的那班警察,樣貌當然不認得,他們可是戴上面罩和頭盔。我只是記得他們的裝備。
「你們也是香港人﹗為甚麼要守護這個政權?」有位短頭髮的女子向警察怒吼。
但沒有警察回應她。
「我們也要保護自己,看﹗如此近距離和警方對峙而沒有戴眼罩的就只有我們。」黑仔說過後就從背包拿出眼罩和毛巾,並遞給我。
「不用了,我也有。」
「拿著吧,我帶了四套出來,以防萬一,但現在又覺得很重。」
我就用上他的裝備了,眼罩和毛巾都是新的,黑仔這次少有地有準備而來。兩個本身毫無保護的年輕人,在警察面前戴上眼罩,就似給對方「放馬過來」的訊息。
剛剛好,在我和黑仔戴上眼罩,包著毛巾之時,旁邊的人群突然驚慌地湧過來,我們未搞清楚情況時,「嘭﹗」、「嘭﹗」、「嘭﹗」,三聲巨響,眼前竟然爆出幾個炸彈。我還未來及反應,只是呆呆的站著,看著面前這幾顆炸彈爆開,火花四濺,立即冒出大量灰色的濃煙。
「天﹗是催淚彈,別再望,快走﹗」黑仔叫醒了我。
但我已走得太遲,煙霧已經走到我面前,雖然我戴著眼罩和毛巾,原來一點作用也沒有,眼睛和鼻孔立即出現又酸又痛的感覺,忍不住咳嗽和流眼水,如此下去,相信很快就會暈倒。突然一隻手拉走我,我跟著他跑動。
走出了剛才的煙霧,我舉頭看他,不是黑仔,而是位長頭髮的大叔,「解開毛巾﹗」我跟他指示將臉上的毛巾脫下,他隨即將水倒在我的毛巾,「這不是水,是醋,可以舒緩痛苦,水只會加劇問題。」說過後他就跑到其他受害者身旁,做同樣的事。
我四處張望,找不到黑仔的身影。突然,「嘭﹗」一聲,又一顆催淚彈在我面前爆開,濃煙再次充斥在馬路,我又不得不跑走。有了一次經驗,這次我才不會發呆,只管一直向前跑,但還是比煙慢,眼淚和鼻涕又自動跑出來,很辛苦,連前路也看不到。我只能扶著路邊的欄杆向前行,眼前睜不開,走了十幾步,勉強睜開眼睛,才發現我在天橋上,還有一大段路才跑回沒有煙的地方,但這刻已痛苦到想從天橋跳下去。但理智叫我不要跳,就算死也要死得有意義。
天橋上的人都在痛苦地撤退,一個扶著一個,不讓任何一個倒下來。在我前面有位抗爭者在嘔吐,也管不得太得,只好用力扯著他向前行,以免他被從後趕上來的警察捉走。
但當我們走出煙霧,回頭看時,警察並沒有追上來,而是幾支人馬,浩浩蕩蕩步行到政府總部,期間還拍著手叫囂。看來成功驅趕這班手無寸鐵的市民,他們認為是種成就。
我將剛才邊嘔吐邊走的年輕人隨便放在路邊。在地上拾到一支水,便不斷向他淋水。雖然我記得大叔說過水會讓人越來越痛,但沒有辦法,一時三刻在哪裡找來醋。
再見了,我跟他道別。
在馬路上到處走,和剛來到這裡一樣,我都是在尋找朋友,黑仔會否被警察捉了?他會否掉到天橋下?
沒有。他仍然在天橋上,制止一些向撤退警隊掉水樽的示威者。「不要攻擊他們,這樣我們就會變成暴徒。記住,我們是和平的示威者,不要破壞自己是受害者的形象。」他不斷向接近失控的人叫喊,可幸的是那班人真的被他說服了,全都停下手腳。
他的頭腦真夠冷靜,竟然如此快就想到形象的問題。
黑仔﹗我大聲叫他。他看過來,用力跟我揮手。
「嚇死我,還以為你死了。」我們逐步行近時,他叫了這句話。
坦白說,我也快被嚇死。所以想起酒精。
從背包拿出小酒樽,喝了一大口。
世界上對舒緩痛楚最有用的東西,酒精,我舒服得抬起頭呻吟。
突如其來的強光。
 
醒了。
睜開眼睛,在充滿強光的白色房間,坐在我面前的是……阿月。這樣驚醒過來,差點不記得她是誰。
「這是你被洗掉的過去。」
我點點頭便說︰「我記得,我的記憶回來了。」好像有點兒戲,但原來只要記得一件事,一連串的記憶便自動自覺走出來。
雨傘革命,這場爭取真普選的民主運動,由雨傘革命,被迫改名成雨傘運動,原因是不想令中央認為這是顏色革命。那時的總部,香港人都叫做中央,突然有一天,中央說不再想中央集權,權力全都流放到總部,所以金鐘有政府總部,在西環的則叫總部,顯而易見,總部的權力在政府總部之上,政府總部只管政府,總部管全香港的事。
總共一百二十萬人次參與過的雨傘運動,每晚的夏慤道、干諾道中、金鐘道等,都有熱心的香港人佔領街道,霸氣地睡在馬路上。由最初睡在馬路,到睡在軟墊,最後還帶上大量帳篷進行佔領,足足七十九天,我們就是在街道上過。
期間,我們與警察……無錯,是我之後的職業。我們被警察打到頭破血流,他們聯同黑社會人士衝擊我們,用拳頭和警棍,迫我們到死角亂棍打。龍和道那晚,我們劍指特首辦,希望可以迫特首出來回應訴求,卻被警察反擊,被拉的被拉,傷的傷,傳媒還拍到七位警員捉某示威者到暗角拳打腳踢。因為雨傘運動,警民關係前所未有地惡劣。
吃催淚彈、被拳頭和警棍追打、瞓街、謾罵、內鬨、絕交、家庭分裂、社會撕裂……香港人在這七十九天受的苦很多。自這場運動後,香港變了。
被政府迫到瞓了兩個多月街的年輕人極速長大;
被年輕人感動到的成年人更關心社會;
不滿年輕人佔領的老人更加不信任年輕人,同時更不想死;
不滿運動成果的年輕人另起爐灶;
部分認為運動失敗的年輕人想引發暴動;
支持運動的議員繼續為選票而工作。
但只要否定蝴蝶效應,不看運動對香港不同層面的影響力。以最現實的目光看運動,這無疑是失敗。運動爭取的真普選,最後爭取不到。一絲安慰的,莫過於運動挾實十幾位議員,足以在六月十八日否決中央的假普選方案,不致讓極權合理化。
「但之後,正如教授之前所說,總部給香港人實實在在的洗腦。沒有雨傘運動,沒有否決假普選。現在香港的特首選舉,正是當年否決的方案。」不斷想起被洗掉的事實後,我將洗腦的驚天大陰謀說出來。
「記憶是件很玄妙的東西,只要洗掉你某段日子的記憶,及後的日子就算放著不管,也會自動自覺重塑其他事情。」阿月說。
「我記得。之前不就是反中央和政府嗎?怎麼洗掉記憶後,連以前的事都忘記?」我自懂事以後的記憶的回來,那時的香港根本不是今天這樣,以十年前的香港作對比,今天的道德經已淪落到比地獄更低落的地步,警察的特權大得令人震驚。
「你認為總部只洗掉雨傘革命和否決政改那些日子嗎?樂勝天,你記得以前的事,總不可以繼續天真下去。香港人從電話收到的訊息當然不止那個,這個電話訊息洗腦的發明實在太強,它還可以灌輸不同思想,例如『你從來都愛國』、『國家安全大於一切』、『六四不過是場誤會』等等,所以今天的香港人完完全全忘記自己了。」
「記憶這回事,好像很神秘,又好像很兒戲。但我就想到,既然電話訊息如此強勁,教授今天只要輕鬆寫幾隻字,將訊息傳開去,就已經可以令大家取回記憶。」連我也想到,他怎麼會蠢到這地步?應該不會吧。我在猜想。
「你以為教授會這樣蠢嗎?你才是白痴﹗要是你是總部,擁有這麼強勁的技術,會怎樣?」
我搖頭。
阿月繼續說︰「都知道你是白痴,總部當然會搶過這技術,然後……」
「殺了他。」我答對了。
「你也不算太蠢,就是這樣子了。教授在兒子自殺後,知道總部會這樣對他,在未傳授技術給其他科學家前,就將電話洗腦訊息的所有檔案刪除,然後改頭換面,躲在香港的偏遠郊區,等待最佳的反擊機會,將這個他投效多年的機構瓦解。」
「他是怎樣完完全全洗掉電腦的檔案?據我所知總部也有大量電腦高手。」
「以他的能力太過容易。總部已盡力嘗試重組程式,集合很高手,但最後還是未能成功,始終一個複雜的程式要數千憶編碼才能組成,錯一個也不能完全重組。」
「那麼教授自己也未能重組程式,為港人記憶重新自主嗎?」
「他在嘗試。當時他的工作只可以在總部進行,所有程式皆不能離開總部一步,所以他的所有筆記、電腦記錄和那個電話洗腦訊息程式,統統都在總部的電腦,他狠心洗掉了,就要用上很重的功夫去重組,跟那些仍在總部工作的科學家一樣,只能重新起步。」
法官大人,我沒有問題了。
阿月見我不再說話,二話不說便轉身離開房間。看著她的背影,屁股原來生得不錯的,是那種天生有肉,又會做運動,鍛鍊出來的彈性屁股。
「別再看了樂勝天,之後很多機會看。現在我要帶你回家。」這時在白色房間的革命軍就只剩下小孩阿雨。
「回家?還有可能嗎?」我確實有點驚訝,還以為會在這裡訓練成軍人,一舉衝出去奪回家園。
「當然要回家,我們不能窩在這裡等運到,你還要在現實社會走來走去,為我們籌備反擊的重要時刻。」
「那……我怎樣回家?」
阿雨指向白色房間的角落,突然從天花板走了部圓筒形的升降機出來。上去吧,他沒有說話,但手指說明一切。「升降機門打開,你就會看到一部的士。你看看的士後面的風景,就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司機也會跟你解釋。另外他會給你一份檔案。」這才是他說的。
連阿雨也離開了這房間,我也沒有留下的可能。在人家的地方,就跟他的指示算了。但被小孩子指示,總是有種不是味兒。我的想法確實是有點傳統。可能這就是世代之爭的基本。
圓筒形升降機門打開,我走進去。
升降機內都是全白色的,門關上後,四周白得我不認為自己是在升降機內,而是登上太空船前往太空,去一個虛幻的地方工作。
圓筒形升降機門打開,紅色的士真的就停泊在門外面,只要走兩步就可以上車。的士後面都是六角形的岩石。我當然認得,是西貢的萬宜水庫,想不到原來水庫下面是革命軍基地。
打開車門。無論車身和車內都與普通的士無異。司機位坐著的,都是個極為普通的中年大叔,剪陸軍裝,披著格仔恤衫,穿牛仔短褲,如果無估錯,油門上應該是對涼鞋。
「你好。」
他將公文袋交給我,就開車了,十分簡潔的交流,看來他說話也會像教授、阿月和阿雨般玄妙。
從六角石陣上去,的士會經過藍色的紀念碑,想不到司機竟然主動向我介紹,「除了用來紀念建水庫時喪生的工人,也成為了我們的標誌,你看一看公文袋內的文件,每張紙右下角都有這個標誌。」我立即打開來看,果然如他所說。
「你加入了組織多久?」
「加入?我不知道甚麼組織,只是打工。」
甚麼?我感到少許愕然,猜測他不過是開玩笑,就等他認真地答我。怎知道及後的十五分鐘,他真的沒有說話。
終於,的士駛到上東區走廊,他開口了︰「想不到你不再問下去,例如基地的興建。」
原來他也在等我開口,看來他和我是同一類人,就是主動得來帶點被動,主動一次被拒絕後就會退回牆角那種人。要再次走出來,得靠對方給一些明確的提示,暗示也不可以。說來,這正是我本身的性格,被洗腦後,加入了警隊的我根本變成另一個人,那個衝動、不講道理和暴戾的警察,可能是我的另一面,也可能是洗腦後的副作用。換言之,洗腦訊息徹底改變了香港的生態。
「那麼,基地是怎樣興建的?」我的思考又讓他等多數十秒。
「其實港英時代興建水庫時,就順便建了地下世界,要不然怎會有人死去?就算有人死,也不致於要豎立紀念碑吧。」
「哦,你的意思是,地下世界由那時開始就運行?其實那是英國政府在港的秘密基地?到今天仍然未被中國發現?亦即是教授他們都是英國的人?這不就是中央常說的外國勢力嗎?」記憶回來,我衝口而出說了中央,而不是總部。其實明眼人都知道沒有分別,只是名字的不同。
「你的想法不錯,真的不錯。但興建完成後,港英政府根本沒有使用過,只是為了一時之須,萬一交接時有甚麼危險便躲進去。最後大家都知道交接順利,反而教授知道自己會被總部追殺,想起了秘密基地,便成為那裡首位使用者。為甚麼他會知道?他在七十年代興建時有份參與。」
既然問題都被他搶去,我只好跟他點頭。
看出窗外的金鐘,也差不多到雨傘運動的根據地,相隔多年取回記憶,心跟以前一樣,經過這條馬路時都會有點痛。有些人因為在這裡睡了很多晚,跟很多朋友經歷了一件事,每次回來都會覺得可惜,坦白說,我最討厭這種人,我心痛,因為我不斷問自己,這地方究竟搞甚麼?
「喂,你又在想那時嗎?別想了,太無謂。我認識一個朋友,當時和女朋友在佔領區愛得轟烈,期間還註冊結婚了,然後,一年後,就離婚。」
甚麼鬼故事?「你的意思是……?」
「有些人真的為了自由而來,有些人原來是為了自己的心情。」
「總會有些自私的人。但我相信大部分都是為了香港的民主和政制發展。」
「這我不否認。」
我們又再無言。我留意到他的司機牌,名叫「黃志強」,跟他外貌一樣平凡的名字。他不似得其他司機車頭放上十數部電話等電召。也正常的,召喚他的應該只得一間。
的士來到我家樓下。
「樂勝天。」
「係。」
「記得你家一直被監視嗎?又記得陽具上的定位追蹤嗎?家中沒有人,但定位追蹤卻一直在家,奇不奇怪?」
這下我心知不妙,總部肯定覺得奇怪,但革命軍怎麼又會要我回來?
「你可以放心,我們入侵了他們的電腦,一直播放之前你在家的畫面給他們看。但是否有人認認真真在螢幕前監視你,這就不得而知。始終這要太大人力物力,總部看似對人民嚴謹,卻逃不掉民族的劣根性,那西。」
「以你們的能力,為甚麼不大舉入侵他們?」
「我們就是未夠能力完全入侵他們,一天半天還可以騙過他們。也不過是騙過,根本未夠人力和能力以網絡擊敗他們。」
「那我們之後怎樣擊敗他們?」這是我最感興趣的事。
「我不知道,教授未有提及,又或者未對我提及。」他攤開雙手以示清白。
我看他也不過是個司機,有甚麼事想知還是找那三人好了。剛才阿雨離開前,就給我一部新電話,入面有阿月和阿雨的電話,卻沒有教授。
「對,有兩件事必須跟你交代,十分重要,你一定要好好記住,要不然,會死。」說到死,我立刻專心起來。「第一,你到哪裡都要帶著假陽具,好讓總部知道你的去向,這才是最安全的,長期放在家叫人太懷疑。第二,你做好自己的事,不要管太多其他事,所有指令都在文件內,請你在家中的盲點閱讀。我知道你想問盲點在哪。盲點就在廚房的雪櫃旁,那裡剛好是你的小吧檯,剛好被雪櫃擋住攝錄機視線,你只要邊喝酒邊閱讀便沒有問題。」
就這樣便可以嗎?我問
「樂勝天,緊記,我要做的角色是的士司機,平日是的士司機,接受任務時都是的士司機。你只要好好擔任自己的角色便足夠,做多錯多這句話你應該聽過吧。」
他說得非常認真,但我不太在意他的話。和他相處了四十五分鐘,印象就似其他的士司機,口水多過茶,說的話有趣,但未必可信。
好吧,再見了。我開門下車。
這天的奇幻旅程就此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