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學校那邊的事已經平息了嗎?」

 穿著家居服的葦澄靠著床背與到來探望的曉風談話著,她指的當然是校園報社對她們在郊區遇難一事的誇張報道,施燈還刻意傳了報道的電子檔案給她。曉風雖然無可奈何,但在女皇授意施燈造謠的情況下,關於那個報道的熱度維持了一周之久。

 「幸好妳還在靜養當中,只要我堅守敷衍迴避的策略,那個火種沒有了助燃物也是會自動熄滅的。」

 「我對你打馬虎的這種本事完全沒有疑問。」





 葦澄單手靠著額邊向他行了個軍禮表示敬佩。

 能進行這種稍微調皮的對話,代表她的身體已經沒有大礙了吧,只是還算不上是萬全的狀態。

文葦澄是個充滿活動的行動派,這既定印象太強烈了。如今靠在床背上的她身穿便服,與自己用閒話家常的語調對話,根本就是個鄰家女孩的範本了。

只是轉了服飾和語調就會產生如此巨大的差別嗎?不,他還注意到一些東西,而且不經意地說道:

「頭髮…長了呢…」





他自己也沒料到說漏了嘴。又不是男朋友或者有意追求者,卻會在意女生的頭髮長短,還說出來了,這已經可以達到性騷擾的邊緣了吧?

被這麼一提醒,她真的去摸摸自己的頭髮,確實是比以前長了,大概到了肩膀的附近。

「是休息了一段時間才疏於打理吧,我也沒刻意留長的。」

她似乎沒有在意到曉風問了一些可能會引起誤解的問題,直白地回答了提問,令他稍微安下心來。

忽然一陣風從窗邊刮進來,她本能地閉眼瑟縮,及肩的髮絲便隨風飛揚。目睹這罕見光景的他只是晃了一下,便貼心地走過去輕掩窗戶。





「謝謝你。」

把頭髮輕輕撥好的葦澄謝過他之後接著說:

「不過,總是那麼突如其來呢,那些風。」

要說的話,他認為葦澄這一會兒不經意地流露的女性一面,令他更感到突如其來就是了。

假使不再轉移話題,他也許會再說漏了甚麼了。

「呀,對了,嚴宇奇早幾天來過了。」

救兵來了,卻也是另一個出奇不意,那個人不是針對著她嗎?為甚麼會到來?

「他很正式地對我道歉了,說以後不會再針對我造謠生事。」





獲救後雖然會在課堂中遇到他,但還是沒有說上一句話。記得最後一次對話就是郊遊之時,那個時候他幾乎處於瘋狂的狀態。是甚麼原因讓他來個180度的轉變?是因為幾乎閙出了人命嗎?本來他針對葦澄就是為了激怒自己,與她本無仇怨。

「那邊的花也是他送過來的。」

她指向旁邊用花瓶盛著的一束鮮花,隨即望著他說。

就連那個人也懂得探病的禮儀,自己竟然兩手空空地到來,本以為她向來不介懷這種形式上的事,如今卻被暗暗指責,讓他不禁羞愧於自己過於輕率的態度。

畢竟認識至今也不過兩個月,認為已經摸透了別人的本質是不是太傲慢了?

看到有點不知所措的曉風,她輕輕竊笑說了別在意。

「我感到他已經放開了。」





話風一轉,她又把焦點放在宇奇上。曉風本來就不太在意這人,顯得沒甚麼興趣。

「那就恭喜他了……不,應該是恭喜我了,不用繼續被纏著。」

「我不是說了嗎?他跟你很像啊。」

在被困山洞時確實說過,她認為他跟宇奇同樣的偏執。雖然當時反駁不了,但感情上完全不能認同。

「你也放下了嗎?」

在山洞內的生死關頭,自己也曾向她暗示了過去的陰暗面。當時生存機會渺茫,多少有點自暴自棄的說出來,現在回想起來卻愈加無地自容。

「放下?」

他找遍了全身的衣袋,勉強的拿出了一袋糖果。





「這就是探病的禮物,我放下了。」

看到這勉強胡弄過去的表現,葦澄嘆了口氣,不過她知道自己沒有身份去逼迫他,更重要的是沒有這個迫切性。

事實上,宇奇道歉的內容不僅是針對葦澄的造謠一事。他更坦白了自己與馬龍聯手,誘導馬利亞前往山區的計劃。向不相干的她洩露這種不利自己的訊息完全沒有一點好處,這是她認為宇奇已經放下了偏執的原因。不過她在斟酌後就決定不向曉風透露這個消息了。

拿起曉風送來的糖果袋子,把玩在掌上的葦澄話題一轉說:

「如果有方法……把這兩個月來發生的事告訴入學前的我,那個我一定不會相信吧!」

「那時候的妳知道的話一定不會轉校過來。」

作為郊區人在書院內受盡歧視之餘,再加上九死一生的經歷,換作是曉風自己便敬謝不敏了。





「怎會?」

曉風顯然誤會了她的意思。

「我肯定會滿懷期待啊!」

她一如所言掛上躍躍欲試的表情,讓他不以為然。

「差點死掉了啊?妳還沒吸取教訓嗎?」

「差點不就是沒有死掉吧。再說,不轉校的話不就遇不上你……」

雖然她向來有話直說,但他完全沒有想到會聽到這種話,在還沒有時間胡思亂想之時,才發現她還沒有說完。

「施燈、折爺、女皇這幾位太過有趣的同學呢!」

 說這種令人誤解的話,真是過份啊。

 「我們有這麼有趣嗎?」

 「我啊,是在這片郊區長大的,最愛這裡。為了保護它,我自信會不惜一切。」

 她望著窗外遠方說著,而他從她的眼神當中看出這絕非虛假。

 「可是呀,現在看來還是太狹隘了,這個郊區。」

 郊區的面積絕對不小,但她肯定不是想說這個。他能猜得到她是因為這兩個月來經歷了節然不同的生活體驗,從而產生了反思吧。

 「以前是有點看不起城市的人們了,總覺得他們太自大卻又太軟弱。不過實際上還是有些堅毅勇敢的人呢!」

 她緩緩地望向了他。

「是你們教會了我呢。所以說,我又怎會白白放棄如此獨一無二的經歷?」

對於他來說,與施燈等人渡過的只是平常不過、每天周而復始的校園生活,平凡得不會想像得到會有突然中斷的一天,但在她的眼裡卻是不可多得的寶貴體驗。這不是無意間在提醒他,要好好珍惜現有的一切嗎?

「要以身犯險換來的體驗呢,實在是無可取代……但恕我難以奉陪了。」

雖然欣賞她的人生態度,卻是他學不來的。

「喂!」

她突然靠近了他說:

「你不是想就此抽身了吧?」

這是甚麼令人誤會的說法?

「從你決定插手嚴宇奇對我的造謠、參與導賞、渡橋救人、與我藏身山洞待救,這些事已經深深地交織在我們的人生經歷當中了。這段歷史你可以當作不存在嗎?」

「喂喂,不過是天宮市當中微不足道的兩個高中生,說得上甚麼歷史呢?」

「又不是只有王朝政治的興衰才是歷史,那樣的我才沒興趣呢,不是有種說法是說每個人的個人經歷都是自身的歷史嗎?」

對歷史也略有涉獵的曉風知道有些史學家並非從傳統的宏觀角度去看歷史,而會從社會的底層,例如弱勢者的口述資料去還原不同的歷史角度,但被研究的人始終是代表著他所身處的群體,學者所感興趣的是那個群體,而不是那個人本身,更不會去單單研究一個人的歷史吧。

「畢竟妳自身的歷史只有妳的觀點,那樣的歷史不是太主觀了嗎?史學家可不會只注視你一人啊。」

他想說而未明言的是請她不要因為自己的主觀想法便隨便把別人捲進旋渦。

「我是這個世界當中,幾億人當中的一個人吧?」

她毫無預兆地拋出了問題,他狐疑地點了頭。

「如果我突然消失了,這個世界與我存在的時候有改變了嗎?」

「…那…雖然是很少,但不會完全一樣吧。」

「假設有我的世界叫做A,我消失了的世界叫B。那麼我的存在對世界A來說便是存在與消滅的問題了呢!這樣你還會說我不重要嗎?」

沒想到她為了要爭勝竟然作出這樣的推論,曉風也有點哭笑不得。表面上看來說得通的推論,不過是偷偷把世界和歷史置換的把戲罷了。世界A當中的葦澄並不會憑空消失,她的存在因某種原因消亡(或因意外、疾病、被殺等)並不會令世界A被世界B取代,而只是由有她存在的世界A過渡至沒有她存在的世界A罷了。記錄這個轉變過程(她的死亡)的就是世界A的歷史。

「喂,妳這是偷換概念了吧?這又不是多重宇宙論……算了,我還是承認吧,盡管很少很少,妳的存在還是對歷史有所影響的。」

「是呀,人在歷史中是渺小的,但歷史就是由人所構成的……人的歷史,歷史裡的人,你說那個更重要?」

「這問題過於哲學性了吧?」

曉風不是不喜歡思考,只是沒想到來探病時也要動腦筋。

「我認為作出行動的是人,記下事件的是人,將來從史料中詮釋歷史的也是人,這根本不可能不主觀了吧?所以你怎能批評我的觀點是不符歷史呢?」

她雙臂盤在胸前,一副完美勝利的樣子。他嘆了口氣宣佈投降,請她作最後結論。

「人根本是推動歷史最重要的原因,不是被命運所操縱的,所以你要多主動行動才行!」

沒想到她繞了數個圈終歸還是想要開解曉風那深刻到內心的消極想法,意會到這一點的他不禁產生了感激之情。對於她頑固得過份的好意,他這樣回敬說:

「曾經有人說過:『人是會思考的蘆「葦」』,現在近身一看,還真是說得對!」

說的時候刻意把臉靠攏過去,葦澄也不可能意會不到吧。

「像我這樣臥病在床的柔弱蘆葦,不知曉哪裡有一陣清風會來讓我飛揚呢?」

像這樣你來我往的對話,對曾經歷生死的兩人來說也許是最佳的回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