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初次見她的時候,是在離現今王城很遠的一個小鄉村裡面。
我是當地的鄉村教師。因為學問不怎麼樣,在大城市裡掙不到飯吃,因而四處教書維生。
鄉村貧童也沒有多少酬金,但鄉間農民熱情,見我無償教學,每晚聚會用膳也就叫我一起共餐。
我看那兒氣候宜人,和平安樂故而長居當地。
 
村中多數孩子知道有書能讀,三三兩兩的都會來聽課。不過有個紅髮女孩卻一直不來,查問下得知她父親臥病在床,家裡沒有別的健壯男生,得幫忙磨小麥。
那女孩雖然稚弱,但神采飛揚,讓人一見就喜歡。……對,她就是妳的老師卡羅琳。





她當時正在用幼嫩的手吃力的搬著一捆捆小麥。
雖然力弱,但決不逃避責任。而且即使從未接受教育,仍然能憑直覺和思考選出最有效率的工作方式。

我向村長說了原委。村長見我薄有微名,又先付了抵押,就給她的家庭送了糧食,再派人打理磨坊,讓卡羅琳能一起上課。
一學之下發現她天資優秀,寫字背書無有不會,偏偏學問上不太用心,光顧捉魚玩泥……即使如此,我也覺得她不能一輩子鬱在這小村裡。
可惜我本人其實也是求學不成,人脈不廣,即使想帶她四處遊歷也無甚機會,因而一時作罷。
 
她亮麗的紅色單馬尾是當時學校的焦點。卡蘿琳手抱書本侍立在側的氣質,迷倒了不少男生甚至是大人。
不過即使到了青春期,她還是更喜歡跟女生一起玩。





……那時的她跟現在非常不一樣。舉止隨性而不失禮,言談淺白而不空洞,更兼容貌可愛,活潑精神,簡單的說,就是每個父母都想要的那種女兒。
不過她的天性中,有著一點點隨時可能失控的魔性。不是人類與惡魔那種生物本身的差異,而是在無人勸導的情況下,行為可能會向偏激的方向走去。
……我看見了這點,當時卻並未留意。
 
「卡羅琳。妳覺得這世界公平嗎?」
在小溪之側,我看著她手執樹枝當劍刺樹戲耍,就坐在石上看她。
「不公平啊。像是村長,並沒有多少本事,只因為是誰誰的兒子,就能耀武揚威。要不是老師出面,爸媽今年的糧食還沒著落呢。我也沒辦法來聽課了。」
 
我微微吃驚。
這女孩年紀尚小,怎麼就懂得人情利害了呢?




但想她年少氣盛,指謫不公原是常情,也就沒有在意。
 
「那妳選擇改變呢,還是默默接受?」
我不知不覺中把心聲吐露了出來。
想來當年求官遭拒,似乎也不是學問不達標,而是不比其他人多出一份顯赫的出身。
但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安於現在這鄉村裡的平凡生活。
我沒有能力改變這一切延綿長久的制度。即使可以,我也不敢肯定我改變的世界一定比現在更好。
對。每個人都是如此,都曾責怪過世道不公,天地不平,可是誰敢改變?誰能改變?
 
「當然是改變了啊。」
「哈哈,不愧是妳。那麼,該怎麼改變?」
她一時並未回答,執樹枝的手停住了,似在思索。
 
「持劍入世,翻天覆地。」
 




我不禁搖起頭來。
「武力能改變人心嗎?」
「武力是手段,不是目的。把舊社會根除之後,才能用我的方法建立……」
「不少人都曾認為破壞後才能重建。可是,當中很多人都從未計劃破壞後該怎麼辦。倘若如此,在純粹的破壞之後,不就是更糟的爛攤子嗎?失去了一切的引導和權威,人心的惡性就會不斷擴張。到頭來,再度惡化的舊社會就會充滿活力地重新復活,到時一切都沒有意義……
在盤算再三之前,可不要輕舉妄動啊。」
 
那時的卡羅琳雖然已有點明理,但畢竟年紀稚嫩,對我這番話無言以對。
 
不多時,卡羅琳她似乎是厭倦了依靠村長借糧過活,想要自力更生,但家裡田地疏於照顧,雜草亂石叢生,早就不宜耕種謀生。
村長雖然派人打理過,但又不是自己的田,從一日一次變成一兩週才來做做樣子,自然好不起來。

「聽說了嗎?卡蘿琳她一個人跑到了魔女丘陵了啊。」
「不會吧?!不會被魔女抓去吃掉吧?」

某天卡蘿琳沒來學校,課後我聽見學生在討論她的行縱。




詢問她的父母也沒有結果,他只知道女兒說今晚不會回來吃飯。
我急忙找了幾個相熟的朋友要去魔女丘陵找她,但他們無一例外地畏縮了。
我一跺腳,只好孤身前往尋找她的縱影。

苦尋多時,讓我錯過了下山的時機。
即使想堅持搜索,一人在黑夜的深山裡仍然無能為力。
我只好在完全伸手不見五指前,朝最近的光源前進。

「老師?妳怎麼也來了?夜行山路很危險的啊!」
不料才剛敲門,卡蘿琳就出現在我面前。
她拿出熱毛巾和繃帶細意照料我的傷口。
說來慚愧,我一個成年人走這條山路也擦出了不少傷口,她一個小女孩竟然毫髮無傷。

房子的主人隨後也招待了我一頓豐盛的晚飯,並希望我待到天亮再回去。
女主人表示,他們一家就是魔女丘陵的住民,並聲稱山上有魔女居住之類的都是謠言,沒有可信性。




他們一家四口住在這兒很久了,從未見過什麼魔女。

卡蘿琳跟一個才兩三歲的綠髮姑娘玩在一起,我當時也沒追問為何她要來這兒。
後來,她三天兩頭就會跑到拜訪那家人,步伐也愈來愈輕快。
我不禁好奇,想上山問一下卡蘿琳到底在那邊做什麼,不料路上遇到了黑熊。

當年我手無縛雞之力,連跑也跑不快,更別說什麼魔法了。
在覺得要沒命的一刻,背後飛來了幾道黑影,撕裂了黑熊的手腳,然後更大的黑影把熊推下了山。

回頭望去,是手上還冒著魔力黑煙的卡蘿琳。
她當時沒回答我的問題,表示希望由那家人回答。

女主人告訴我,她是來學習魔法的。因為覺得山上住著魔女,所以希望求得魔女的指點。
她表示自己雖然不是魔女,但也約略懂一點魔法知識,所以作為交換,要求卡蘿琳為她分擔一下農務和照顧幼兒。
卡蘿琳的表現很好。資質優秀,魔力量也屬上等。因此很快就得了她的真傳。




作為大姊姊,她也把頑劣的長女教育得很好。雖然她偶爾仍會欺負幼弟,但情況已好了很多。

我見這家人不是壞人,卡蘿琳也沒有危險,就放任她繼續前來學習。
不過條件是學校的成績不能倒退。

後來她已成年,自感自學有成,打算出門遊歷,在冒險者公會裡找點活幹,寄錢回來供養家人。
我見她去意已決,不便攔阻,承諾這段時間會照顧她家人不致凍餓。
 
……在她某天寄回來的一封信中,除了錢之外,還有一張給我的字條。
她在村裡除了父母和我,也無甚親友,加上她父母又不識字,所以自然是給我的。
信中說了她遇見了一個比她年長十來歲的青年,在公會裡不太幹活,但總是有一口說不完的獨特見解,與她很是投緣。
……後來我覺得,這是她最不該遇上的人。
他就是當今國王。那個起義作亂,建立如今帝國的人。
 
我討厭那個人。可是,卡羅琳跟他是志趣相投的關係。
他也擁有魔性。而且因為外在得不到別人的認同和讚賞,他的魔性比卡羅琳壓抑得更強烈。
因此在後來他反覆發起暴動的時候,我並沒有吃驚。
在知識份子行列,城市底層民眾和中下游群眾中策動的暴動均告失敗後,那個男人把目光放到了農村貧民身上。
 
卡羅琳她這次的來信中,雖然並沒有表示想要直接參加革命,但她字裡行間流露著躍躍欲試的情緒。
得知此事之後我馬上離村趕到她身處的城市。
只是交個朋友也就算了,把命都交托在這種一心想讓整個社會洗牌重來的不安定份子身上,無論如何都不是一個小女孩應該選擇的道路。
卡羅琳雖然受其感染,但畢竟對那男人的學說沒有經歷,因此三番四次勸導之後,她也就打消了念頭。
 
……只是。
革命並沒有因為她的離開而中止。
一夜之間三四個農村揭竿而起。
以一整個國家而言這算不上什麼大規模的動亂,只是,我們的農村也在叛亂之列。
 
趕回去時已經太遲了。她的父母家人已被吊在了處刑架上。
從動亂開始直至完結只有一星期不到。我們回到村子時已經過了十天。
缺少統一的籌劃和指揮,村子間距離又遠又傳訊不便,很快就被就近駐軍掃平。
可是。
因為多次的暴亂驚動了王室政府,因此向軍隊下達了必需揪出主謀者的命令。
為了交差,更多時候軍官都選擇寧枉勿縱的方針,更甚者,如果不向軍官交點好處,到時就算是無辜的人,都能當成叛亂者處決。
 
而眾多的不幸,都同時發生在我們的村落身上。
農村裡交不出賄賂的多半被拉作苦工,而卡羅琳的父母年老體弱,直接被釘成了這村裡暴亂的首謀者被處死。
 
在錯愕的她面前,我說不出話。她也一言不發良久。
 
「……這就是……他所說能夠改變世界的理論嗎……
他所改變的世界……就是這種模樣嗎……」
 
她呆立一段時間之後,在月夜中喃喃自語著。
她在說那個男人。我不知道如何插嘴,只是站在她身旁守侯。
 
「……老師,請幫助我收殮父母。」
「好的……小心被人看見,他們名義上被定義為叛亂者……」
「就算說爸媽都是叛亂者,那也不算冤枉。」
 
在月影灑落的微光裡,她的笑容彷彿變了樣子。
那陌生的笑,不是我所認識的她。
 
「因為啊。
他們的女兒,馬上真的要變成叛亂者了啊……!」
 
* * *
 
「等等!卡羅琳,妳想去哪兒!現在回村很危險的!」
「……去收拾一點東西。」
「有東西留在故居裡嗎……?可別被發現了,那群官兵可還沒走……」
 
她往後一揮手,制住了想要隨她同去的我。
「老師在東村口水井處等我。」
「妳一個人沒問題嗎?」
「這幾年來我也學會了不少冒險者的技巧。沒問題的。」
 
看著她慢步離去的背影,我總是心感不安。
並不是對她的安全感到擔心。而是,她這一去,就像是永遠的訣別似的──
 
天色快將大亮,她仍未來到。
我漸漸坐立不安,心裡預計著各種可能的情況。
最後我假定卡羅琳被官兵發現了而被逮捕。心想反正我被未遭到通緝,乾脆光明正大的走回村子,設法營救──

我第一個目的地是她的故居。
她說收拾東西,那應該會先回家。
可是,什麼都沒有動過。
她父母的血跡仍未擦去,家中的擺設仍維持著被官兵擄掠後的模樣。
可是有新的血臭味。

循著氣味到磨坊一看,村長的大兒子倒在了石臼之下。
他的屍身幾乎是支離破碎,胸前滲出的血息和手腳被烤得焦臭的氣味讓我差點窒息。
似乎是拷問完後,被丟進磨坊裡,胸口肋骨被石臼連續重擊而死。
我不住祈禱這是官兵所為,而不是卡蘿琳做的。
不自禁的回想起初次見面時,她也是在這石臼旁磨著小麥,臉上掛著被麵粉薰得一片白的可愛笑容。

接著到了學校。
如果不是回家收拾,那就只有學校才有她的東西。
這時間學校自然沒學生,但一樣有撲鼻而來的焦臭。
屍身已無法辨認。可是旁邊有軍式裝備,應該是官兵。
七具屍體,卻只有六把長刀。其中一把去哪了?
唯一能分辨出的就是穿著隊長帽的人。他手足被打斷,然後被掛在樑上吊死。
我連一秒都沒法多待,奔出了課室。
我只能希望這是村民反抗,把官兵都殺了。
卡蘿琳第一次上學的那天多麼美。天色晴朗,花香滿溢,她抱著書本慌慌張張的,像是怕趕不上好聽的故事。

發狂似的逐間房子搜索。
完全沒有她的縱影,只有一具具被虐待後殺害的屍體。
不分男女,不論老幼。
這是為什麼呢,腦裡一直迴盪著小卡蘿琳為老病的父母送上飯菜的畫面,在魔女之家那對小姊弟前當大姊姊的風範。

最後,我奔到了村長家。
我不想去那邊。我認為那是卡蘿琳最不會去的地方。
她跟村長一家關係不睦,也沒有什麼東西會在她那邊。
如果村長還在,他肯定會把卡蘿琳也當是叛亂者抓走。

其實。
真正不想去那邊的理由,只是不敢面對真兇。

遲了。
看著像血人般被鮮血染得通紅的她,我知道已經遲了一步。
那不是她的血。根本不用推測,她身上沒有一絲傷口,且她黯黑的劍刃上仍滴著尚未褪去的暗紅血色。
澄藍的眼珠也似被血光染紅,成了混濁的紅色。
 
「收拾得慢了點,讓老師妳久等了。」
「……妳說的收拾……不是收拾物品,而是村子裡的人命?」
「不,的確是收拾物品。
帶不走的東西,全都丟掉了而已。」
 
包括官兵在內,舉村近百戶人口幾乎一掃而空。
也許有正好不在村子而逃過一劫的人,但肯定是少數。

我打開了村長家家門。
還能說什麼呢。
也許是血腥畫面看得麻木了,我對村長一家的慘狀已經再無感想。

自然,村長身首異處的屍身出現在眼前。即使死去已久,眼裡仍充滿無盡的恐懼和絕望。
看得出死前曾慘烈呼號的村長夫人驚悚地死盯著前方,嘴裡還插著一把短劍。致命傷卻是穿心的一劍,似乎是受了極大折磨後才一劍殺掉的。
連年紀未滿十歲的兄弟兩人俱已死去多時。
村長是最後才死的。也就是她讓他看著其家人一個個死掉之後才下手。
 
「……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知道卡羅琳站在我背後。
像是訓話似的,我嚴厲地問道。
 
「為了逼問。即使把那群被燒成煤灰的官兵堆在他們眼前,他們依然不肯說真話。
其實我猜得到。如果爸媽的死跟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又何必如此隱瞞?直到我把他們的孩子拖了出來,他們才如實相告。
果然,因為必需要指出個主謀人,他們乾脆就把村中最不受待見的我家指作叛亂首腦……」
「……那,這兩個小孩呢?」
「聽完我就殺掉了。然後我一劍把插著短劍但還在尖叫的那個女人刺穿,再一劍斬下村長的頭。
然後我膽氣也壯了,不再偷偷摸摸的潛進屋裡,而是踢開房門逐戶收拾。」
「為什麼…?村長夫婦也就算了,這兩孩子,還有外面那群妳以前的朋友,鄰居,玩伴……
為什麼連他們都要殺了!」
「因為他們坐視著罪惡的發生……假如,他們只要試著團結起來,趕走那群官兵,那根本不會出現什麼受害者。但他們寧願付錢消災,睜眼看著自己那群所謂的朋友,鄰居,玩伴因為付不起錢而被拉走處死,也不願稍作抵抗。
既然他們甘於被比他們更有力量的人虐待和勞役,那既然我擁有力量,該怎麼處置他們,都是應份的。」
「抵抗的話就真的變成叛亂份子了!他們只想安心活下去,即使見死不救,也罪不致死!而且,老人小孩哪有能力像妳說的一樣抵抗啊?!」
「我的父母不是老人嗎?有能力抵抗嗎?為什麼那群人又沒有放過他們啊?」
「……」
我一時語塞。
 
「那難道別人對妳作出了這樣的暴行,妳就要把暴行同樣帶給別人嗎!」
「對。」
她臉不紅氣不喘的,不經思考就回答了我。
 
「……我已經沒什麼可以教導妳了。以後請不要稱作我的學生。
或者,就在這兒把我殺掉吧。像對待其他人一樣。」
「我不要殺妳。這裡已經很危險了,妳盡快離開就是。」
「……妳要去哪兒?」
「現在回到城市裡還趕得及。那個男人不會被官兵抓到的,我要參與下一次的暴動。」
「……!為什麼!我不是跟妳說了,那個男人的思想只會引起紛爭!他的眼中沒有建設,只有不斷的破壞……要是他成功了,像這村子的慘劇就會一次次發生!」
 
「隨他去。不,應該說,這就是我想要的。」
她揚起鮮紅的長髮,手按劍柄,迎著清晨刺眼的陽光。
「我啊,就是想更多人跟我一樣……!」
 
* * *
 
後來發生的事,就能從王國近代史裡聽見了。
卡羅琳她加入了革命團隊,所負責的任務是情報工作。
統一收集情報,輿論煽動,秘密調查等都由她所負責。
我回到了城裡,初時還能忍住不管,到後來看見一堆「民間自發」組織一個個地展開行動,又一個個被當時政府搗毀時,我不禁擔心起她的安危。
我到達了她當年駐居的冒險者公會,在尋人板一個不起眼的位置上寫上了她的姓氏,然後注上老師一字。
 
「老師……在公眾場所跟我聯絡會有危險的。隨時會被政府逮捕……」
「倒是妳參與革命就沒有危險了?」
我們身處公會裡的暗處房間。
她很快在尋人板上留下了會合地點,但去到之後她卻不在,直到半晌才有人通知我回到公會裡等待。
她說是為了安全起見,她告訴了隨從我的外貌,在確認不是圈套,附近也沒有政府軍埋伏之後才讓我到來。
 
「這種朝不保夕的生活過得可還舒服嗎?」
「……我早已把性命豁出去了。」
「就為了看著更多人因你們而死?為了看著更多家庭因你們而亡?」
「…………」
「醒醒吧!妳的本性根本不希望如此!」
 
她笑了笑,沒有回答。
空洞的眼神失落在虛空裡,彷彿像是墮入了無盡的深淵。
 
「從殺第一個人開始,我就回不去了。
我多餘的良心只不過會令我獨處時更加空虛而已。無論如何,妳所認識的人都已不再回來。」
 
「……如果我能早點發現,能阻止妳,那就好了。」
「沒用的……當時的我像是完全被另一個人取代了,妳說什麼我都不會聽進去。說不定……還會白送了性命。
現在我很害怕。我擔心這一個自己,會在某天再做出一次同樣的事。」
「來,離開這兒。先遠離危險,再去處理這問題……?!」
我拉起了卡羅琳的手,想把她拉起來,不料她不但紋絲不動,卻反過來扯住了我的手。
 
「踏進了漩渦,在一切結束前就沒法離開。我記得妳曾教過我這點。」
她的眼神一反先前的迷惘,像是鷹隼的銳眼似的。
「我固然如此,妳在進了這房間之後,也一樣不輪到妳選擇了。」
「我也……?」
「妳覺得就這樣光明正大出去,三日之內不會被抓住查問嗎?」
「……妳是說,這樣的話我也要跟妳一樣,把性命放在斷頭台下,過著有一天沒一天的日子,直到刀鋒滑下的一天?」
「對。妳來找我,也應該有所覺悟。」
 
「……沒錯。
不過,我還是得問……這就是另一個妳的表現嗎?」
「坦白說我並不認為這是兩種人格。只是我覺得在處理不同問題的時候,應該有不同的一副臉孔。」
 
* * *
 
至於我和她第二次的分離,則是為某件事的做法上。
那是王國成立一段時間後的事了。

在此之前,先提提那個叫蕾蒂雅的孩子吧。
她是在卡羅琳她單獨出行時,在邊陲地帶拾獲的一個孤兒。
她似已流浪多時,據卡羅琳所說,發現她的時候她週身帶傷,一部分是被虐打的舊傷,另一部分新傷似乎還是持刀折磨自己造成的。
 
這是因為她身上有一種奇怪的力量。
她的魔力極其不穩定,週不時從身體裡翻騰,因而苦受折磨。
她的處理方法是哪兒難受就用刀刺下去蓋過痛楚。
卡羅琳於是教會了她導引魔力的方法,但成效不彰。
最後,卡羅琳給了她一副鋼翼骨架,並把它跟她的身體融合了,從此就把魔力的形狀固定成了這副鋼翼,招之即來,也解決了魔力暴走的問題。
 
當然收留她也不是全因卡羅琳的善心,而是這女孩像是天生有著隱密行動的能力。
這雙翅膀也不是天使饙贈的羽翼,而是跟惡魔訂立契約的印記。
故意把魔力重塑成翅膀形象不是沒有原因的,這是為了任務起見,需要一種能當工具,又能作為武器,又能代替雙手使用的道具。
 
不過這兒暫時還不是重點。
自從她把蕾蒂雅派到聖羅瑞斯帝國的一刻,我就知道她打算再次引起戰爭。
 
「……已經夠了。王國已經如你們所願的成立,再也沒有挑起火頭的理由了。
為什麼妳又想摧殘那曾經在革命期間幫助妳的國家?為什麼又要把自身和整個王國置身危險之中?」
我向卡蘿琳問道。
 
「第一,他們幫助我們,只是為了自身利益,犯不著有這種感恩心態。第二,只要一切按計劃進行,聖羅瑞斯就會和平演變成我們的屬國。」
 
「那為何妳加緊訓練軍隊?」
「一切都要留個後著。」
 
「……我想聽聽妳的內心。這次,也是為了對世界報復?」
「不是。是為了王國整體的利益。」
「這是另一個妳驅使妳這樣做的?」
「不是。這是舉國臣民的意志。
而且,我已經不再感到困惑。那個產生出來的人格,已經跟我原有的性格整合了。在下決定的時候,我再也沒有任何不適。」
 
「是嗎。這完全是妳經過考慮後的意志,我懂了。」
「妳去哪兒?」
「妳已經不需要我保護妳。阻止妳的機會從一開始就失去了。現在我也沒有理由再留在這兒。現在我離開也沒有危險了,恕我打算眼不見為淨。」
「…………妳……這兒,還有很多事要借助妳來處理。」
「就算沒有我,還有很多大臣能做這種事。
妳別忘了我是靠著妳的關係才能當上這個職務。我本來呢,就只是個失意的鄉村教師。告辭。」
「……老師……」
「不敢當。告辭。」
 
* * *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
艾薇亞。這就是妳想知道的嗎?」
道盡了漫長的回憶,克洛兒半閉著眼說道。
 
「嗯。老師一直,都沒敢跟我說。」
艾薇亞的聲線依舊沒有震動。
雖然嘴上說著從未得知,但卻絲毫未感吃驚。
 
「那麼,也是時候輪到妳說說了吧。
她最近怎樣?或者說,妳所認識的她,又是怎麼一副模樣?」
 
「這段過去她一直藏在心裡……即使如此,從她的壓抑中,我也隱約猜得到,她一直藏著的到底是什麼。
她並不如妳所說的……不,不如她對妳所說的那樣,已經把事故後的自己和本來的自己整合為一。
她在不同的場合壓抑著不同的自己。在處理國家事務的時候,她壓抑著原本善良的本性;在面對我和蕾蒂雅的時候,她壓抑著溫柔的自己。
只要她同意,我和蕾蒂雅可以毫無遲疑地說,我們是她的女兒。
只是呢,我們還沒有成熟到能成為她的依靠……不能像妳一樣。」
 
「……像我一樣?蕾蒂雅她,不期待原本能擁有的人生嗎?
難道卡蘿琳認為,她不只是一個特務嗎?」
 
「是的……至少在妳離開之後。
在聽完妳的回憶之後,我知道,老師在妳不在之後,一直以模仿妳來填補內心的空虛。
她對我和蕾蒂雅,就像妳對她那樣。」
 
「……是嗎……只是,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
戰爭逼在眉睫。就算個人感情上有什麼誤會,這也只是私事。兩國現在即將陷入泥沼,就算要跟她和解,也是平息戰爭之後的事。」
 
「如果妳真的希望兩國能少受點災禍,就加入老師一方。
有妳在身邊,她就能夠壓制住心裡的魔性,不會做出過激的舉動。」
 
「有我在……?這是什麼回事?」
「我知道她在事故發生之後,已經忘卻了本性的善良,已經不懂得用妳教導她的思維思考。
但她也不能放任本性擴張。她害怕那天的事再次在她手中發生。
所以她選擇模仿妳。假設如果是妳的話,會怎麼處理問題。
……在妳離開之後,她選擇了我作為模仿的對象。她需要性格飽滿的人作為依托,來處理沉重的負擔。
我現在,還沒辦法完全作為老師的良心。只有妳。」






插不進艾薇亞跟克洛兒小姐的對話,我偷偷望向伊琳諾。
艾薇亞不清楚伊琳諾的過去,但我曾聽她說過。

身為魔女的母親,有一個胞弟,綠髮姑娘,年齡上也很吻合……
「那個……伊琳諾?」
「……原來卡蘿琳小姐在廢墟找到我不是巧合。她本來,就知道這個地方是我的家……
她應該記得抱過小時候的我,但卻從沒提過這事……」
伊琳諾喃喃自語。

「要是有機會,一起向卡蘿琳小姐問一下吧。」
我握住了她顫抖的手,重新望向仍在討論的艾薇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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