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勃然大怒,雙手不絕揮碟痛揍著他,腦海呈現悲鬱過去,一幕疊著一幕,不堪回首卻在回。

      林、芷、靜、是、我。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腦海擦過,幕幕高中與某男孩相戀的畫面。他是位專一細心的乖男孩,儘管沒外表沒錢途,卻對我呵護備至,我倆歷經簡樸快樂的青春。我笑稱他為「微笑先生」,因他即使夜更兼職心力交瘁,身患胃病絞痛不時,每逢見面總對我綻放笑容。基層出身的他屢屢承諾,會努力打工儲錢,數年後開間樓上書店,讓我當最可愛的老闆娘,養隻最不聽話的貓咪。那天我罵了句「白癡,貓爪爛書找誰負責?」,但我笑了,頃刻成了微笑小姐,頃刻天真。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腦海擦過,副副不齒我倆的惡臉。身邊姊妹、朋友圈、甚或所有人,無不扳起尖酸臉容,無不滿口刻薄言辭──「點解你條仔睇落咁孱弱,佢殘疾嘅?」、「點解你條仔喺聚會唔講嘢,佢自閉嘅?」、「點解你條仔襯衫咁肉酸,佢兼職做小丑嘅?」、「點解你條仔唔係HKU神科,申請定綜緩未?」、「點解?點解?點解?」面對荒謬歪曲的閒言閒語,我起初尚能一笑置之,卻逐漸深陷耳濡目染。我逐漸意識到,其實群眾壓力使我窒息,其實俗世目光使我愉悅──愛情誠非單純疼愛彼此,而是滿足條件的理性交易,好壞由市場量化,優劣由社會定斷。兩人愛情,沒情沒愛沒倆──又緊要嗎?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腦海擦過,次次斥責微笑先生的不快。我將他人建構的「對象條件」強施於微笑先生之上,每逢他滿足不了便加以苛責。微笑先生多番為我重塑自己,我怨他不諳廚藝,他弄出我至愛的抹茶千層蛋糕;我怨他身體瘦弱,他每早跑步到我家接我上學……但是他太天真太蠢鈍,根本不諳問題癥結,他沒「安全感」,是因為沒韓星的米八身高,雨中為我舉傘盡顯狼狽!他沒「上進心」,是因為他只是沒大學學位的窮困書蟲,夢想能換千呎未來嗎?我牽著另一位「更好的」找他對質那夜,微笑先生沒微笑,甜品店築在憶記闌珊處,是誰的錯?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腦海擦過,層層秒速換畫的記憶。我按世俗標準不斷轉換對象,One-night stand不計其數。我終究學懂聰明,看透愛情就是市場,看透人人就是商品,你被計算被量化,我額頭標了個價,僅此而已。所謂「長大」,是把情感埋葬心處,透過包裝提昇自我價值,在情場達致利益最大化!我自身條件優厚,就應不斷尋找「更好的他」,丟棄「不夠好的他」,榨乾一閃即逝的青春!我憑著姿色氣質及矯情造作,在殘酷市場中成了貴價貨。與微笑先生的前塵,簡直是散發乳臭的笑話,他不過被淘汰的井底蛙,嘻嘻!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直到我遇上他,再被他倏然拋棄。

      我與他的邂逅著實怪異──他本身就怪異莫名。我記不起從何認識他,卻咬定他是我遇過最──不,簡直是世上最完美的男人!美貌如畫,皮膚白皙如雪,烏黑長髮下是俊俏五官,左眉邊及嘴邊的痣宛如畫龍點睛,晶瑩眼眸下是高挺鷹鼻,更不用說其米八身材──我甚至量過他全身尺寸,簡直是無暇的藝術品!他常手執皮革簿,散發文藝氣息,豈料到竟是金融才俊,美國第一學府畢業的富二代呢。他聰明伶俐且精通百藝,口甜舌滑且成熟可靠,適逢他的男性都必感自卑。儘管他有不少怪癖,諸如頭部抽搐搖晃,常以食指擊打事物,常以深邃雙眸久盯我,那神緒彷彿看穿我所思所感,每次都令我頭暈不適……可是又怎樣?他這般無懈可擊,任何怪舉都會徒增其美感!

      他姓夕名彥,多麼唯美動聽。

      他滿足俗世對「完美男友」的任何條件,「安全感」和「上進心」俱備,跟他一起就能賺盡虛榮。我敢發誓,他是最完美的對象!





      每逢在聚會談論他,在街上被途人注視,在網絡分享照片貼文,我總是盡感泛濫的妒羨!儘管心忖對他無感無覺──又有何所謂?反正它帶給我癲狂病態,無可理喻的快感、快感、快感!

      被世界讚頌的,才稱得上「完美」愛情,要不還能是怎樣?

      然而,我倆僅維持了短暫的關係,他便倏忽拋棄了我,不知所蹤……

      明明僅是曇花之遇無甚點滴,分手卻對我造成排山倒海的打擊。不是一般失戀之痛,而是……缺氧窒息、椎心切膚的煎熬,使世界僅剩灰黑,使我喪失呼吸心跳的欲望!

      莫名其妙。

      我體內呈現病態欲望,強烈自覺不能失去他,我彷彿患了毒癮,深陷自拔不能的深淵。

      在夕彥倏忽離去後,我把自己鎖在家裏不寢不食,腦海頻生種種荒謬幻覺。

      幻覺被姊妹友人嫌棄恥笑,笑我只是俊男才子的即棄性玩具。





      幻覺被親戚家人嫌棄恥笑,笑我只是弄虛作假的富二代妓女。

      幻覺被整個社會嫌棄恥笑,笑我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癩蛤蟆。

      每逢閉眼,就是上萬嘻笑的所有人,嘻笑著以利刃一刀刀捅我,我血流成河卻無人施援。因為我是敗寇,我不配被人愛,我活該被人榨乾再嫌棄……

      我連日在家被幻覺摧殘,情緒莫名其妙崩塌,思緒雜亂無章扭曲,難道我患了精神病?

      我不自覺模仿起夕彥的怪癖,無故頭部抽搐,無故以指甲敲打物事……把電視戳碎再戳碎,把沙發撕爛再撕爛,把吊燈扯破再扯破……把手腳肌膚抓破血流、把頭髮扯掉並噬食、把額頭往牆壁猛地撞……快把我整個人毀掉!

      「到底……林芷靜邊度唔夠好……先會俾夕彥拋棄?」

      那夜,我朝著洗手間的破裂鏡子,研究起自己來……我為何被拋棄呢……難道他嫌我外表不夠高分嗎……





      一定是林芷靜不夠高分……

      一定是林芷靜不夠高分……

      一定是林芷靜不夠高分……

      對……定必是這樣……愛情從不端詳內在,只考究包裝外表,不過堆砌出來的數字遊戲。條件高分必然被追捧,低分必然被嫌棄,你說難道不是嗎,不是嗎,不是嗎?

      那麼林芷靜哪處不夠高分……是大腿有顆痣嗎……是腰粗了半寸嗎……是乳溝不夠深嗎……是頭髮不夠長嗎……是下巴不夠尖嗎……是雙眼皮不夠深嗎……是嘴巴──

      我徹底愣住,腦海湧現夕彥的聲線,重複同一句話。

      妳、嘴、巴、很、大。

      我盯緊鏡子的兩唇,我曾引以自傲的玲瓏小嘴,此際卻腫脹醜陋,猶如妖怪之啄……很污穢、很污穢、很污穢!





      妳、嘴、巴、很、大。

      夕彥,定是因林芷靜嘴巴太大,才會狠狠拋棄我!

      我激動地吶喊慟哭,手執錘子砸碎玻璃鏡,拉扯著缺憾醜陋的嘴唇,我要把它硬生生扯下來,除掉骯髒低分的部分!

      妳、嘴、巴、很、大。

      我撫著瘀腫溢血的嘴,倏然心念一動。

      不……豈須把嘴扯掉?只需把嘴巴變小,林芷靜分數就會提高……那麼夕彥……就會要林芷靜吧……嘻嘻……嘻嘻……

      我拿起針線縫嘴兩側,一針一針撕心裂肺,一滴一滴血似雨墜。但我是粲笑著縫嘴的,每逢想起能把他留在身旁,就幹什麼也可以。





      幹什麼也可以。

      終於,我把嘴巴兩側密麻縫起,織成一個櫻桃小嘴,自我感覺完美!我噴了香水塗了唇膏,穿得性感美豔,待在家中等夕彥回來……

      夕彥沒有回來。

      不可能的……夕彥一定會要林芷靜……林芷靜每處都無可挑剔……他怎可能拋棄林芷靜?

      林芷靜,一定要得到夕彥……一定要……

      我戴起口罩遮掩小嘴,在街上癲狂搜索夕彥蹤影,即使是晝夜又晝夜,即使機會渺茫如大海撈針──

      天道酬勤,我得償所願在旺角找到夕彥!怎想到,我卻遇到最詭異可怖之事……

      我找到的,不是「完整」的夕彥。

      或者說,我只目睹他的頭顱──它竟正被「鑲嵌」在一個……陌生的……穿黃綠格仔衫的……男性身體上……

      多麼觸目驚心,豈能讓人置信?

      我卻萬分確定,「男性身體」擁有的正是夕彥的頭顱!儘管它髮陰長得掩眼,神態憔悴無神……但左邊眉頭、嘴邊的兩顆黑痣,只可能屬於夕彥……怎可能於第二個人臉上有?不可能的,那是夕彥的黑痣……那是夕彥的臉龐……那是夕彥的頭顱……不會錯不會錯!

      我連日跟蹤這「男性身體」,千方百計對他背景進行鑽探。他居於西洋菜南街的某棟樓宇,極少落街活動,貌似無業隱青。我連日觀察下,那樓宇保安老是偷懶打瞌睡──睡得好,嘻嘻。我順利闖入大廈並追蹤到,「男性身體」居於13樓C室,似乎長期獨居著。

      我逐漸接受「夕彥的頭在別人身上」的驚異事實,頓感焦心如焚──到底夕彥的身體手腳在哪裏,誰把我心愛的夕彥偷走了?誰?

      腦子裏骨子裏縈繞病態的佔有欲望。

      我、要、得、到、他。

      「嘻嘻。」我豁然揚起縫好的小嘴,腦袋湧現絕妙計畫,可助我永遠得到夕彥──取回夕彥的身體部分,把它們重新接駁裝嵌,就能砌出「完整」的夕彥……實在是美妙絕倫啊!

      所思所想劘滅理性,所作所為泯滅人性。

      何須在乎?只要得到夕彥就行。愛情就是不惜一切,就是如斯偉大,嘻嘻!

      我經詳盡觀察,得知毒男隔壁的13D住著一名女子,聾啞孱弱、人畜無害,正中我下懷。我耗費時間心力,加上絕頂運氣,終成功跟蹤歸家的啞女並隨她進入13D,將她綑綁並佔據了單位,果然不堪一擊。

      竟能跟夕彥成為鄰居呢……不過重點是方便了計畫進行……

      隨後,我進行最關鍵一環。我在網絡論壇,偽裝成PTGF招收男性客人,假裝提供廉價的性服務。我列出特殊的接客條件:須在自己「家中」提供服務,而客人須擁有特定身材──必須擁有夕彥的身或腳長度──身長55公分,腳長99公分,並以「我前度係呢個身材,我想交易時有同前度纏綿嘅感覺」作為掩飾。

      儘管條件使不少來者生疑,我還是找到兩位男性客人,他倆似乎都是愚鈍的毒男,卻分別擁有「夕彥」的身體手腳,都是「手術」重要的素材呢,實在太好了……

      他倆抵達13D門前被插麻醉針,才驚覺我心懷不軌,卻已然太遲──太天真太遲鈍。我在兩晚內,將他倆用電鋸肢解,將一人的身體手臂、一人的雙腿「拿」出來,其他「沒用」的部分就丟棄之。我塗上製標本用的防腐劑──當然了,要不如何永遠得到他,嘻嘻。為防過程惹起隔壁懷疑,我拿出了喇叭播出摯愛的歌,將音量提至最高,遮掩了電鋸運轉的聲響。

      剩下夕彥的頭部,就大功告成了!

      我可是期盼萬分,每晚均到「男性身體」家前徘徊窺探,每逢遐想到砌出夕彥的畫面,身體便驟現種種怪癖──屢屢敲打大門,屢屢頭部抽搐,屢屢重複著夕彥的身體尺寸……著實亢奮不已,林芷靜即將得到夕彥,直至海枯石爛,嘻嘻!

      由於頭部最易腐爛,我一直沒對隔壁的「男性身體」動手,直到把身體手腳都準備妥當。本來我還苦惱該如何闖進13C,卻在某次乘升降機落樓時偶遇「男性身體」,當時我盯緊夕彥的頭,亢奮得差點當場抓住他,可惜有閉路電視呢……我便重返13樓毀壞C室的門鎖,以便後來可順遂闖進單位,嘻嘻!

      就是今早凌晨的事而已,原定是夜才對他動手,誰知他透過窗口攝錄揭發了我的圖謀,真是自挖墳墓呢……為防計畫付諸一炬,唯有闖進13C捕獲他了。雖然頻遇阻滯種種,我還不是化險為夷,把夕彥的完整身體找回來了?這就是愛情的力量,嘻嘻!我把身體各部位都防腐了後,便以針線密密麻麻地接駁起來,縫了整個凌晨……


      然後,林芷靜得到了夕彥。

      「啪啦!」

      瓷碟被我摔落,落得支離破碎,碎得滿地狼藉。那塊臉遭重重揮擊,臉頰已然崩破歪曲,肌膚已然撕裂發瘀──仍是那般傾國傾城呢。

      他臉部與手臂的膚色截然不同──手臂稍微黝黑些,兩處膚質亦大相逕庭。皮膚光滑無比,堪比蠟像館的展品,還散發陣陣防腐劑的──撲鼻芳香,嘻嘻!

      當然了,床上這個「身體」,是由三個男人的身體拼湊而成的。

      不要緊,他是完整的夕彥,他是完美的夕彥。

      「啪啪……啪啪……」客廳傳來拍門聲,已經持續須臾。難道我所為還是被警方發現了?

      不要緊……誰來就用電鋸處理掉誰……休想阻礙林芷靜得到摯愛……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我逐漸釋懷鎮靜,撿起瓷碟碎片中的多士,包面混雜茄醬和污血。

      我撐開夕彥的血嘴,將多士塞進其標緻的嘴裏。

      必定好吃極了,嘻嘻!

      我躺在夕彥身旁,以指甲輕敲他左眉邊的黑痣,輕敲那被針線縫起的脖子,輕敲他全身上下,不禁驚嘆起來。

      「噠、噠、噠……」

      每個部分,都堪比我倆愛情一樣……

      多、麼、完、美、啊。

      一切都是完美無暇,只因都是堆砌出來的。

      我誇張地笑了,破爛嘴唇崩裂而再度溢血。

      我把他使勁擁在懷裏,歷經波折重重,終究得到真摯的愛情。

      王子與公主,日後定必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夕彥,你以後都會喺我身邊。」

      我揚起縫好的血嘴,笑著輕敲他發硬的臉頰,毋庸分清假與真。

      「噠、噠、噠。」

      咦,哪裏不妥了?
沒愛情的樂園。

情慾不過賤價的菸,

寂寥時一口又一口,

燃盡彼此得到讚美,

沒上癮名為墮落。

《首部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