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街上有四架房車,街外還有更多。
 
車上都是黑社會的人,都是要爭著要來殺他們的。
 
可是要逃,也不是沒有機會。
 
這裡的路很復雜,很多橫街窄巷。
 




只要走得進其中一條,車上的他們其實很難追到。
 
但首先,他們要走出唐樓的出口。
 
出口窄細修長,同時沒有掩護,由走出去到掩護的這幾秒,最危險。
 
若是捱得過這幾秒,他們就沒事了。
 
 
那個人說:「在外面各安天命,槍林彈雨,沒有人能顧得到誰。」




 
她說:「要是發生什麼事的話,碼頭見吧。」
 
他們三人從背後拿出了手槍,握緊。
 
在臨行之前,她走到他的身旁,在他的臉上親了一個吻。
 
她說:「相信我,過了今天便沒事了。」
 
這是她第三次說出這句說話。




 
 
七時五十五分,子彈從唐樓的一角飛向大街。
 
一道房車的窗被打碎,車內的人峰湧而出。
 
黑色西裝,黑色皮鞋,同樣手上有槍,同樣臉上戴著墨鏡。
 
幾乎一式一樣的人在瞬間佔領了整條街道。
 
然後就是槍聲。
 
一陣又一陣的槍聲,沒有間斷,也不會有間斷。
 
他知道有些事開始了,就不能停止,現在只能祈禱直至其中一方全部倒下為止。




 
 
大街以上是一場槍戰。
 
在槍戰中,黑衣人是主攻,他們三人是主守。
 
可是在戰場上其實還有第三批人,那是清晨的路人,非守非攻。
 
在第一槍打響了以後,路人都躲到他們看不到的地方,都是為了保命。
 
路人不支持攻者,也不支持守者,在這裡他們是沉默的一群。
 
只要子彈不打到他們身上,不理是正或邪。
 
 




他開了一槍,子彈打在其中一個人的腿上。
 
啪的一聲,倒下了。
 
他發現子彈打在胸膛和子彈打在腿上是性質上的兩回事。
 
子彈打在胸膛,那個人就失去反抗的能力;
 
子彈打在腿上,那個人雖然會倒下,但雙手仍然可以反抗。
 
那個人在地上掙扎著, 突然拾起了槍,想要還擊。
 
他向那個人的右手補上一槍,又是啪的一聲,槍被打下來,那才是真正的倒下。
 
 




說到殺人,她沒有太多經驗。
 
但說到開槍,她並不是完全沒有接觸過。
 
她記得以前在黑社會的日子裡,她的父親經常說,子彈要打,就打頭。
 
她的父親說子彈打向頭顱,是對敵人的尊重;
 
子彈打向身體,是對自己的侮辱。
 
她的父親說,開槍,就是要殺人,而殺人談不上道德。
 
自那以後,她每一次看見她的敵人,槍總是指向他們的頭顱,毫不猶疑。
 
啪的一聲,子彈穿過前額。




 
 
他躲在一輛黑色房車的背面,子彈都打在車身。
 
子彈飛得很快,一直與他擦身而過。
 
他坐在地上,身體緊緊靠在房車的門上,沒有半點動彈的空間。
 
他知道只要他一轉身,就會暴露於槍林彈雨之中。
 
箭如雨下,沒有東西比這更接近死亡。
 
他瑟縮一角,覺得這樣的槍戰很殘酷,因為大家都不留情面。
 
可是一個想法飄過,他知道其實死亡這回事一直都很不留情面,心裡又放下。
 
 
她知道被子彈打中頭顱的人,眼睛是閉不上的。
 
眼睛張開著,倒下,失去知覺,然後就是她之前所說的三分鐘。
 
這一天,她開了無數那麼多槍,子彈打中了無數那麼多人的頭顱。
 
有一刻她在想。
 
在那麼多的三分鐘之中,有幾多個人是真正放下。
 
在放下之中,又有幾多個看到人生最後的走馬燈,又有幾多個是朝著白光離去。
 
她想知道,但不能。
 
她覺得或者要等到子彈打在她頭上的一刻,才會有答案。
 
 
他在風中跑著,他在火花中跑著。
 
不知什麼時候,他決定離開唯一能保護他的掩護。
 
他胡亂開槍,隨便往一個方向跑。
 
他覺得每個人在生命裡都注定要從上一個掩護,走向下一個掩護。
 
只是走向哪一個方向,有什麼樣的下場,自己負責。
 
他穿過雲,走過霧。
 
然後下一秒,他發現自己走到了阿仁的身旁,他覺得莫名奇妙。
 
或者因為他的心在想,在路途上找到一個人保護自己,那會是多好的事。
 
 
那個人在黑社會裡做臥底,或多或少都經歷過槍戰。
 
以前每次遇上槍戰,他心裡都很害怕,因為子彈飛得太快。
 
但最近每次遇上槍戰,他心裡卻很冷靜。
 
他發現最近看東西老是很不清楚,在戰場上的子彈好像都飛得越來越慢。
 
他覺得很奇怪,曾經去過驗眼。
 
怎知驗過眼之後,一點事都沒有。
 
直到有一次,他又要加入仇殺,但這次他在槍戰中看穿了彈道。
 
到那時候他才知道,原來是他變得越來越快。
 
 
生,她控制不了;死,她控制不了。
 
唯有在生死之間,她能夠控制。
 
她曾經想過在黑社會之中做一個正直的人,覺得殺人這些事離自己很遠。
 
可是有一個人衝著她跑過來,她開了一槍。
 
另一邊有人發現了她,她又開了一槍。
 
左一槍,右一槍,毫無間斷。
 
子彈穿過無數個頭顱,直到有一刻,她好像看穿了因果。
 
她開始覺得其實自己骨子裡是一個殺手,殺人不眨眼,就和她的父親一樣。
 
一樣讓人討厭。
 
 
他的耳朵很痛,太多的槍聲讓他聽不到真實的聲音。
 
一粒子彈劃過他的眼前,打在旁邊的牆上。
 
然後又有一粒子彈擦過他的後腦,差一點就要死去。
 
他後退了兩步, 又勉強站了起來,耳邊仍然是一片朦朧。
 
有一刻,他希望自己是二十二世紀殺人網絡裡的Neo。
 
不是因為Neo能夠慢鏡避子彈,而是因為Matrix的世界都是虛構的。
 
虛構的世界沒有生死。
 
沒有生死,一切都只是一場遊戲,多好。
 
然後一粒子彈擦過了他的左肩,血流下他的左臂。
 
 
那個人記得他曾經撒了一個謊。
 
在剛剛當上臥底的時候,黑社會的人不會要他做什麼重要的事。
 
追債,講數,賣煙,最多也是打架。
 
可是有一天,她的父親給了他一個任務,要他殺一個人,因為那個人欠他錢。
 
他是警察,知道有些底線不可以跨過。
 
但她的父親說,殺不下手的就離開吧,沒膽的人不適合當黑社會。
 
他硬著頭皮,在她的父親面前,給那個人打了一槍。
 
她的父親以為那個人死了,只是後來他把那個人救回,沒有告訴誰。
 
 
逃不了,一切都逃不了。
 
她眼下有很多人都衝著她而來,以寡敵眾,她沒有辦法。
 
在前面有一條小路,她知道小路可以讓她脫身。
 
可是小路的入口太遠,她可能撐不過去。
 
在瞬息間,她的身邊出現了一個人影,人影在開槍保護她,很英勇。
 
乍看之下,是阿仁。
 
她說:「在外面各安天命,沒有人能顧得到誰,是你說的嗎?」
 
那個人說:「他媽的,還在開玩笑。」
 
她心裡高興著,在那個人的掩護下,她向著小路直跑。
 
 
他已經遠離了剛才的大街,可是左臂上的血仍然流過不停。
 
他坐在小巷之中,彷彿仍然能夠聽到斷續的槍聲。
 
用力按著傷口,他心裡慶幸子彈沒有打入血肉,但還是很痛。
 
忍著痛,他為自己簡單包紮了一下,希望止血。
 
他把電話掏出,沒有來電,沒有短訊。
 
是生是死,不知道。
 
他只知道到了這一刻已經沒有辦法回頭,只能做的就是繼續上路。
 
他在小巷中看著天空,希望一切安好。
 
 
那個人躲進了一輛車,開動,逃走。
 
車子後面有人追來,追來的人繼續開槍,不想輕易放過。
 
子彈打在窗上,玻璃應聲粉碎。
 
那個人挨下了座位,由下而上的控制著車子,子彈打不到他。
 
可是車子一直跑,子彈一直在打,玻璃的碎片也一直在飛。
 
偶而有一塊碎片擦傷了他,但也管不了很多,只是他的眼角在流血。
 
太多的血流過他的臉頰,讓他看不清前路,天空似是鮮紅。
 
車子在亂跑,沒有方向,只希望逃離槍聲。
 
後來當車子跑離了大街,槍聲消失了,他才鬆一口氣。
 
 
天旋地轉,所有的東西都像被放上摩天輪。
 
她坐在橫街之中,在地上吐了出來,那裡有一絲絲的血。
 
她的背上有一個傷口,子彈仍然留在傷口裡面,血流得很急,那裡痛入心扉。
 
她的確很堅強,撐完了一場槍戰,跑到了大街的出口。
 
可就是沒能力阻止一粒子彈打進她的身體,心裡不甘。
 
槍傷對她來說不是致命,但現在她連走路也困難,只有坐在橫街裡等待。
 
她看著天空,不知道自己在期待著什麼。
 
或者是他,或者是阿仁。
 
她只覺得時間在她身邊流走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