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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一段時間,他過了些平凡的生活。
 
他有試過去找工作,但沒有人肯請他,因為他在社會裡沒有身份。
 
他有試過找東哥,但東哥說報館裡暫不請人,拒絕了他。
 
他雖然有錢,但不想終日無所事事。
 




他覺得自己雖然是從精神病院裡逃出來的,但心智比很多正常人還要正常。
 
所以他一直在等一個機會,希望重新開始。
 
可是生活總是不能稱心如意。
 
 
阿仁說:「快走,他們來了。」
 
他問:「誰啊?」




 
阿仁說:「黑社會的人,通通都要來抓你的。」
 
這是一個意識曚曨的早上,眼前的所有都是迷糊而散亂的。
 
這天外面的陽光很弱,像是要下一場大雨,只見灰雲。
 
然後他床邊的電話響起,打擾了他的清夢。
 
他問:「哪個誰啊?」




 
阿仁說:「阿雪父親那邊的人。」
 
 
突然,他感覺到房裡有些不妥。
 
他從床上翻了下來,走到房間的大門前,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他打開了房門,外面竟然被燒成一片火海。
 
火焰吞沒了整條走廊,火光處處,對他而言是沒路可逃。
 
他把門關上,然後走回自己的房間,從窗門向下望。
 
舊樓以下的街道又泊滿了像上次一樣的黑色房車,看著有備而來,又是沒路可逃。




 
此時此刻,他心裡只有一個辦法,上天台。
 
 
他從自己房間的窗門爬了出去,頓時暴露在高空中。
 
他不是一個體魄強健的人,捱不了多久。
 
他勉強從舊樓外牆爬高了一層,踢碎別人的玻璃窗,來到了十八樓陌生的房間。
 
踏足從未到過的地方,他整理一下身上的碎片,幸好那個房間沒有人。
 
他走出了大門,只見走廊裡有濃煙,但大火還沒燒至。
 
他趁著機會從樓梯跑上天台,然後鎖緊了天台的門。




 
那時候,天空下起一陣大雨。
 
 
他問:「怎麼辦,我可以怎樣逃?」
 
阿仁說:「我們警察部正在趕來,你就撐多五分鐘。」
 
他問:「五分鐘以後怎麼辦?」
 
阿仁說:「我再給你指示。」
 
他看一眼時鐘,現在是早上七時三十分。
 
他身後的大門突然傳來幾聲悶響,他知道有人正想撞開天台的鐵門。




 
以這個勢頭發展下去,大門很快就支持不住。
 
 
說時遲那時快,大門被撞開了,然後就是子彈橫飛。
 
他躲在一座水缸的後面,子彈打在他身後的鐵皮上,是無數下刺耳的聲響。
 
他從水缸的一角偷看出去,大概有十多個人。
 
黑色西裝,黑色皮鞋,他們手上都有槍,臉上都戴著墨鏡。
 
他認得這一群人,化了灰也認得。
 
他想著,即使這天台很大,但唯一的出口被守住了,也是難逃一劫。




 
他看一眼時鐘,現在是早上七時三十二分。
 
大雨依然持續。
 
 
他問:「逃不了,他們都衝上了天台。」
 
阿仁問:「你看到對面掛著英屬香港旗的天台嗎?」
 
他回頭一看,在他前面不遠的地方,有另一座大廈的天台,上面正掛著一面旗幟。
 
他說:「看到了又怎樣?」
 
阿仁說:「跳過去。」
 
他走前兩步看著,兩座天台之間沒有任何連接,中間卻有一大段距離。
 
只要踏空,就會從天台直掉下樓,粉身碎骨。
 
他說:「跳過去?開玩笑嗎?你上來跳過去給我看看。」
 
阿仁說:「我上次也試過了,不然你以為我怎樣避過你的朋友?」
 
 
黑道裡的人在天台上尋找他的身影。
 
他躲在掩護之後,留意著天台上的動靜,不敢輕舉妄動。
 
當故事來到這裡的時候,他或多或少也能猜得到劇情。
 
由阿仁的電話打來的一刻,他就知道那一下賭命的跳躍,是無可避免的。
 
他在意的,只是要怎樣跳過去。
 
心裡的自己問:「你怕死嗎?」
 
他說:「很怕。」
 
心裡的自己說:「很好。唯有怕死的人,才能跳得過這段距離。」
 
 
他問:「開玩笑嗎?」
 
心裡的自己說:「你的性命即是我的性命,你覺得我會拿我們的性命來開玩笑?」
 
他說:「但這根本沒有可能。」
 
突然一粒子彈打在他的腳邊,他不由自主的嚇了一跳。
 
心裡的自己說:「再不走就沒時間了。」
 
他想反駁,但更多的子彈開始往他身邊飛來。
 
子彈打到地面上,打在鐵皮上,打在他旁邊的空氣中,都是擦身而過。
 
他心裡默默念著:「阿雪請你保佑我。」
 
然後一個快步助跑,左腳一踏右腳一跳,騰飛在半空之中。
 
下一秒,他從天台上直接掉了下來。
 
 
在高空掉下來的時候,感覺身邊的風好像在擁抱自己一樣。
 
他想叫出聲,但始終不能說話。
 
他知道如果速度夠快的話,眼前的景像會似是被壓成一團然後快播一般抽像。
 
由天台到地面需要多少時間,他在想,大概只是一刻而已。
 
然後呼的一聲,他降落在舊樓之間冷巷之中的一個氣墊上,安然無恙。
 
或者因為跨越生死,他驚魂未定。
 
直到身邊的警察在往天台開火,消防員把他拉出氣墊之外,他才如夢初醒。
 
他說:「他媽的,阿仁。」
 
這時是早上七時三十五分,五分鐘過去。
 
 
他說:「那個距離根本不是正常人可以跳得過的。」
 
阿仁問:「我有說過我是正常的嗎?」
 
他問:「那你為什麼又叫我跳?」
 
阿仁說:「我以為你也是和我一樣的不正常嘛。」
 
他說:「荒謬。幸好我命不該絕,不然你就害死我了。」
 
阿仁說:「幸好我放了氣墊在那裡,現在你的命又是我救回來的了。」
 
他問:「無賴,不跟你說。現在怎麼辦?」
 
阿仁說:「風頭火勢,你就先找個地方避一避,我再派人來找你。」
 
 
那一天,他走出正在駁火的冷巷。
 
看到正在起火的舊樓,竟然有點難過。
 
其實他以前不會在乎自己的房間變成怎樣,尤其那裡沒有任何人的回憶。
 
但當他看著一整層樓在燒的時候,又覺得不捨得。
 
或者因為留下了一袋錢和軍火,他很想衝上樓,他覺得也許還可以救得了。
 
他會這樣想,不是因為自己貪心。
 
他是覺得那兩袋信物是他身邊唯一擁有阿雪氣味的東西,是獨一無二的。
 
他知道,有時候人不見了,就只能夠睹物思人。
 
一但連信物也失去,他就永遠失去了牽絆。
 
 
一個男人說:「這樣也跌你不死,真大命。」
 
另外一個男人說:「這次玩到這樣大啊,琛哥。」
 
一個男人說:「彼此彼此,黃Sir。」
 
這樣的場面他以前沒有見過,以後也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機會。
 
一個是黑社會韓琛,一個是警察部黃志誠。
 
另外一個男人說:「有什麼事,可以找我啊,無謂打搞些年輕人。」
 
一個男人說:「但我偏喜歡打搞他,不行嗎?」
 
然後琛哥走到他的面前,最接近的時候,他們只有兩步之遙。
 
一個男人說:「倪生救過我的命,對我恩重如山。如今他死了,我不會輕易罷手。」
 
韓琛想再往前靠近,但這時候黃志誠伸出了手,擋在他和韓琛中間。
 
一個男人說:「我要讓有些人知道,不是殺了人,拍拍屁股就可以走的。」
 
 
他問:「你沒有問題嗎?」
 
她說:「沒問題。」
 
他說:「放心,我現在沒錢,但我將來會有。」
 
她說:「錢的事以後再說吧。」
 
阿仁要他找個地方暫避,但他身邊沒有很多朋友,腦海裡第一個記得的就是阿玲。
 
老實說,其實他大可以找其他地方,無論是公寓或酒店。
 
但或者因為私心,他想在落難的時候有人照顧自己,潛意識把自己帶到來這裡。
 
 
她說:「熱毛巾。」
 
他接過她手上的白色毛巾,抹去自己臉上的汗水。
 
他說:「麻煩你了。」
 
她說:「不麻煩。你先去坐一回兒,我去煮晚飯。」
 
他看著她在廚房裡煮飯的影子,心裡有一種莫名的感受,說不出口。
 
那一晚的晚餐,他們都沒有說話。
 
當晚餐到中途的時候,他在沉默中牽住了她的手,她沒有反抗。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這樣做,但他控制不了自己。
 
也許因為很久沒人像她一樣煮飯給自己吃,他覺得這樣的晚上很溫暖。
 
 
那一夜過得特別漫長,因為他想了很多事。
 
他以前殺了人,被關進精神病院,曾經一無所有。
 
一些日子過去,他逃出了以前的生活,遇到阿雪,開展了新的旅程。
 
他從她身上意外地得到一筆錢,雖然有代價,但有了錢,總算是不愁生活。
 
但在一個清早,因為過去的人窮追不捨,他又再次變成一無所有。
 
他覺得如果自己從來都是一無所有,心裡不會多事。
 
但或者因為曾經擁有,現在才會這樣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