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鬱澗底松 離離山上苗 以彼徑寸莖 蔭此百尺條
世冑躡高位 英俊沉下僚 地勢使之然 由來非一朝
金張藉舊業 七葉珥漢貂 馮公豈不偉 白首不見招
——左思.《鬱鬱澗底松》

  時值正月,晚雪輕揚,漫天霜白,卻蓋不過洛陽那過於喧鬧的色彩。這年的京城異常繁華,遠從西域而來的使節商賈,與由大運河乘載而至的人潮,交織出大隋東京獨有的風光,也是這帝國最後的繁榮。

  大街上人來人往,當中有對父子吸引了眾人的目光。他們雖然身穿上等華服,卻又帶著補丁,在這連樹木都纏上繒帛的特殊日子,實在有顯寒酸。當中的父親是個微胖的中年,而兒子則是個壯實的弱冠青年,雙眼卻沒有這年齡該有的神采,身穿淺青色的書生正服,但帽子卻歪向一邊,而且舉止粗魯,好似是要炫耀力量般,誇張地提著大堆土產贄見。

  「這次上京真是碰上好日子了呢。」即使是兒子那無神的雙目,也忍不住好奇地四處張望,畢竟連地攤小販都得鋪上龍鬚席,才准予做買賣的情景並不多見,他邊看邊問:「對了,老頭,我們這次是要去巴結哪戶名門?」





  「唉……知節啊,我們程家雖然還算不上甚麼高門望族,但好歹也是三代為官呀!怎會出了你這種口不擇言的野小子?聽好了,不是巴結,是拜會!」

  「還說甚麼三代為官,北齊亡後你不都賦閒在家嗎?」知節既想抱怨,但又不想遭怨,所以只好和往常一樣,把心聲伴隨悶氣一併吞下。

  不好爭辯的性格,加上無精打采的眼神,讓人以為他對甚麼都沒意見、沒興趣也沒有期望,但這並非知節所獨有的,而是他們這一代青年的共同之處。

  「好好好,父親,那麼我們這次是去拜會誰呢?」

  「說出來你可別嚇著了啊?我們要去拜會的可是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呀!」





  然而知節卻一副聞所未聞的樣子,慵懶地歪著頭望著程父。

  「天啊!為父平日說的話你都無心裝載的嗎?說到當今天下,除了皇上之外的最大勢力,就屬七大望族及八柱國之後,而清河崔氏就是這七大望族的其中一家了!」

  「喔,這樣的豪門竟也肯見我們嗎?」

  「所、所以才把家裡有價值的東西都搬來了呀!」

  「是去混水摸魚啊……但即使能見上一面,又能如何?」





  「呵呵,雖說清河崔氏是七大望族,但近年一直受到朝廷打壓,先帝甚至藉重整州郡縣制,將清河郡給廢了,狠狠地羞辱了崔家,所以他們一直渴望東山再起,只可惜崔氏弟子大多不長進,惟有招攬有能耐的新秀,以圖重振家聲!」

  「原來是想賣了我啊!」

  「哎哎,別這麼說,你也知道我們程家的慘況了吧?既然沒人肯用爹這個北齊遺臣,那就只能靠你啦!」

  知節將眼神放空,沒有回應。雖然他對出人頭地甚麼的,並沒有太大興趣,但家裡的確是有困難,那也只好見步行步了。

  父子二人就這樣沉默地走著,走著走著,就來到了一座宏偉的府第——崔氏別苑。別苑的大門前擠滿了人,衣著的顏色和花紋都毫不協調,顯然是自五湖四海而來,他們的目的似乎也都和程父一樣。

  「怎麼回事,為甚麼會有如此多人啊?」程父總是自以為精明地打小算盤,卻不知道別人也打著同樣的小算盤。

  知節也懶得說甚麼了,就靠著蠻勁,將堵在身前的人群擠開,硬生生地開了條路,領著父親,來到門前。





  大門前站著一個不可一世的老人,頭抬得老高,眼神像野貓般肆意地打量著來人,看上去就是個勢利眼的管家。只是被老人家瞪了一眼,已讓知節有了馬上打道回府的衝動。

  但程父卻在從人堆中擠出來的同時,便馬上換上了一張馬屁精般的臉譜,準備極盡謙卑地向管家鞠躬行禮,阿諛奉承。

  「在下乃東平程……」但沒想到連名號都還沒報完,就被那老管家攔腰打斷。

  「好了好了,自報家門就不必了,你們當中哪個想向我家主人自薦,就在這裡寫下名字,然後進去吧。」

  雖然有點無禮,卻也省事,不必虛情假意地行禮致意,反而更對知節的脾性。所以知節也爽快地拿起筆,在老管家身旁那高几上的名冊裡,揮筆寫下了自己的大名。

  「呃?那、那這些贄見怎麼辦?」

  「嘿!」老管家只是冷笑了聲,然後揮手示意知節趕緊進門。

  「嘿!」知節進門時也來了聲冷笑,同時調戲了兩位老人家。雖然想回頭看看二人的反應,但才剛跨過門檻,就已經有個家丁出現招呼他了。





  「是文還是武?」

  「甚麼?喔……我懂了,那就來武吧。」其實在問之前,知節已了解了情況,但他卻總是喜歡用疑問來換取多一些反應時間,有時還能添上幾分遲鈍的假象。

  崔家的人似乎都是急性子,和那家丁才談了兩句,知節就又被推到了另一個門口。

  然而,這次知節卻沒心情糾結家丁的無禮,因為這扇門後,傳來了沉重的碰撞聲,是打鬥的聲音。

  知節的拳頭蠢蠢欲動。

  推開門扉,來迎接的,不再是家丁下人,而是一具迎面飛來的皮囊。知節伸出右臂,輕輕一撥,把那個被打飛的人卸開,然後才看清自己所在的地方,似乎是個庭園,庭園的中央,有個虎背熊腰的大漢,雖然比知節高上了兩個頭,但臉上仍帶點稚氣,看上去也差不了幾歲。

  那大漢渾身是血,卻不知道是他本人的,還是那些圍攻著他的五個小嘍囉的。此時,其中一個小嘍囉不自量力地撲向大漢,大漢還以一拳,就把那人打到水池裡去了。





  隨著嘍囉落水的聲音,眾人都停下來了,但他們停下的原因並非那落水的嘍囉,而是剛踏進庭園的知節。

  知節突然成為了焦點,感覺不太習慣,於是別扭地揮了揮手打了個招呼。

  「竟然又來一個?」

  「可惡,不能讓新來的佔便宜,先收拾他!」

  「說得對,上啊!」

  那些嘍囉就這樣放過了大漢,轉向知節。而那大漢見嘍囉們的目標轉移了,立馬坐到地上喘息。

  雖然知節還未掌握全局,不知道到底發生甚麼事,但他卻清楚地認識到眼前的形勢,非常簡單,打,或是被打。

  「既然你們先動手,那就莫怪我了。」知節露出了興致,似乎打架比剛才大街上看到的金銀錦帛,都更吸引知節。





  兩個嘍囉們欲先發制人,從左右兩旁襲向知節。知節沒有被打亂節奏,反倒向左踏前一步,借著對方衝過來的勢頭,讓那人狠狠地撞上了知節的拳頭,一個。

  右方的那個嘍囉撲了個空,正想穩住身子,然後回頭再作攻擊之際,卻感到肩上傳來一股溫暖,似乎是人的手掌。知節就這樣借了對方撲空後的餘勢,將那人推向牆壁,兩個。

  另外一個嘍囉想乘虛而入,瞄準知節的後背,狠狠地踢出腿。正好知節在回身轉向,於是又借嘍囉衝過來的勢頭,再加以轉身時的旋力,緊握住對方的腳踝,將他摔向了水池,三個。

  嘍囉只餘下最後一個,他膽顫地警戒著知節,但知節卻不放他在眼裡,只是笑著望向嘍囉的身後。嘍囉此時才發覺不妥,趕緊轉身看看知節在望甚麼,但脖子都還沒來得及轉動,已聽到後腦傳來一聲巨響,沒來得及疼痛,已眼前一黑,四個。

  那嘍囉身後的大漢隨手一甩,把已暈倒的傢伙拋到不礙事的地方,然後向知節回報笑容:「哈哈,總算報了仇,謝謝啦!」

  「嘿,以現在的情況,似乎只要再把你打倒,就能見崔家的主人了吧?」知節紮起了馬,認真對待。

  「應該是吧,那些家丁說,只有最後仍然站著的傢伙才有資格繼續前進甚麼的。」

  「繼續前進?即是還有後續嗎?那可不能浪費太多氣力呢……」

  知節話未畢,便箭步突擊,大漢馬上反應過來,也向前衝去,準備正面硬碰!

  就在大漢起步的一刻,知節已停了下來,原來突擊的姿態只是引誘大漢先動手的假動作。知節配合大漢的來勢轉身,用肩背托起對方,然後清脆地摔到地上,不過看上去更像是大漢不小心被知節絆著了而跌倒。

  「哈!以為這樣摔一摔就可了結我麼——」正當大漢準備邊把話說出邊爬起來之際,一陣劇痛突然傳來,讓他除了慘叫以外,再顧不上其他。
原來是知節他毫不留情地,一腳又一腳地,對準大漢之前留下的傷口,狠狠地踢去。

  大漢很快就因為劇痛而乏力,只能軟癱在地,瑟瑟發抖。確認了大漢已無力還擊之後,知節便彎下身子,從衣物上撕下一條布帶,為那大漢包紮。

  「……為、為甚麼?」

  「說不定我們日後會是同僚呢,就先打好關係吧!」但這樣說似乎又太過活潑了,所以知節只在俐落地完成包紮後,冷冷地說了句:「因為勝負已分了。」

  大漢卻誤會了,他深深地被知節的豪氣震懾。知節也嫌麻煩,不想解釋,就讓他繼續誤會也沒甚麼損失吧?

  「我、我叫蔡建德,大哥你叫甚麼名字?」

  「知節,程知節。」他邊說邊站起身。

  同時,庭院裡的另一道門徐徐打開。

  知節重重地呼出一口白霧,天似乎變冷了,雪也再下起來。在稀疏的雪花陪伴下,知節再跨過一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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