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實本身是很想通過挖自己的傷疤來製造素材,但很快他便發現自己的過去十數年根本沒什麼可稱為傷疤的回憶,因為一切都太過於平淡,平淡得只能用平淡來當做自己的遺憾。這段子也是通過這方向去發展,但當然距離自己想達到的程度還差很遠很遠。
 
「自虐?」
 
Peter對阿實的想法顯得有點意外,一臉「你是從哪裡聽來」的表情,但也沒說出口,只是等著阿實看他怎麼說下去。
 
「就係大概……好似丈哥嗰隻囉,你唔覺佢啲gag入面,好似有好多都係嚟自於自己嘅經歷架咩?當然有好多一聽就知係假嘅,但其實可以聽得出佢係喺度將自己嗰啲不堪嘅回憶加工,然後變成笑料去娛樂大家,」阿實看著窗外無趣的景色,木無表情地答道。「所以我成日都諗,究竟『幽默』係咪一定要有少少自虐嘅成份呢?」
 
「其實搞笑……」Peter像是聽懂了般點點頭,嘟著嘴應該是在思考著什麼。「本來有好大一部分就係自虐。你睇電視好多紅嘅諧星,佢哋都係通過貶低自己達到呢個目的,扮醜角嘅又有,專登做啲白痴嘢去引人哋笑佢串佢嘅又有,呢啲應該都係你講嘅自虐?」
 




「都算係嘅。」
 
「我唔知你喺度諗咩啦,可能你好嚮往咩黑色幽默嗰一套,但我覺得你唔好將自己同余一丈擺喺同一個標準上面,呢一樣我成日都同阿歡講。你係你,佢係佢,你可以要求你自己有佢嘅表演水準然後去努力做,但水準同標準係兩樣嘢嚟,你唔應該將佢嘅風格、內容同手法嗰啲當成唯一嘅正確標準。我對於『搞笑』呢樣嘢嘅標準只有一個,就係令人笑。你高唔高尚低唔低俗與我無關,只要啲客受你,你就係搞笑之王,就係咁簡單。」Peter答道。「同埋我覺得『幽默』呢樣嘢你要用自虐嚟形容嘅話……我覺得自嘲更加貼切啲。」
 
然後Peter打了個比喻,比如說有人在超市偷零食被抓到了,如果他這時候還能幽默一番的話,便算是黑色幽默了。
 
「就譬如話……佢已經被差佬塔住啦,都仲講句『都好嘅我有糖尿病,可能係你哋先阻止到我食糖』……我知唔好笑,但大概係咁啦,」Peter看起來相當認真地思考著。「但其實佢並無自虐架喎係咪先,只係自嘲咗一嘢啫。」
 
阿實那一晚再想了很久,到底自己想成為一個怎麼樣的棟篤笑表現者,是幽默還是搞笑?但看著窗外雜亂無章的街道,看著那些為了生活奔波勞碌的行人,這時他才想起,其實這個問題與他當初滿懷著理想踏進這個界別的初衷並沒有什麼絕對的關連。
 





不過一個禮拜的工夫,一千多人的甄選眨眼間便只剩下了二十人,快得就像在趕工一樣,但接下來的賽制同樣殘酷。說是二十進十二,但與之前一樣,所有人都只有一次機會,沒有什麼再來一次或是敗者復活的戲碼。
 
這個節目是有點讓人猜不透,而根據Peter得到的情報和說法是導演認為前面將「比較無趣的選手」篩選掉的部分沒多少要保留的意義,所以不如加快進度,儘早進入正題。
 
而最讓阿實想不通的是,在那二十人當中,居然還能看到那肚皮舞大叔的蹤影。他不知道別的組別是不是會有其他題目,但按理來說,不論什麼題目都應該很難用肚皮舞蒙混過去吧?
 
特別是他這一天的裝束跟上一次、跟之前那一次都一樣,同樣是滑稽、暴露,據聞他還準備了高叉泳裝,都是那種根本不可能穿著在街上走的類型。
 
老評審在解釋著接下來的節目流程,這一次終於是進一個比較像樣的大錄影廠了,阿實也更有那種在參加選秀節目的實感,而屆時也將會有觀眾在場,但因為沒有多少信心能一路走下去,所以他也沒有叫誰來看。




 
難得能上一次電視,居然沒有叫上自己的親人朋友來現場觀看,可能在別人看來會有點難以理解,但Peter絕對明白阿實在想什麼,而這也是他想讓阿實來參加這個選秀比賽的原因。
 

簡單地綵排過後,大家都在準備著待會上場時要表現的內容。這次沒有題目,說是給大家一個自由發揮的機會,更衣室內不管是肚皮舞大叔、言叔、叉雞飯都在努力地練習著,但阿實還在為出戰的內容猶豫著。
 
昨晚他本準備好了段子打算用來應付今天的比賽,並用了半晚的時候來修改舊有的存貨,而且由Peter過目後,也認為應能符合這節目的審美標準。但阿實看著他們,突然又覺得哪裡不對勁。
 
「等陣你係第八個上場,記住,咪嗰啲你同隔離啲工作人員confirm好先好上啦下,」一個像是助理導演之類的人在挨個人地叮囑著大小事項。「到時候一上去打個招呼介紹下自己然後就……可以開始架啦。」
 
阿實點著頭應了一聲,心裡面還在考慮等一下該用哪一段來表演。
 
「喂實哥又係坐定粒六咁喎,個個都緊張到死咁係咁練,但你真係永遠都淡淡定定有錢淨咁款架喎。」叉雞飯的兩人突然走近。
 
「如果我話我仲未諗好用邊段嚟比賽,你哋會唔會信?」阿實笑道。




 
「唔好玩啦,幾日時間畀你你點會無貨交啊,」矮個子開玩笑地推了他一下。「你話係呢個X頭咁做呢我就信。」
 
阿實今天打算用的段子是以「女性的購物慾」作為話題而展開的,雖說稿子都由Peter過目,但他並沒有插手過阿實的創作,過程裡也只是給予過一些建議,並強調這些都是自己的個人意見,如果阿實想要堅持自己的個人風格那他不會有任何異議。
 
他很清楚Peter確實是那種會儘量給你自由度的人,這一點他從來沒有懷疑過。但問題是,他也察覺到自己的段子在一次次的修改當中,感覺好像漸漸被洗刷去了靈魂。
 

第一個上台表演的是那個小丑,他的表演依舊無懈可擊,全能、出色的節奏、氣氛和編排,所有舞臺表演者能有的優點你都能在他身上找到,阿實心裡想這次比賽的冠軍恐怕也就是他和「叉雞飯」之爭了。
 
而言叔的表演亦一如以往的犀利,阿實在後台看得心裡佩服,坐在觀眾席的Peter也彷彿看到了當年那個在小舞臺上意氣風發的小伙子。此刻這個年過四旬的大叔雖早已謝了些頂,但言辭與內容都比當年更銳利,對於幽默感的理解也更為深刻。
 
觀眾的反應不錯,評審所給予的評價也非常正面,而愈是這樣,阿實則感到愈不踏實。他從來都相信自己會是終有一天站在山頂上發光發亮的那個,他堅信自己的才華,他篤信努力必有回報,但在這個小小的電視廠裡,他卻感覺到自己原來是如此的渺小,但正是如此微不足道的自己,卻曾妄想要成為這世界上最出色的棟篤笑表演者達數年之多。
 
真是無地自容。




 
在五位參賽者都表現完以後便由評審公佈結果,也毫無懸念地由小丑跟言叔摘下晉級的名額,此外還有一名表現各種各樣不太像的模仿秀的大叔,但很離奇地又有許多觀眾買帳,即使身在後台也能聽到外面傳來的陣陣笑聲。
 
阿實身在第二組,而當台上五名第一組的參賽者走下來與自己擦身而過時,他能感受到那小丑與言叔的自信,這讓他心底的不安與興奮交錯冒升,就像即將要上場與比自己出色的對手比拼的足球員一樣。
 
同組的另外四名對手在阿實看來都是些沒什麼值得留意的對手,每組淘汰兩個留下三個。從某程度上而言每個人都有超過一半的機會可以留下來,但數學可不適用於比賽的世界,你能否留下來,並不能用單純的概率去計算。
 
外頭的女司儀正看著掌心的小抄生硬地介紹著阿實,旁邊的工作人員在協助他準備。從舞臺的隙縫他可以窺視到觀眾席上的情況,那些男男女女、林林總總的人們看起來都不像在引頸以盼著什麼,特別是聽到司儀說接下來出場的是一名棟篤笑表演者時,更是不約而同地露出了不太期待的表情。
 
「歡迎下一位參賽者,林華實!」
 

穿著素色連帽衛衣與牛仔褲的阿實在不太密集的掌聲中緩緩走到舞臺中央,在刺眼的鎂光燈下開口朝在場的觀眾說出打招呼的開場白。
 
「大家好我係第二組五號參賽者林華實……咁啊我最近呢就陪我個朋友阿俊一齊出去銅鑼灣買衫,講真我呢啲鄉下仔係真係好少過海嘅,加上你一睇就知我份人對衣著無乜要求嘅,所以基本上就係得個陪字嘅啫。咁一路上佢不斷喺度買啲我睇落覺得唔係話太好睇甚至係有啲『特別』嘅衫褲,所以佢亦有一直喺度同我解釋而家成個亞洲啊、世界嘅『潮流』同埋『Fashion』嗰啲。」阿實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露出一個夾雜著懷疑與好奇的表情,觀眾所給的回應還算熱烈。「我返到屋企就上網查呢個所謂嘅『潮流』究竟係咩嚟呢?即係曾經香港都興過火焰牛仔褲啊Super X啊嗰啲,我諗大家都好有印象啦,中學嗰陣每隔一兩年你就會發現成個學校啲同學都換晒啲衫啊書包啊銀包嗰啲,然後以前你著會俾人笑到面黃嘅嘢,到今時今日又可能會變得好潮架喎。」




 
「舉個例子,以前不論你係小學中學定係大學,都係死都唔肯露對襪啊或者係腳眼出嚟,因為以前著吊腳褲同舉手行出嚟叫人嚟笑你白痴仔係完全無分別。但而家啲人好奇怪架喎,佢哋會特登買褲買長啲,然後摺返起佢,特登露對襪或者係隻腳眼出嚟。所以我就覺得好好奇,於是上網查下,啊究竟潮流呢樣嘢係點嚟架呢?無理由話呢樣嘢本身大家都覺得好核突,然後有人話『喂唔係喎其實都幾好睇啊我覺得』,跟住傳下傳下大家就覺得好睇架嘛……」Peter本來聽得還挺滿意,場上的觀眾看起來也頗為受落,但聽著聽著他又發現這並不是來之前所預備的那份稿子,反而是一開始給他過眼時沒有作過修改的初稿。「啊原來真係架喎。所謂嘅『潮流』,其實就係一班公認嘅top designer,圍埋一齊開下fashion show食下嘢,然後討論下,『喂下年興啲咩好啊,我哋要快啲決定啦』……即係原來有班人係決定成個世界喺嚟緊嘅某段時間入面興啲咩嘅,咦咁究竟一直以嚟,或者講喺無數個『某段時間』入面,你覺得真係靚嘅嗰件衫、嗰條褲嗰條裙、又或者係嗰個袋……係你自己真係覺得佢靚啊,定係只係喺一個大環境之下,因為其他人都覺得靚,所以你先覺得靚呢?」
 
「前幾日我老豆著咗十幾年嗰對波鞋終於爛鬼咗,咁我有朋友喺波鞋街做,咪話帶佢出去睇下有邊對啱囉。睇咗輪佢話都係著慣嗰個N字頭嘅牌子,嗱大家都知喺上年之前,即係喺某個男明星著紅佢之前呢,著呢對鞋出街你係會俾人笑話著阿伯鞋架下。好死唔死我老豆咁啱著開嗰對同呢對近期最hit嘅款呢,係好似嘅,於是話要試嗰陣呢,隔離嗰個後生嘅男sales就黑晒面……『吓呢對鞋咁young,未必啱叔叔你著喎』。我望望下面,哦原來佢正正就著緊呢個款,然後我老豆就一路試一路講,『啱啊當年我買嚟著嗰陣都係廿零歲咋』。」
 
雖說效果不錯,阿實表現得既流暢又吸引,但中段確實有過一陣略顯尷尬的氣氛,而那一大段有點晦澀的台詞,正是Peter建議他在初稿修改掉的部分。不過從剛才的節奏與氣場來看,阿實很明顯並不是記錯或是有什麼失誤才會將初稿的內容拿來出賽。
 
評審的反應看起來沒什麼特別,阿實看在眼內,觀眾零散的掌聲他也聽在心裡。
 
最後能留在第二組的三人裡,並沒有林華實這個名字。
 

回到後台的電視前,阿實靜靜地坐著等待「叉雞飯」的表現。言叔一直在旁邊安慰他,大概都是說什麼以後還有機會你還年輕之類的話,他並不太在意地應著,心裡想的都是另外的事。
 
如果說,自己在出局被問及感受時,還能為自己的窘態幽上一默,那才是真正的搞笑大家。




 
但阿實心裡明白,此刻的林華實充其量也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棟篤笑表演者,什麼黑色幽默,什麼自嘲自虐,說這些已再無意義。所謂的藝人就是當觀眾不買你帳時,你便只是個一無是處的普通人,你毫無價值之時還談什麼價值和理想。
 
「叉雞飯」在觀眾的掌聲中粉墨登場,在打過招呼後很快他們便拋出了一個小小的梗惹得全場爆笑。阿實看得心裡羨慕,同樣也佩服他們的實力,如果說擊出再見全壘打的棒球員或者投進絕殺三分球的籃球員是球場上最帥氣的英雄,那在麥克風架前靠著嘴皮便能使滿場的觀眾笑得前仰後合的表演者,他們也同樣是攝影機前最帥氣的英雄。
 
「……呃……喂……」
 
在矮個子的一句吐槽後,高個子本應要立馬開口上前裝傻鋪梗,但他卻罕見地吃了兩句螺絲。或許是緊張所致,但在三秒過後,可以看到他一臉徬徨地露出無助的笑容,彷彿滿腦空白地吞了一下口水。
 
忘詞了。
 
「喂!有無搞錯啊你,上電視都唔洗咁緊張下話你,我叫你扮下警察啫!」矮個子見狀馬上開口救場,高個子似乎才想起來了,於是便馬上緊接下去。「得啦嗎?咁我嚟多次啦喎。喂唔好過嚟啊,再行埋嚟我就一槍打爆佢個頭!」
 
「狙擊手,射佢個頭。」「邊有人好似你咁大模斯樣call狙擊手架!你唔洗理個人質條命啦!?」
 
看著高個子滿身上下緊繃的樣子,後台的電視機前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包括阿實,看得心裡也很不是滋味。
 
「你正正常常咁救人質啦好嗎?嗱嚟多次。喂唔好過嚟啊,再行埋嚟我就一槍打爆佢個頭!」或許是想彌補高個子的重大失誤,矮個子的表演明顯比平時還要用力。
 
高個子動作突然慢了下來,踏前半步後臉上現出猶豫的表情,然後又靜了下來。
 
阿實一臉呆滯地看著電視屏幕,然後低下頭嘆了口氣。
 

評審作總結時,高個子哭得泣不成聲,兩行眼淚與鼻涕在鎂光燈下分外顯眼。觀眾這時還有些人在笑,特別是當攝影機給到他臉部一個大特寫時,笑聲便馬上大了起來,可能是因為他的外貌看起來確實很滑稽有趣,但這不是很諷刺嗎?
 
那位老評審的結語是,雖然海選初賽甚至練習時都能看到兩人超群的表演水準,但很抱歉,在比賽的舞臺上連續兩次忘詞是絕對不能饒恕的,這應該是你們作為搞笑藝人該銘記於心的覺悟和自尊。
 
阿實臉上掛滿了失望與低落,但更多的不是因為自己被淘汰了,「叉雞飯」的失誤反而更讓他受到打擊。
 
「但其實個阿伯講得無錯,」阿實轉頭看了旁邊的人一眼,說話的竟是那個小丑。「呢個世界唔需要無結果嘅練習,結果就係一切-雖然同佢一開始講嘅完全相反,但呢個先係事實。」
 
因為失誤了或是輸了,便一切都完了。
 
在回去的車上,Peter僅是靜靜地握著軚盤,基本上沒說任何話,因為他知道不管自己再說什麼大道理小提示阿實也不會聽得進去。他很清楚這小伙子心裡在想什麼,就像阿實也會知道Peter有時候在想什麼一樣。
 
窗外無趣的景色再度悄然流過阿實的視線,兩旁那些富麗堂皇的高級私人屋宇似乎又變得遙遠了些許。偶爾會有一些對頭的車輛與自己擦身而過,不知怎的阿實總會覺得那些車上的人都是向電視台奔去,然後十有八九又只能像如今的自己一樣,在某一日灰頭土臉地從朝夢想的道路上又折返回去。
 

叉雞飯在離開錄影廠時那雙黯然的背影一直深深地印在阿實的腦海裡,自那之後他再也沒見過這兩位風趣橫生的年輕人,他們就那麼被淹沒在無數雨零星散的追夢人當中溘然長逝,你可能會在街頭巷尾的燒味店前突然想起他們來,然後沒過兩秒又拋諸腦後。
 
「開始之前,我想問大家一個問題……」
 
站在文化中心的台上,當日高個子的恐懼感彷彿切身體會,阿實笑了一聲,抓著旁邊的麥克風架站直身子,煞有其事地清了清嗓子。
 
「有無人嘅父親係著開N字頭嘅阿伯鞋架?」
 
沐浴在滿場的笑聲當中,阿實看著台下正開懷地拍著手的阿璃,心裡突然閃過一絲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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