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死殉教者
第十四節 沉默
  



你叫我不能閉眼;我煩亂不安,甚至不能說話。
—— 《詩篇》 77:4




  閉上日記,久久不能言。





  我並非想不出可供應對的弔慰之言,那種場面話要多少有多少:我對你們慘痛的經歷深表同情、我真為那位神父的下場感到悲哀、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為你們做些甚麼...當然,我也沒白痴到會說出這種腦殘政治家模範答案。

  沉默。

  當下,沉默比千言萬語優勝,如出席葬禮一般無需開口。看我如此,都靈重新展開對話。

  都靈:「看來都已經理解了呢。需要甚麼補充嗎?」

  盧德:「我可以問問...那之後發生了甚麼嗎?」





  少年從桌上拿起一只金杯,也不管其表面佈滿灰塵就憑空變出酒倒入,喝一口後嘆嘆氣繼續說。

  都靈:「呼哈...其實也沒甚麼特別的啦。那之後我們奪去了挪得族生子的能力,讓他們的數量不再增加,用虛假的神話哄騙他們,讓剩下的人能安安分分地活著。很自欺欺人的做法吧?哈哈哈...」

  盧德:「我認為那是很合理的做法。」

  都靈:「多謝。還有那棵生命樹你也見過吧?那是在神父被我們關起來後突然長出來的,我們覺得那是代表著自責。反正我們勉勉強強算是死不了...之後嘛...咳...」

  少年咳了幾口血,其神態如打噴嚏般稀鬆平常。





  都靈:「其實也沒甚麼了,就等啊。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等著哪天說不定會再次有奇蹟發生、等著哪天說不定神父會恢復正常、等著哪天說不定有誰會來救我們。」

  盧德:「...」

  都靈:「一年,我等了,滿懷希望;十年,我等了,堅持不懈;百年,我等了,心灰意冷;千年,我等了,心疼肝斷;三千年,我等了,大徹大悟。最後就如你所見,會來這種破地方的,也就只有孤魂野鬼之流了,雖然我們也好不到哪裡去——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兩條可憐蟲。」

  他把酒混著自己的血又喝了下去,不忘補上一句——

  都靈:「很好笑吧?」

  盧德:「...請恕我理解不到笑點。」

  都靈:「是嗎,抱歉。近幾百年連鬼都不來了,我也一直思考自我了斷的方式。可惜的是大姐不會讓我真的動手,我也只好勉為其難地陪陪老太婆,免得她晚景凄涼囉。」





  就在我以為那位露西亞又要家暴都靈的時候,卻發現她正跪坐在苦像前默默祈禱,身體發出陣陣微光。

  都靈:「老太婆累了,一陣子都不能動啦。而且啊,她現在可不會打我,教堂內不能用暴力呢。」

  盧德:「教堂外就可以用嗎。」

  都靈:「噗...噗哈!!」

  少年又一次展現了難以理解的笑點,還把酒直接噴到我身上,也不知道有沒有混進了血。

  都靈:「哈哈哈...對、對不起!哇哈哈哈...」

  盧德:「嗯...算了,別在意。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都靈:「哈哈...咳、請吧。」





  盧德:「你們不恨挪得族嗎?」

  我指了指在不遠處昏迷的三人組,如無意外他們是都靈救回來的吧。我覺得有一個問題必須要先搞清楚——


  為甚麼要救?

  都靈:「這次的笑話就不太好笑了,盧德先生。你知道三千年是甚麼概念嗎?三千年足夠讓那位一發怒就殺人的神,變成甚麼事都會寬恕的慈父啊!哈哈哈哈!!」

  少年又失控似的笑了起來,為了等他笑完我只好先看看這教堂的裝飾——我發現那些彩繪玻璃窗上的圖樣,描繪著一群小人和三位帶著光環的人物之間的交流。

  都靈:「呼...失禮了,你知道嗎,既然神都能發生如此大的變化,更何況我這半死不活的渣滓呢?那個曾經在日記上寫下文字的忠厚少年,可以說是已經不存在於這世上了——因此我不恨挪得族,或者正確來說,和我其實沒甚麼關係。」

  盧德:「我明白了。那麼——如果我沒猜錯,你們應該對我有甚麼請求吧?不妨說來聽聽。」





  都靈:「盧德先生,看來你是我遠遠比不上的人物啊。那我就開門見山的說吧——我們希望你能拯救韶光神父。」

  嘛,反正肯定是這種發展啦。既定計劃通通都被打破,真是麻煩死了。

  姑且先不想具體方法,現在的問題是:這個是非解不可的主線,還是無視即可的支線?

  無論如何,總之先用那招。

  盧德:「你的要求我理解,但我拒——」

  都靈:「你不願意也無所謂。

  嗯!?

  這種發展沒預想過啊!?





  都靈:「我們沒有任何可以給予你的報酬,此事嚴格來說也與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我本來就不抱任何希望。不過,盧德先生,我無法看透你的想法,所以我還是要說——」

  少年收起了笑容。

  都靈:「請你救他。這不是請求,而是懇求。」

  盧德:「...我會考慮的。」

  都靈:「還請你不要考慮太久——自從你出現之後,神父的封印愈來愈不穩定,恐怕我們只剩下一個月的時間。我們不能離開太遠,所以如果你有了決定,請回來這裡吧。你知道的,我不介意再多等一個月,對我來說眨眨眼就過了。」

  他調皮地眨了眨大眼,便像交代完遺言般繼續笑著喝酒。這傢伙是老伯嗎?雖然實質年齡上確實是。

  回頭一看,皎月原來已在我和都靈對話時醒來,面色凝重,不發一語。

  看來是時候先退避一下。

  盧德:「都靈先生,謝謝你提供的情報,無論決定如何,我也會再來的。」

  都靈:「很好,不送了。啊對了,還有一件事...」

  都靈靠了過來,在我耳邊輕聲說了句話。

  甚麼嘛。

  這可不好笑啊。

  像剛做完一個離奇的夢,一行人沿著同樣的小路歸去,卻抱著不一樣的心情。仍在昏迷的正王和盼星由滿身瘡痍的盤絲搬運,剩下兩個能說話的人卻不發一語。

  而打破死寂的是皎月。

  皎月:「...怎樣?」

  盧德:「甚麼怎樣?」

  皎月:「該問的都問了吧?」

  他並未把視線移向我,只是一邊走路一邊說話,聲調不尋常地低。

  盧德:「差不多吧。現在想想倒是可惜,本應抓住他們把情報用力搖出來,但剛才的氣氛實在不太允許我這樣做。話說回來,你才應該有最多問題吧?剛才怎麼一聲不響?」

  皎月:「...我是很想問啊,但問題多到我都不知如何開口,我甚至連腦中存在多少疑問都無法盡數。比如說,你知道我們掉下去之後看到甚麼嗎?」

  盧德:「說來聽聽。」

  皎月:「白骨。整個深坑都是層層堆疊、支離破碎的白骨。我們一看就明白了,那是我族先祖的遺骸。」

  盧德:「然後呢?」

  皎月:「那些屍骨還在說話,當然不是用嘴說,而是直接與我們的靈魂對話,直到我們的腦袋受不了那種刺激而昏倒。」

  盧德:「...你這是跌傻引發幻聽吧?」

  皎月:「才不是!總之...我聽到了先祖的遺囑,再加上那教堂的一幅幅彩畫,千古之事已浮現於我眼前。我...真的不知道該問甚麼啊,你懂嗎?就像閱讀完漫長的經文後,突然叫你把不理解之處一一指出,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啊!」

  盧德:「有那麼誇張嗎,小鬼?」

  皎月:「是你這混蛋太淡定了吧!突然要拯救自己的創造主甚麼的,這種事情我連該如何看待都不清楚啊!」

  盧德:「啊...你這麼一說,事情似乎真的很嚴重啊,哈哈。」

  皎月:「你...你...」

  盧德:「哎啊,反正這件事和我又沒甚麼關係,對我來說又是個大麻煩而已。」

  皎月:「你這人...只要沒有利益,就可以無視世上的慘痛之事嗎?」

  盧德:「當然可以,痛的又不是我。」

  皎月:「又是這種論調嗎!我仍是無法理解,既然你有如此大能和智慧,為何總要計較微小的得失呢?」

  盧德:「任何事我都是這種論調。皎月啊,你想要獨當一面的話,最好也試著這麼想——幫助此人,有何得著?歷史告訴我們,僅憑著善心行事,總體效益往往是微乎其微的。換句話說,如果考慮整個社會的幸福總值——」

  皎月:「行了行了,我不會聽你說的。我得提醒你,即使我承認你那領導人的身份,也不代表會乖乖接受你的洗腦。」

  盧德:「抱歉,你阻止不了我。」

  皎月:「好吧,那你就殘酷無情地拒絕吧,年幼而無知的我又怎能阻礙偉大魔王的決定呢?是吧?」

  盧德:「我有說要拒絕嗎?你給我記著——我冷酷,卻不殘酷。

  皎月:「我完全看不出來。」

  盧德:「看來有必要給你講解一下,所謂的心理利己主義...」

  接下來的一段路,我向這小子連珠砲發,對利己和利他的哲學思想進行深層次講授——這樣我們兩個都能放鬆一些,可暫時從剛才的心理衝擊中脫身。

  為甚麼非得這麼麻煩啊。

  我自認是個冷冰冰的人,但該高興的時候還是會高興。當初發現挪得之地的種種線索,也只是感到有一絲希望;和挪得族交流過後,一絲變成了一束;親眼目睹那位女士時,希望快要變成救生索了——終於有人能跟我解釋這一切、能聽我訴訴苦、能和我討論回去的方法。

  多麼希望存在的一個同伴——

  ——而實際情況卻是如此。

  好不容易找到幾個活人,準備高唱一曲「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時候,卻告訴我一個會突然砍人之後跟你道個歉就算了、一個會陣發性抽搐兼狂笑還把酒噴到我身上、一個失了心瘋還要我想法去救?

  明明應該感到高興,現在卻像吃了屎一般——更準確地說,是當你懷著滿心期待吃蛋糕,咬下那一刻卻告訴你:那是屎。

  麻煩。

  總而言之,我和皎月說好暫時欺騙族民,不把整件事和盤托出。畢竟我可不想製造混亂,而且我其實不需要他們的意見,只怕他們愈幫愈忙。

  這種時候沉默是金。

  即使要採取行動,也至少要等到盤絲回復狀態——她現在還在吃自己掉下來的手臂來補充能量,這段時間就一邊休息一邊思考吧。誰知道最後會如何?反正就之後再決定吧。

  能夠休息一個月,對現在的我來說簡直是福音了。

  嗯?仔細想想的話?

  難道說?

  真的可以休息?

  挪得族入手、皎月那麻煩鬼也搞定、農場已穩定、迷宮交給小惡魔管,豈不是沒有事情煩惱了嗎!?

  放個長假可以的吧!因為不用睡覺,足足有720個小時可以用啊!

  720個小時是甚麼概念?之前擱置起來的計劃全部可以重新展開了——刻麻雀牌、雕D&D戰棋、織魔王戰袍、種咖啡等等,不是都可以完成嗎!

  ——雖然是這麼想。

  我果然是天生勞碌命。

  皎月:「嗯?甚麼聲音?」

  盧德:「居然如此熱鬧,難道特地歡迎本魔王回來?」

  皎月:「雖然真有可能...但聽起來有點不安的預感啊...喂,有個奇怪的聲音愈來愈近了,你知道是甚麼嗎?」

  盧德:「聽起來是野豬的叫聲。嗯?為甚麼是野豬?」

  皎月:「野豬?長甚麼樣子的?」

  盧德:「四足、黑毛、高背、兩尖牙。」

  皎月:「像前面衝過來的那隻嗎?」

  盧德:「啊。」

  皎月:「啊。」

  一隻野豬直衝過把皎月撞飛。

  嗯?野豬!?

  回神一看,教堂附近的荒野,被一大群飛禽走獸佔領了——是的,正是我創造的魔物們。巨豬、巨雞、巨蜥、巨蛇等,甚至連劍龍都在橫衝直撞——本來應該待在森林迷宮生息,卻突然對挪得之地進行侵略。

  皎月還在被野豬追殺,但這個先不管。我衝向魔王溫室,最不期待的畫面出現了——一場狂宴正在我眼前展開,魔物們大吃大喝,如群魔亂舞,精心打理的農地皆毀於一旦。

  誒...

  該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呢。這麼說吧,就像你兒子毀滅了你的模型——你想發瘋,但仔細一想,你兒子也是你造出來的啊。

  走入大天使堂,能看見躲在裡面的族民,以及兩個正在做土下座的嬌小身影。

  果然嗎...唉。

  達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伊蘭:「真的很抱歉!真的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放過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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