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死殉教者
第十七節 池邊對酌
 


酒發紅,在杯中閃爍,你不可觀看,雖然下咽舒暢,終久是咬你如蛇,刺你如毒蛇。
——《箴言》 23:31




  以數個池塘為中心,綠洲正以驚人的速度擴張——當然,以顏色來說應該叫「藍洲」才對吧——就好像對這片被詛咒的荒涼大地感到同情般,草木被種下後竟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成長,生根、聳立、開花、結果,如紀錄片裡的縮時攝影蒙太奇。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池塘裡的魚一隻隻地增多,聚集到綠洲的魔物也一群群地抵達。而信不信由你,所謂的野獸啊,只要吃得飽就會出奇地安分。包括挪得之地原生種——骨頭魔獸在內,這個區域的魔物們已經不再襲擊族民了。

  再次有了這樣的巨大變化,挪得族民的反應不難想像。畢竟他們本來就是帶著強烈宗教氣息的民族啊——高歌、讚頌、撥琴、舞蹈,當然也不會忘記來場水草的收穫盛宴。歷史上的首次,他們可以在晚上離開大天使堂,在附近生起火堆舉行熱鬧的祭典,不再需要躲在室內發抖。

  在我的推薦下,難陀、伊蘭和達莉都在祭典裡遊玩,仔細想想一隻邪龍兩個惡魔在聖堂前跳舞的畫面倒是極需要吐槽。

  可惜的是吐槽專員現在不在。

  吐槽專員,亦即魔王本人...在釣魚。





  對,在釣魚。

  也就是所謂的遠離繁囂。倒不是突然變得孤癖,只是我現在真的需要一個人靜下來思考。老闆也是需要休假的啊。

  一個月的限期快要到了。因為一直在忙,都沒發現。幸運的是只要不用陪那些孩子玩,用來沉思的時間還是很充足的。

  於是我就在這裡,已變身成濕地的水池邊,在皎潔的月色下釣魚。當然,魚竿上沒有任何魚餌,志不在魚,願者上鉤。

  我閉上眼睛,把肺部裡的全部氣體慢慢放出,將蟲鳴鳥叫假裝成背景音樂。





  那麼,問題來了。

  其實我很同情那位神父的遭遇。但顯然,同情歸同情,那不過是因自由意志而產生的一種情緒,絕不能構成行動的原因。

  我回頭看了看遠處的教堂,燈火通明,熱鬧非常。僅數個月前,這種事情是難以想像的,即使運用我身上的能力,仍是不可勝言的大工程;而作為回報,我獲得了可長期生活的根據地、適合禦敵的安全環境、以及挪得族人對我的信任和忠誠。

  這就是所謂的「好交易」。

  我猜,肯定會有人想把我抓起來斥責一番:「連行善助人也要機關算盡,你這人怎麼如此冷酷?」——是啊,關你屁事。

  我還是不知道,生前的我到底是甚麼人、經歷過甚麼、失去了甚麼,但有些理念狠狠地刻印在腦海深處——生存必須冷酷——這就是「我」,這就是「盧德」。

  我試過用各種理由說服自己,比如「獲取情報」、「獲得戰力」、「當機立斷」,卻全部站不住腳——情報其實都已經知道了,我也不見得控制得住那幾個人,更沒有難陀那種想做就做的氣焰。

  無利可圖...嗎?





  不過你懂的,人就是如此麻煩,似乎連魔王都不例外。看來我得繼續煩惱一回才能下決定啊...

  突然草叢搖動的聲音把我的注意力帶回周遭,是野獸嗎?某程度上來說確實是野獸——但卻是擁有八隻腳和美艷身姿的蜘蛛怪獸。

  似乎是發現我不見了吧。說起來,這段日子盤絲一直都默默躲在附近角落,彷彿知道自己會嚇到人一般。而現在也是如此,在確認我的動向後,便又像「關機」般停在原地一動不動。

  說不定...

  於是我突然有了個奇怪的想法。

  盧德:「盤絲啊,你覺得我應該幫助那位神父嗎?」

  反正又沒甚麼損失,我打算問問盤絲的看法,算是半開玩笑的心態——但當我如此想,她卻把手放到飽滿的雙唇上,似乎模仿起我平常的思考姿勢。沉默一陣後,她用我們之間的手語暗號作出了回答。





  (我、想、應該、幫

  雖然面無表情,身體不動如山,但她真的回答了。這位我一直感覺很像AI的蜘蛛妖給出了她的意見,而這意見更是和那冰冷外表聯繫不起來。

  這倒有趣。

  盧德:「我可以問一下,你為甚麼如此認為呢?」

  盤絲指了指我。

  (你、需要、朋友

  ...朋友?我沒聽錯...不、我沒看錯吧?這不像是她會給出的意見啊...還是說,只是因為我從一開始就沒認真了解過她呢。

  盧德:「這麼說,你認為我現在沒有朋友嗎?可是我身邊圍繞著很多人啊?」





  聽到我這麼說,盤絲歪了歪頭,且其角度如貓頭鷹般愈歪愈大,似乎有點困擾。她開始把頭以詭異的角度迴轉並四處張望,以小碎步在附近晃來晃去,最終她從地上拔起幾串長草,舉到我面前。

  (這些、何物

  盧德:「怎麼,你也想當老師嗎?從左到右分別是黛眉還魂燈、藍寶石龍骨和青水燭啊。如何,我答對了嗎?」

  (我、不、知道

  嗯?難道單純想追求學問?你也想加入授課嗎,我倒是無所謂——

  (他、們、也、不、知道

  盤絲指了指大天使的方向,之後又指著我。





  (只有、你、知道

  (只有、你、思考

  (只有、你、帶領

  (只有、你、痛苦

  (不、好

  我看著她的眼睛,那曾經只存在殺意的眼睛,此刻彷彿有著極輕微的感情、其眉目似乎有角度極細的低垂。是錯覺嗎?

  (你、需要、朋友

  我需要朋友。

  這就是盤絲的意見。可能她暗中用了威嚇之類的能力讓我下意識屈服,但不論如何,她確實說到了重點,連我自己都沒想到。

  我沒有朋友。

  我沒有水平相當的同伴。

  我沒有一個值得信賴,可以幫助我照顧孩子們的人。

  這就是我苦惱的源頭嗎?

  可是...這值得嗎...為了多一個同伴而鋌而走險甚麼的,我又不是少年漫畫主角啊...

  等我注意到時,盤絲已經歪頭歪到反過來,等待我的反應。

  盧德:「啊,你的意見很有參考價值,我會繼續好好考慮的,謝謝你。」

  盤絲:「...」

  只見她好像有些不滿意,隨後伸出了她那白骨般幼滑的手臂,向我靠近。

  嗯?我說錯甚麼了嗎!?別殺我!但就在那手快要碰到我的頭頂時——有刺耳的聲音如火車般高速接近,又像人聲又像野獸叫聲。

  「哇~~~~

  還來不及轉頭警戒,那物體高速衝撞我的肚子,雙雙掉進池塘裡。這種舉動...是伊蘭吧,不是說了別再用雙角撞擊對付我...

  然而當兩個人都從水中爬起,眼前的卻是未曾預想的人物。

  皎月:「啊~!找到了!你果然在這裡!」

  那是臉色泛紅、嬉皮笑臉的皎月。

  盤絲:「...」



  幽月下的池塘,在生物光的覆蓋裡美麗得難以言表,打個比喻就像浪漫派科幻作家筆下的外星球吧——雖然這裡說不定就是外星啦,但你懂我的意思。把作家天馬行空的想像、詩人入木三分的佳句、畫家五彩繽紛的丹青集中到一處,恐怕也僅能描繪這異世界的冰山一角。


  你可以嘗試跟隨著月光探索——那青幽穿過如旗幟般飄揚的雅竹,落在碧藍的水面上反射四散,在林木及昆蟲上照出金屬般的光澤,如鬼火又如極光。感到無聊的話,可以拿起樹枝擾動草叢,蛙鳥蟲獸便會譜出即興的自由爵士樂,發著螢光的小蟲登上舞池共舞。

  這才是所謂的「異世界」啊。雖然一草一木皆經我手,但這種享受自己創造成果的感覺也很棒吧?相比熱鬧的祭典,這韻味大概更適合我——然而現在只有三個怪人——舉止怪異的皎月、拿著釣竿的大叔、不知為何死命盯著這邊看的妖怪。

  皎月:「啊哈,原來夜晚這麼漂亮啊!哈哈哈!!」

  見鬼了,這肯定見鬼了。現在坐在我旁邊的是滿面笑容,聲線頻率比平常高了100Hz,還在不停地戳我頭髮的皎月。終於瘋了嗎...不、難道說!?

  盧德:「喂你,難道...我私藏起來那幾個木桶裡的『水』,你難道偷喝了?」

  皎月:「嘖嘖,被你發現了...嗝!!」

  他隨即從身後拿出一個木桶,洋洋得意地向我展示,口中吐出一陣又暖又臭的氣味。

  這...臭小子...我的...

  本魔王的私釀酒啊——!!

  皎月:「因為聞到好香的味道,所以...嗝!我就喝掉啦~這到底是甚麼呢?嗝!」

  說明一下吧...自從獲得了穀物和水果,我便著手進行釀酒實驗,行走江湖總是需要一兩壺備用嘛。其實也只是把作物通通塞進木桶,再加入我創造的神奇酵母,然後隨手放置而已。既未經過蒸餾、品質又差,搞不好還跑進不少空氣,與其說是酒說不定更接近「醋」吧。

  但對從未分解過酒精的小鬼來說,大概已是相當強烈的初體驗了——那紅潤臉色和上揚嘴角正是最好的證明。

  唉。我能怎麼辦呢。

  我用能力操縱岩石,將其變形為一個小杯,並一手搶走木桶,至少給我來幾口啊混蛋。那傢伙則繼續嬉皮笑臉地以豪邁的姿勢坐到草地上,地面的蟲子便又開始聚集過來,到底是有多喜歡這藍毛啊。

  盧德:「唉...算了,坐著醒醒酒吧,就當我請你喝。」

  皎月:「好啊~哈哈...話說,嗝!這月色好美啊。」

  盧德:「是嗎?我來之前不也是這樣?」

  皎月突然用力指著我的鼻子。

  皎月:「不對!嗝!你來之前這個叫白天啊!嗝!」

  這麼說來,因為這才是常態所以沒有注意到——現在高掛在天上的那月,在不久前還是挪得族唯一的光源。那時候的夜晚是真真正正的一片黑暗,絕對無法外出;而現在月光和生物光像路燈一樣提供著指引,即使像這問題少年般到處跑也沒問題。

  這麼說來,對這小子來說,除了喝酒是初體驗,賞月也是初體驗吧?

  皎月:「嗝。我問你,外面的世界也存在月亮吧?」

  盧德:「有啊。」

  皎月:「和這個有不同嗎?」

  盧德:「恐怕有吧,畢竟你眼前的這月光說到底只是一團發光生物群落。真正存在於世界的月亮呢,會有稱為月相的形狀變化,又有稱為月海等地貌...哎,這個話題可以專門開一堂課去談啊。」

  皎月:「是嗎...那這個池塘呢?外面的世界也存在水池吧?」

  盧德:「當然有,而且其龐大絕不是這個小小池塘可以比擬——名為海洋的巨大水體恐怕放得下幾千幾萬個挪得之地吧,而且世界裡還能有幾個海洋呢。」

  皎月:「那個海洋裡也有魚在游動嗎?」

  盧德:「有喔,而且視乎時期的不同,還會棲息著有硬甲的蟲、有無數觸手的軟體動物、像黑龍王般張牙舞爪的巨物...你想像得到的,世界上都有。」

  我指了指在天上悠閒地飛行的鯨骨。

  盧德:「事實上你最喜歡的那些約拿(鯨骨)本來也是在海洋中暢遊的呢...雖然在天空飛翔也很優美啦。」

  皎月:「這樣啊...」

  突然進入好奇寶寶模式啦?這倒是神奇的醉態...但他開始像個小鬼般用腳踢水,喂你別趕走我的魚啊!踢了十幾秒,鯨骨飛過我們頭上的林蔭擋住月光,皎月睜大那雙發著藍光的眼睛看著我。

  皎月:「喂,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嗎?」

  盧德:「求我嗎...你應該還記得,自己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和我交換吧?」

  皎月:「我知道啊。」

  盧德:「說。」

  皎月:「你能帶我看看『世界』嗎?」

  月色通過水光反映在他清澈的瞳孔上,那是堅定又純粹的眼神。我很清楚,天地神話、千古歷史、聖賢之哲、五車之書,全部都可放進這雙眼裡而不溢出分毫。

  如此單純卻又無比強烈的渴望,即使是怎樣的「世界」也能活得風生水起吧。

  或許他真的不應該待在這裡。

  然而——

  盧德:「...我無法保證。」

  皎月:「甚麼啊,一直往上挖不行嗎!用你神奇的魔法想想辦法啊!」

  盧德:「白痴喔你,要是我們在山脈裡呢?要是我們頭上其實是海洋呢?要是挖出去已經是太空呢?我不是萬能的,我也有不能確定的事啊。」

  皎月:「太空...?嗯...雖然聽不太懂...我們該不會,只能永遠留於此處吧?」

  盧德:「不知道。」

  皎月:「嘖~你也不知道啊!」

  盧德:「就當作我們之間的秘密吧——我和你其實沒甚麼區別。我不是神,非全知全能,即使努力到最後,只怕——嗯!?」

  說到途中那沒有魚餌的釣竿居然傳來強烈震動。

  盧德:「喔喔!?」

  皎月:「白痴!讓我來啦!」

  池塘裡養著的魚其實也沒有多巨型,但其力氣仍足夠把孱弱的我給拉到左搖右擺。皎月見狀抓住我的身體,盡全力防止後者變成落湯雞,兩個人就這樣拉拉扯扯推推撞撞,直到某一刻震動突然消失。

  魚逃掉了。

  水波在池邊經過數次破壞性干涉後,隨即回到原樣,波平如鏡——就像甚麼事都沒發生過。

  盧德:「...只怕到頭來是一場空啊。」

  對吧?一條魚都能難倒我,其實我這個魔王也沒有多厲害吧。說到底我也只是——

  皎月突然跳到水中。

  嗯嗯!?用這麼刺激的方法來醒酒?只見水花一時四起,在森林螢光照射下形成一道夜間彩虹。折騰一陣,他便從水中出來,濕潤的長髮再次劃出圓弧。

  皎月:「看!」

  他向我伸手,拿著一條魚,沒人知道是否剛才逃掉的那條。

  皎月:「怎會是一場空呢?

  大概是乘著醉意,他露出一幅小孩子才有的笑容,把魚在我眼前甩來甩去。



  ...呵?



  盧德:「你如果一直維持醉酒狀態還挺討喜。」

  我接過魚後馬上將其丟回水中。

  皎月:「喂你為何丟掉牠啊——!!」

  盧德:「哎啊,這叫catch and release,對生態更友善...哈,你要學的事還很多呢。」

  皎月:「我不管啦!我把自己搞得渾身濕透是為了甚麼啊——」

  盧德:「好啦,謝謝你啦。」

  我拍了拍他的頭,那傢伙的身體便抖了抖,好像稍微嚇倒般盯著我。

  盧德:「我帶你看『世界』吧。」

  皎月:「...可別食言喔。」

  盧德:「絕不。你可要好好跟上我啊。」

  皎月:「一定。你可別想著丟下我啊。」

  我喝了口酒,味道比茶還要淡,更有點苦澀。

  要做的事又多了一樣。

  麻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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