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道樓蘭
第二十四節  靜夜 


入滅第三日荼毘,先第二日晚夜,此時名大夜。大夜之義,謂只此一夜之留,明日出而不歸也。故慇懃供養,小師圍繞終夜不寐,名曰伴夜。唯誦金剛經鳴磬。
——《大鑑清規》



  入夜,金光再次變弱,這次卻感覺再也不會重新明亮一般,天色慘淡,空氣悶熱。無聲沙漠中間是剛大戰一場的破爛建築物,有群人正在裡頭稍息。和以往不同的是,這行人沒有製造出高音量的混亂音波,而是沈寂非常,使風聲擊打鈴鐺的聲音都特別清晰。





  皎月盤腿而坐,拿著小弦琴彈起緩慢的小調;都靈閉目養神,穩定呼吸;難陀漫無目的地咬著地板上的木片;盤絲站著一動不動,口中只咀嚼著自己的斷手。

  很安靜。

  若果是平常,這堆酒肉好友聚在一起,產生的聲勢定能淹沒一切煩惱。而現在卻不是如此,大家一言不發,好像在等甚麼,如冥想般默默聆聽著外頭沙河流動。不久,皎月的小調漸漸失去調性,停在一個不協和音之上。

  皎月:「唉...」

  並從口中吐出長長一口空氣,這對皎月來說是相當低的音調。她的手往空氣一摸,甚麼都沒摸著,這才記起自己的長馬尾已經沒了。





  難陀:「別唉聲嘆氣啦,這不像你啊。」

  皎月:「...我本來就這樣啊。呃...其實,今天我們是不是應該...」

  都靈:「不,皎月,已經發生的事就...」

  皎月:「可是...」

  難陀:「別想了,那是我下的決定,有甚麼事就由本龍負責。你們這些小鬼最好別想太多,懂嗎?」





  皎月:「嗯...」

  韶光:「好了好了。」

  伴著一聲柔和的男中音,一個巨大黑影走進來。只見身披黑袍的不死王,尖細的白骨手指上端著兩個木筒,從中飄出豐富的氣味,似乎足以驅走一切負面氣息。

  韶光:「我做了點吃的,有人有興趣嗎?」

  他把木筒輕輕舉到眾人眼前,原來那是熱騰騰的粥,裡頭貌似還放了魚蟹類配料。如果是平常時期,這樣一窩美食恐怕能成為世界大戰的導火線,如今卻是反應平平。但話雖如此,皎月看到熱粥之後,肚子仍相當不情願地低鳴了五秒之久。

  皎月:「呃...!」

  難陀:「哈,早就過吃飯時間了吧?」





  都靈:「果然...肚子好餓啊...今天實在是累壞了...」

  韶光:「嗯,愈是勞累、煩惱、悲哀的日子,便更要吃。人呢,只要能吃飽肚子,一半的問題就解決了。來!」

  韶光又取出數個小碗,慢慢地分粥,再一個個地放到眾人面前。

  韶光:「來,蜘蛛小姐也吃點吧。」

  盤絲:「...(謝謝。)」

  皎月默默看著這碗粥,似乎想到不少事情。說起來,不過數個月前,她仍是在那個沒有出口的挪得之地,虛度著一模一樣的每天,幻想著精彩刺激的日子。才一下子,精彩刺激的日子是有了,但果然除了好事也有壞事呢。認識到新的同伴,和他們待在一起,唱歌喝酒吃飯,那可是前所未有的樂事。

  然而為甚麼呢。挪得之民本來也是會消失的...可是,這感覺似是生命循環的一部分,就是寂寞了些。但伊蘭小妹妹...因為是「得到」了又「失去」,所以感覺才特別糟糕嗎?

  皎月看著粥,好像體會到甚麼。





  皎月:「...嗯,還是得先吃飽肚子才行啊。」

  都靈:「對啊,吃飽喝足才能繼續戰鬥啊。」

  難陀:「好啦!骨老伯,那老子不客氣——」

  韶光:「噢!先等一下!不介意的話,我想先作個飯前祈禱呢。」

  皎月:「啊...抱歉...最近都忘了...誒嘻...」

  難陀:「我是不介意啦,雖然老子覺得這沒甚麼用就是。」

  都靈:「啊、大、大哥...」





  韶光:「啊哈哈,沒事沒事,這是很常見的見解。嗯...從唯物主義的角度來說,祈禱或許真的沒甚麼用就是。你看,就算真的有個神明,祂可能根本聽不見我們的聲音吧?我們的聲音對神來說實在太小了,不是嗎?」

  皎月:「呃...那我想請問...為甚麼還要祈禱呢?」

  韶光:「也是呢...為甚麼呢?這就是信仰的醍醐味吧。我覺得關鍵就在於那個『信』字。你看,人啊,把心裡話說出口,感覺上就更有決心了吧。換句話說,與其說是相信神...更像是相信自己吧?」

  難陀:「我倒是很相當自己呢。」

  韶光:「所以,我們可以說...自己向自己祈禱。聽上去笨笨的,哈哈!但事情就是這樣了。來,雙手合十。」

  皎月:「是。」

  韶光:「我們祈求伊蘭小妹妹的平安,願主保佑一切弱小靈魂,並賜予我們所需的力量去戰勝邪惡,亦叫惡人終能悔改。」

  都靈:「阿門。」





  韶光:「如何呢?現在有感覺好點嗎?」

  皎月:「好像...胸口沒那麼抽痛了。大、大概吧?」

  韶光:「對吧?所以這是有用!你看,這傢伙以前啊,要是有人飯前不祈禱,他可是會直接翻桌的喔。」

  都靈:「天啊,別翻我的黑歷史啊,神父!」

  韶光:「哈哈哈...好了,差不多涼好了,吃吧吃吧。」

  於是,雖然沒有平常的狂宴氣氛,但溫暖的飯餐還是開始了。竹製的餐具本身就有頗濃的味道,混於熱粥氣之間倒是有趣。同時,大家也發現,韶光吃下去的粥不知道跑哪去了。現在不是問的時候吧。

  韶光:「...我覺得,今天的行動是對的。那個情況下,如果妄動反倒會把對方迫到死路,那樣只會令伊蘭小妹妹陷入更危險的境地。讓雙方都保持冷靜或許是最好的。」

  難陀:「嗯,誠如你所言。」

  韶光:「唯一值得興幸的是...應該這麼說嗎?綁架犯是群女人...這倒有點安心。雖然我今天才剛到,但我看見那位女性的眼神,不像真的會加害伊蘭小妹妹,而是一直將目標放在盧德先生身上。」

  皎月:「是、是呢...道理上我也懂的...」

  都靈:「但要是有個萬一,還是很令人擔心啊...」

  韶光:「嗯,也只是我的愚見而已...所以現在更該思考的是,我們...盧德先生該如何應對。說到這個,他怎麼不在呢?」

  難陀:「那小子在裡頭安撫白丫頭。哎,又是暈倒又是大哭的。」

  韶光:「啊...我知道了。那麼,還不能決定該怎麼處置...這群先生女士呢。」

  轉頭一看,在角落裡,牛頭馬面、宮羽雙子都被五花大綁,各有傷勢,呼吸沉重。他們無力地躺在地上,唯一能做的便是死死地看著一行人。

  都靈:「一直盯著這邊耶...怪害羞的,哈哈...」

  韶光拿著一碗粥走過去。

  韶光:「你們也要吃點嗎?」

  宮:「不必。」

  羽:「呸!你當我白痴嗎!?誰知道你又加了甚麼玩意!?」

  韶光:「咦...這只是普通的粥啊,為甚麼要這麼想...」

  皎月:(因為某個男人...)

  難陀:(因為某個男人...)

  都靈:(因為某個男人...)

  眼看羽快要向著自己吐口水了,韶光唯有識相,把粥放到他們面前就算了。(雖然他們的手都被綁起來了)差不多同一時間,又來了一位客人——

  小河:「骨頭先生,掩眼女士在叫你喔,似乎需要你的幫忙。」

  韶光:「喔...我這就來。失陪了,孩子們。」

  原來露西亞早已馬不停蹄地開始了傳道工作,現在待在外頭和人道們「聊天」呢。這肯定不是能令韶光完全放心的發展。於是,他便又走了出去,倒是小河跳著走近眾人。

  小河:「呼,好累啊~那位女士真的很難以對付啊,各種意義上...啊,可以坐到你旁邊吧,嗯哼?」

  都靈:「啊,請、請便。」

  小河便以碰撞的氣勢坐到都靈旁邊,開始若無其事地拿起他的粥來吃。

  到最後直到吃完,作為人質的樓蘭人們也沒說話,只是和小河互盯了幾眼,不難看出他們果然有著某種過節。

  終於,門輕輕地打開,盧德走了出來。沒有腳步聲,沒穿著披風,因此那緊貼在身上的無數把武器全部展露。

  同伴們想呼喚他,卻突然看見他那冷冰冰的眼神,頓時收起舉到一半的手。那是一個從未見過的盧德。

  於是,他毫無動靜地走向人質。

————

  盧德的身影出現在眾人眼前,卻又同時漸漸消失。這是個難以解釋的現象——是幻覺?是魔法?是單純受盧德那氣勢影響?他們看見這位男子靜靜地踱步,卻漸漸看不清楚他身上的細節——他竟變得愈來愈暗淡。那雙特製的長筒鞋吸收著腳步聲,純白的手套按著腰間寶劍,但劍尚不用出鞘,在場的所有人已感到一陣陣刺痛,只能把頭垂下來減輕這份不知來由的壓力。

  難陀:「喲,白丫頭怎樣了?」

  盧德:「...睡著了。雖然是我讓她睡的。」

  難陀:「喔...好吧。」

  就連一路緊隨關於密切的黑龍難陀,也以直覺及理性察覺到盧德有點不對勁——這種感覺難陀並非未感受過,但如此濃密,像每粒空氣分子都被盧德支配著的程度,倒是初次。

  他身上明顯有些變化。

  很快,他站到被綁緊的人質眼前。他們重重地呼氣,剩下的所有力氣僅能令他們在氣勢上不輸給眼前的男人,但最終仍是有心無力。不知不覺中,這個男人的影子竟變得如此巨大,之前他們完全沒注意到。

  他以宣讀公告的語調開口。

  盧德:「...你們被拋下了呢。把半死不活的你們乾脆地留在敵陣,那位女士真會下決定啊。」

  宮:「...」

  盧德:「我看你們也不是白痴,就快點解決吧。好好理解自己的處境,降服、合作、告訴我所有你們知道的情報。只要如此做,我自然不會對你們怎樣。」

  羽:「哈...說得...呼...好聽!老娘豈會...如此沒種!要殺就殺!」

  盧德:「我不打算殺人。」

  羽:「那...哈哈哈...你小子打算如何...?啊...?」

  羽用力控制著頸部肌肉,給那口不擇言的嘴唇提供力氣。圍觀的眾人心想,難道要開始拷問?這種事倒沒做過啊。說起來,盧德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嗎?還真不太好說...

  於是,盧德取出寶劍——

  羽:「咳呵!?」

  一劍刺穿羽的胸膛。

  眾:「!?」

  眾人大吃一驚——那動作沒有一絲猶豫,好像拿叉子刺進魚肉般自然。那把寶劍原是屬於入侵迷宮的人類(疑似),極鋒極利,穿過羽的身體時毫無困難——從胸口進入,完美地避過肋骨,排開一切血肉,從背部出來——一看,劍尖甚至沒有沾血。

  羽:「呃...啊...嗚——!」

  盧德:「你們身中的毒素還沒解...再加上剛才漱玉對你們施加的...類似興奮劑一般的效果?一旦效力過去反而會更痛苦吧?」

  羽發出驚人的慘叫,但更嚇人的是她面上的臉容,那副用盡全力和劇痛戰鬥的扭曲樣貌,彷彿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痛成這樣。作為強烈對比,盧德的表情從出手前到現在絲毫未變,一邊輕輕地擾動插在羽體內的劍,一邊繼續以演講般的口吻發言。

  盧德:「我刺穿了你的肺部。在身中毒素的狀態下,你將痛苦地掙扎呼吸。當然,我不會取你性命,都靈會治癒你的傷勢,好讓你能繼續受苦,直到你肯降服為止,就是這樣。」

  都靈:(嗚哇...好不想被捲進去...)

  羽:「他媽...的...嗚咳...呼...」

  盧德:「很簡單的,肯投降的話,我就停止施加痛苦。」

  羽:「去你的...!就這點...嗚嗚...蟲叮般的...呃嗚!」

  盧德:「我不是在和你說。」

  魔王加重著擾動的力度,同時把視線移到宮身上。

  盧德:「不想看見自己的姊妹受苦的話,就爽快地投降。」

  宮:「...」

  羽:「喂...哈...嗚...宮...」

  宮:「我明白了。投降。」

  呼麥:「喂!你就這樣——」

  宮:「沒法子了。我等如今已處下風,被這男人玩弄於鼓掌間啊。沒必要受徒然之苦吧。」

  羽:「呼...姊...」

  呼麥:「...」

  盧德:「...好的,感謝你們的合作。」

  羽:「嗚啊!」

  盧德直接把劍拔出,把血揮到地上,緩緩收劍。羽只得以稍為畏縮的表情盯著他。

  盧德:「都靈,麻煩你幫忙處理一下他們。」

  都靈:「哎啊...老闆真會使喚人啊...算了,能解決就好。」

  於是都靈擺擺手,走到他們中間,開始著治癒——首先解決明顯的外傷,再慢慢排除體內的毒素。雖然牛頭看上去有點怕都靈,但基本上人質們的表情漸漸有所舒緩,呼吸很快回復平穩。

  盧德也呼一口氣,直接坐下來。其他人見勢,也都走過來坐到旁邊。

  宮:「嗯...」

  韶光留下來給他們的那碗粥,看來在剛才的拷問中弄倒了,通通灑在地上。只見宮低下頭,好像想連地上的粥也吃下肚。

  盧德:「喂...吃這一碗吧。現在又不怕有毒了嗎?」

  宮:「你不會毒殺降者吧。」

  盧德:「...確實不會。」

  宮動一動身子,不知道是否想自己解綁——盤絲見狀便把宮身上的絲再綁緊一些。

  宮:「嗚...」

  盧德:「算了,盤絲,可以鬆綁了。」

  盤絲:「...(點頭)」

  宮:「謝謝。」

  絲線退去,露出充血到極紅的皮膚,但宮對此似乎不太在意。只見她扭動著身體,發出一輪關節滑動的聲音,以接近正坐的形式坐下,似乎想表示自己沒打算逃跑。

  盧德:「那麼,直入正題吧。漱玉到底想做甚麼?」

  呼麥:「啊...關於此事...呃...有琴嗎?」

  馬面拖著受傷的身子四處張望,似乎沒有個琴在手,他說不出故事的樣子。

  皎月:「喲,用我的吧。」

  皎月見狀只好把自己的琴丟出去。雖然在比皎月大了幾倍的馬面身上,這琴顯得像玩具,他還是開始擺弄了起來。

  呼麥:「嗯...其實之前跟你們說的那些,也不全是假的——應該說,大部分都是真的啦,大哥們。」

  宮:「我等只知道,起初,師傅就來到這裡,後來就是我等。到底是輪迴、轉生、還是單純被創造出來,始終也不清楚,也不再重要了。」

  胡笳:「不過,從前的樓蘭著實生機處處。有山有河、有花有草,流水庭園交錯而立,望山水而坐禪靜修,也可說是仙境了。」

  羽:「那群矮人的事也是真的——啊,那時真嚇死人了,突然就出現了呢。還好好地打了一架吧?」

  呼麥:「如此美好日子不知過了多少百年,直到那一天——啊啊,有點不願回想啊...」

  宮:「喜母(蜘蛛)。如海般龐大的軍旅,從水中、從地下、從天上,每個角落,如蝗蟲過境。至今我等亦不知所謂何事,唯有想像是命運的一環了。畢竟從無到有,最終也從有歸無吧。」

  羽:「哈,話雖如此,我們倒是苟活下來了呢。」

  呼麥:「當然,無數生命化為灰燼,剩下的走獸則互相吞食直至最後一滴血。最終能活下來...算活著嗎?就剩吃沙維生的那堆石獸銅獸吧。」

  宮:「我曾經還有三個妹妹呢。」

  羽:「那之後得說到...漱玉...嗯,雖說是鬼道,她從前倒不像現在如此。正是那事件以後,我們也不知何解,她突然就——」

  呼麥:「——把師傅殺了。或者正確來說,把他吞食了。那之後,又把對抗她的人道丟下深淵,變為黃沙大漠的樓蘭就全部被漱玉掌握了。」

  胡笳:「當然,對我等來說,那麼久遠的事也沒甚麼所謂了...我等只是想離開這裡而已。」

  羽:「這種地方真的待不下去了啦——偏偏我們實在不能違抗她,因為只有漱玉到過外面。」

  宮:「她和矮人有過一些過節。詳情我也不清楚...但可肯定的是,她是樓蘭唯一一個見過外面世界的人。」

  呼麥:「話雖如此,外面到底有甚麼,她就是不肯說清楚...」

  宮:「她只對我們這麼說。讓她吃飽,她就讓我們出去。」

  羽:「然後你們這些倒楣鬼就來了。這下懂了吧?哈,原來以為你們是小王八,誰知道是隻猛虎啊,老娘也是服了。」

  呼麥:「我等能說的都說了...也不是希望你同情,我等也是身不由己...」

  盧德:「...收回前言,你們都是白痴。嗯,看來你們是被騙了呢。」

  呼麥:「哈?」

  胡笳:「吽?」

  宮:「嗯?」

  羽:「啊!?」

  盧德:「哈個屁啊。我說,這怎麼聽都是在利用你們而已啊?她都說不出外面有甚麼,搞不好她根本就沒看過啊。」

  呼麥:「咦...不、不會吧...」

  盧德:「完成這一單就不用再幹了...這種說法,簡直是老千的口頭禪呢。哎,她看上去確實比你們聰明就是了。」

  羽:「啊...啊...?喂、你這廝...別亂說...」

  皎月:「呃,那個,這傢伙可是超級大騙子喔。關於騙術的事,他的說法肯定沒錯的。」

  胡笳:「呃...那...這些年來...到底...」

  難陀:「同感。你們啊,這種話居然都信喔?」

  宮:「...」

  都靈:「不,我懂的...連續幾千年都沒甚麼事做的話,腦子是真的會變得怪怪的呢...也別怪他們啦...」

  …

  安靜。

  名為「尷尬」的絕對安靜重重地降下。冷汗滑過皮膚,他們的眼神漸漸變得渾濁起來。

  盧德:「...好吧,我明白了。給我看著他們,我要獨自思考一下。」

  留下如此一句話,盧德就一個人走了出去,留下呆滯又不知所措的一群人。

————

  漫漫長夜,唯有熱粥成為大漠中的唯一溫暖。盧德再次回到暗處,剛面臨了衝擊一幕,心跳尚未平伏的眾人只好互相觀看。說也奇怪,本來應該參與對話的小河,現在倒也收起了那尖銳的聲線,靜靜地喝著粥,似乎覺得自己沒必要介入;被迫投降的妖魔鬼怪們,現在又被迫和眼前的「加害者」們相處——先是不知所措地對望,再來是各自嘆了口氣,最後又埋頭開始吃粥。這粥不知道為甚麼,怎麼吃都吃不完,古怪。

  話說回來,現在這個品粥晚會的參加者,在今早還在揮拳互砍、甚至發出貨真價實的殺意呢。如今這樣真的可以嗎...?在場所有人都心裡有數,雖然誰都沒說話,但應該每個人都在暗自思考吧。

  他們算是甚麼關係呢。說起來,為甚麼一開始要戰鬥呢。一想到這裡,大家好像意識到某些可能性。

  那一晚,眾人不發一語,只是一直吃粥吃到吐為止;露西亞在外頭治好了受傷的怪獸蟲;韶光與叩首教徒一個個打招呼;達莉在盧德的披風下一直睡;盧德在外頭盯著天空。

  異常安靜。

————

  次日。從須彌山頂發出來的「日照」消失了——更準確的說,被一層迷霧擋住了。那層霧從山頂一路延伸至山腳,又侵入到乾涸的河川深谷之中,似乎宣示著將有某事發生。

  確實如此。

  盧德站在深淵前面。他前方是伸手都快能摸著的厚霧,只要隨便踏出一步便會滾落下去吧。在人道都重新回歸沙漠的現在,下面是真的空無一物了。

  在他身後的,是小河。

  小河:「我只能送到這裡了。」

  盧德:「感謝。」

  小河:「...只好按你說的做就好了吧?盧德先生。」

  盧德:「...大概吧。明明才剛結識,事情解決我們再來閒談一番吧,小河殿下。」

  小河:「嗯...啊,來了。」

  不久,從那灰霧中有影子現身,飄出一條浮在空氣中的小舟。舟上站著一位全身上下都只有黑影的船伕,手中抓著鐮刀狀的船槳。他把船駛至盧德跟前,伸出皮穿肉爛的手,示意登船。

  於是,魔王一往無前,大步一踏,直接上船。

  那船伕便擺動著手上的鐮刀,雖然動作完全不符合力學,但小舟就是動了起來。它緩慢地向上飄,深入到重霧之中,很快便陷進能見度的最低限。上下左右,每個方位都是令人不安的霧。

  然而,盧德的視線絲毫不動。他抬頭,向著須彌山的方向,那裡有相當重要的東西在。千百陣思潮在魔王的腦海中高速運轉,以至於連那船伕都察覺到——此刻這男人雖然孤身一人,卻又比誰都危險。

  於是,小舟如升降機般上昇了一段時間後,總算破開厚霧,一下子又沈浸在無限金光之中。難以估量的光子猛烈撞擊著盧德的視網膜,卻神奇地毫不影響他的視力——他看得見,眼前是一座瑰奇壯麗的大山,一直通到樓蘭之巔。

  像是要歡迎稀客來臨,天頂的金光愈發強烈,幾乎到了令盧德整個人都變白的程度。但同時,他又感覺這光變得愈來愈不祥——本來應純潔有力的「光」,如今卻混入了其他顏色。

  然後他發現了。在某個山壁上,一個人形物。小小的、短短的,像個小孩一般的人形物體。眼神固定著,發不出聲音,黑色的裙擺破破爛爛,手腳被釘了起來。

  同樣,一個小小的東西,在盧德的心裡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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