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道樓蘭
第三十一節 佛魔一盞   


 ~~茶禪一味~~
——起源未知


  盧德:「咕嚕...噗哈~~好茶啊!這一批茶葉的甜度又稍微提升了啊,果然肥料成分對味道能產生顯著影響呢。」





  漱玉:「嗯...嗯...呼...確實!這冷茶愈冷,反而更添其味...餘韻還能在喉內留存呢!真是適合蒸暑之時的飲料啊。」

  胡笳:「真他娘的好喝啊——!」

  呼麥:「對啊!冰冰的也挺爽的啊——!」

  宮: 「語言水平的差距真是殘酷。」

  盧德正在與樓蘭新朋友們悠閒地品茶,同時乘坐著燈籠計程車有明先生緩緩上昇中。在順利(從盧德的角度來看)完成了農田的視察工作後,盧德認為該向他計劃內的下一步前進。





  當然啦,既然不打架了,盧德立刻回復到平時輕輕鬆鬆、目無流視的樣子,還開始玩起了把冰塊丟到別人茶杯裡的遊戲。順帶一提,那「冰塊」還長了十隻短足在游來游去,天曉得是甚麼鬼玩意,也絕對沒人敢問。

  喝就對了——漱玉一如既往地,一邊用紙扇擋住自己的樣貌,一邊在喝茶,同時還與盧德隔了兩三個身位,每四五秒就偷瞄他一眼,每當他發現,又瞄向別的地方;阿修羅雙子和牛頭馬面在拿著冰塊(?)互相拋擲挑釁,不過倒是確保沒有任何一塊掉下去;還有盤絲靜靜地坐在盧德旁邊,咕嚕咕嚕地一個勁喝茶,雙手捧茶的姿勢相當有教養。

  ——其實還有一人。只不過由於其存在感極低,而很容易被忽視,那是幼小的鬼道冬凌。

  冬凌:「呃...接下來是這邊...應該...」

  自從被全能住宅改造王盧德魔改之後,須彌山的內部通道似乎有了不少變動,這小女孩現在就負責為眾人指路,同時強忍著後頭散發出來的強大壓力——顯然,對平平無奇的她來說,這裡每個人都像怪物一樣可怕,即便是鬼亦會被嚇得汗流浹背,她甚至無法直視他們的眼睛。





  盧德:「烏冬小妹妹~」

  冬凌:「嚇!!是!?」

  盧德:「哈哈,不用那麼緊張啦,烏冬小妹妹。」

  冬凌:「呃...其實我不叫烏——」

  盧德:「聽說你和我家伊蘭成為朋友喔?她沒有欺負你吧?」

  冬凌:「沒、沒有!絕對沒有!對、對吧,有明先生?」

  有明:「是、是啊...啊哈哈...」

  盧德:「那就好了。因為年齡段相符的孩子實在不多,很難交朋友吧...要好好相處喔!請多多關照我家孩子!」





  冬凌:「知、知道!」

  大燈籠便在山裡左穿右插——現在這裡多了不少階梯,更有大量植物倒插進來,開始在岩面攀附增生,需要人員定期除草。可惜的是,目前還未有足夠勞動力處理這事項,發展得太快看來也不只有好事。

  盧德需要更多。更多的人、更多的資源、更多的技術、更多的情報。

  盧德:「那麼,由於之前與大家...忙著友好地交流文化,所以一直沒機會問...我對你們口中提到,被稱為矮人的種族,其實極為重視。你們可能沒意識到這有多重要...所以說,關於這矮人的事,你沒騙我吧?嗯?」

  漱玉:「不、這個真沒有...我們真的見過矮人,或者正確來說,他們自稱為黑水國子民。」

  盧德:「黑水國?」

  漱玉:「是的,似乎是由於他們盛產一種叫黑水的礦物...呼麥、胡笳,你們還記得嗎?」





  呼麥:「嗯...雖然俺倆是去過,但沉睡了這麼久,俺想想...他們矮細但壯實,皮膚烏黑粗糙,全身上下都長著蓬鬆軟毛。是很剛毅的種族呢。」

  胡笳:「俺還記得...他們擅使奇法異術,可在岩石間建立錯綜複雜的居所,又可製作土偶,將靈魂注入其中...就類似大人你在樓蘭見識到的那些。」

  盧德:「嗯~~挺有趣的啊。你們應該把這些見聞寫成傳記的啊。」

  胡笳:「呃...俺們...哈...不太識字...」

  宮: 「然而。再多的情報欠奉。畢竟後來...」

  羽: 「後來就是...那群可惡的...喜母...(蜘蛛)」

  說到這裡,所有人都盯著盤絲。

  盤絲:「...」





  宮:「沒人知道牠們從哪來,到哪去,目的為何。可說是天災。不講道理的天災。」

  漱玉:「那事件後,黑水國為了保護自己,就把唯一通路給封起來了...這其實也很合理啦...」

  盧德:「好的,我了解了。順帶一提,一件小事...」

  盧德轉過頭,全力站直身子,拍了拍盤絲的頭。

  盧德:「盤絲不是蜘蛛喔。」

  眾 :「咦?」

  盧德:「她是長著八隻腳的女孩子。」





  盤絲:「...」

  盧德:「你看,把你們說成動物的話,你們也會很不爽吧?」

  胡笳:「啊...」

  呼麥:「嗯...抱歉,是俺們失禮了。」

  盧德:「哈哈,別在意別在意。盤絲也別太在意喔。」

  盤絲:(瘋狂點頭)

  盧德:(不過話說回來,這事非同小可...樓蘭和挪得都曾遭遇過類似的蜘蛛天災,加上那時候盤絲也是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已經不能認為是偶然...)

  盧德又再度陷入沉思。隨著有點打瞌睡的有明愈昇愈高,快要抵達須彌山山頂了。就在此時,盧德察覺到甚麼不動——從他衣服裡傳出震動,而且愈來愈強。

  盧德:「嗯...?我的手機穿越回來了...?不是...這個是...不是這個、也不是這個...」

  眾人便看著盧德開始東找西摸,從那大衣中掉出各種古靈精怪的藥草和小怪物。

  眾:(到底裝了多少東西啊...)

  盧德:「啊、是這個了...是叫占察輪...?」

  宮: 「啊...」

  原來是之前宮交給盧德的法器「占察輪」,如今它不僅在高速震動,還開始發著金光。

  漱玉:「咦、莫非...」

  與此同時,另一道光亦進入視線,愈發奪目——那是來自不遠處的一道門,門上無任何裝飾,看上去又舊又破,卻從內部灑出愈來愈多光線。

  羽:「姐,這個是...」

  宮:「占卜...要開始了...」

  盧德:「占卜?哎、那個居然不是騙人的喔?聽上去太像你們亂編的耶,我一開始就沒在信。」

  占察輪上的木片同時指向那道門,並以驚人的初速脫離盧德的掌心;同時,那道破門亦突然打開,占察輪便飛了進去,發出「咚」的一聲。

  羽: 「...喂,漱玉...大姐。」

  漱玉:「嚇...!是...?」

  羽: 「那裡面有甚麼?」

  漱玉:「...正如我之前所說,師傅並沒有被我吃掉,所以說...那裡面...你們進去就懂了。」

  於是,一行人臨時改變目的,進入那道門內——那裡頭倒是和想像不同,並非堂皇大殿,而只是一間日久失修的陋室。

  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占察輪倒在地上,旁邊有個人影——他盤坐著,手上抓著一串佛珠,一動不動。盧德以外的所有人,一見到這個人影,驚呼一聲,立刻雙手合十作恭敬貌。

  至此,盧德大概也猜到是甚麼情況了,正當他亦準備合掌時,眼前的光卻又突然變強,強到他眼裡只剩下「白」。很快,他感到一陣暈眩,直至「白」慢慢消失,房間又變回原來模樣,只是,身邊的人都不見了。

  只剩下盧德自己,以及一位穿著破袈裟的老人。那老人前方擺著兩隻茶杯,而他則在緩緩倒茶。

  老僧:「喔,終於見到你了,施主。坐下喝杯茶吧。」



  老人以極慢的速度倒茶,經歷令人尷尬的長久後茶水才終於倒滿,被他緩緩放下並推向前。

  老僧:「...嗯?不坐嗎?」

  盧德:「啊...」

  老僧:「嗯...無他處可坐了呢。只能請施主席地而坐了,別介意。來來來,請便。」

  盧德:「好、好的..」

  盧德便安靜地坐下,沒發出任何聲響,手放在雙腳上。僧人又把茶杯再向前推一推。

  老僧:「不喝嗎?雖則只有清茶而已...」

  盧德:「那...」

  盧德以雙手拿起那陳舊茶具,放到嘴邊細聞。

  老僧:「哈哈...不會有毒啦。在此處絕不可能。」

  盧德:「呃、失禮了...我只是——」

  老僧:「無礙、無礙。施主看來謹小慎微啊,甚好。那麼...咕嚕咕嚕...」

  盧德:「咕嚕咕嚕...」

  兩人便對坐著,花了一小段時間只是在喝茶,期間竟甚麼都沒有說,只有窗外風鈴在響。

  盧德:「...請問——」

  老僧:「啊!貧僧先說清楚喔!我不是甚麼算命仙喔?」

  盧德:「...是?」

  老僧:「不是有很多那種施主嗎——好不容易上山了,一來就問,大師!請指點迷津!大師!我該如何是好!大師!天下大勢將會如何!哎啊啊...」

  盧德:「啊...確實會呢...」

  老僧:「然後貧僧我就會說...不知道啊!貧僧不是算命仙啊!我只是個普通的臭和尚啊...哇哈哈...哈...咳...咳咳咳...!呃...總之我想說...別過於期待。」

  盧德:「嗯...?這是在跟我說?」

  老僧:「難道不是?施主不是來了卻煩惱的嗎?」

  盧德:「啊不,大概是搞錯了。我也沒特別煩惱——」

  老僧:「...那就怪了。怪啊。若果施主心已無障,你應該不會出現在此處...況且啊,人若毫無煩惱,不就能成佛了嗎!莫非你就是佛?嗯?」

  盧德:「呃、那倒不是...」

  老僧:「那施主肯定有煩惱。雖說貧僧只是個平凡老和尚,還是有些心得。不妨說說吧。」

  盧德:「...」

  盧德把手按到下巴,稍微思考一陣才回話。

  盧德:「...這位師傅,如果我沒有猜想錯誤,你也曾經擁有魔王名號吧。」

  老僧:「魔王...嗯...啊!如你所說!真是過份的稱號呢...」

  盧德:「我只是想請教...得到了這種力量的我,到底應該做甚麼?」

  老僧:「做甚麼?施主想做甚麼?」

  盧德:「不、這不重要...重點是所謂的魔王到底是何種存在...我到底應該如何使用這種力量...我實在很想知道答案,無奈這段時間裡情報極為有限,我簡直活在霧裡啊...」

  老僧:「...貧僧可以給你很多答案,但有意義嗎?來,你看...這個是...?」

  僧人指著眼前的茶杯。

  盧德:「茶杯。」

  老僧:「它的存在是為了?」

  盧德:「讓人喝液態飲料,比如茶。」

  老僧:「真是如此?萬一它不想如此做呢?」

  盧德:「咦?」

  老僧:「或許這是個離經叛道、生性憋劣的茶杯呢?貧僧曾經有個弟子便是如此呢...哈哈...等等...貧僧好似聽見了...嗯,它說它不想當茶杯!」

  盧德:「居然...?」

  老僧:「或許它受夠天天被熱水灌注的日子了...那確實很難受吧,它無法再忍恥含羞。它說,它不要再裝茶了...它要...裝小瓜子之類的東西,無不可吧?」

  盧德:「也...確實是。」

  老僧:「或是...用來放筆墨...畫冊...也能養些小蟲子啊。甚至還有我們想都想不到的變化。所以說,施主一開始說它是個茶杯,其實只是你的見...而且是一種惡見,所謂的邊見。此物是否茶杯,並非我等能決定。」

  盧德:「嗯...大師想說的事,我也不是不懂...我只是一直都很疑惑,為何是我們?我看不見答案...我也曾嘗試思考目前幾個被稱為魔王之人的聯繫,但也得不出任何結果。到底是誰,是神明?一種莫大的力量?誰選上我們?又為了甚麼?」

  老僧:「施主覺得自己不配此名號?」

  盧德:「那倒不是...目前來看,最適合這位置的仍然只有我。」

  老僧:「哈哈!真傲慢啊...嗯...施主,這就是所謂的業呢。」

  盧德:「果然是這個?因果報應之類的?我前世做了錯事嗎...」

  老僧:「那倒難說...雖則我們和尚會告訴你,這是造了業得的果報,但...也不見得就是真。貧僧我曾經去過極為遙遠的西方國家,那裡除了佛家之外,也有不少其他教派呢...比方說,在河流教裡,所謂的業不過是自然之理,毫無理由可言...就如野獸間弱肉強食,難道被吃的獸就是前世造了惡業?不見得吧...」

  盧德:「所以...就像被雷劈一樣?單純是運氣不好?」

  老僧:「沒錯!除非你相信真有雷公電母吧。」

  盧德:「我也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性...自己單純是因為某種錯誤被捲進來...如果真是如此,也太令人不安了吧。」

  老僧:「嗯?何出此言?」

  盧德:「不是嗎?自己只是偶然闖進這個世界,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啊。大魔王?大怪獸?邪惡帝國?黑暗魔法?我雖然記不起以前的事,這恐怕是我第一次對未來如此沒有視野...說真的,有點令人...恐懼啊。」

  老僧:「嗯...」

  說到這,老僧幫盧德添茶,停頓了一回才繼續說話。

  老僧:「施主,這就叫一念無明。」

  盧德:「一念...無明?」

  老僧:「人的思緒本來可以是空的...空正是最自然的狀態。然而,人總有念,一念又生萬念,萬念致使無明,無明便會徹底失去開悟的機會。」

  盧德:「呃...我不是很懂——」

  老僧:「嗯,看我手上這杯茶吧。人的思緒就如這杯茶...當搖動起來...你看,很容易就會翻起波浪。這波浪使人煩惱,人自然想停下它...但像施主這樣的人,卻總是如此做。」

  老僧便把乾涸的手指伸進茶水中,胡亂地翻動。

  老僧:「你看...過多的念,只會令思緒變得更為雜亂,難以平息。那麼施主,要如何才能令這杯茶靜下來呢?」

  盧德:「...放著不管。」

  老僧:「正是如此。」

  他便把茶放下,露出慈祥的一笑。

  老僧:「施主的煩惱在於我見、我執...你總是想著...我...我...我...我要知道這些答案...我要控制事情發展...我要擁有更多財富...殊不知這一個個的念,卻一步步令你遠離真正的大智慧。」

  盧德:「...可是大師,你說的話確實很有道理,但實際上的情況卻不允許我...」

  老僧:「當然!貧僧不是叫你甚麼都不想、甚麼都不管——專注而具備正知的念是好的。比如說...施主想像你如今走在山中吧。來。」

  盧德:「呃...山中...是。」

  老僧:「你享受著山水之美,自得其樂...思緒寧靜...突然!」

  盧德:「嗯!?」

  老僧:「跳出一隻大老虎!吼!」

  盧德:「嗚哇...」

  老僧:「老虎很可怕...嗯...這顯然並非心靈祥和之時。」

  盧德:「當然啊。」

  老僧:「這種時候,我要你不要恐懼,甚麼都別想...恐怕便會成為虎的盤中餐吧;但另一方面,若你驚惶失措,奪路狂奔,激怒了老虎,也是落得同樣下場。」

  盧德:「所以是...所謂的中庸之道嗎?」

  老僧:「差不多。其關鍵是,你得先看清楚自己的路。施主,你剛才說了,你自己想做甚麼並不重要吧?此言差矣...莫非施主無慾無求?你又不是和尚...你知道你想做甚麼嗎?」

  盧德:「那當然知道的。我必須盡可能保全性命,做好萬全準備,以規避一切已知或未知的危險。我想要確保我自己、以及同伴們的人身安全...如果不是陷於這種處境,我只是想安穩地過日子呢。」

  老僧:「...奇怪啊,施主。」

  盧德:「怎麼了?」

  老僧:「施主,貧僧剛才問你,你想做甚麼吧?」

  盧德:「對啊。」

  老僧:「你沒有回答啊。」

  盧德:「咦?我不是...」

  老僧:「你所說的,貧僧聽見,只是想活著而已...但奇怪啊,你現在不正活得好好的嗎?」

  盧德:「嗯...也不是如此吧,我會遇上各種危險的事,作相應的準備是一定的啊。」

  老僧:「那麼施主,貧僧有一問——將來,你若是完成了剛才所說的目標...天下太平、國泰民安,再沒有任何危險...那你接下來會做甚麼?」

  盧德:「這...我會好好享受人生吧。和大家一起玩耍之類的...」

  老僧:「施主仍然沒有回答。」

  盧德:「呃...」

  老僧:「施主,貧僧問你想做的事,你卻是回答一種狀態...你大費周折為求保全性命,這性命你到底打算如何使用?」

  盧德:「我...」

  兩人沉默不語。盧德突然想起同伴的臉,他猛然想到,同一個問題如果是問那些傢伙,他們肯定可以立刻給出確實的答案,而且那答案絕對不會這麼長。

  他陷入難得的思考。


  ——直至茶都乾了,老僧又悠悠倒了一杯,水聲清澈。

  老僧:「哎啊啊...原諒貧僧的無禮。我並非想對施主說教...只是站在貧僧的立場,我很希望你能想通呢。總有一天這茶也會喝盡...嗯...」

  盧德:「不,別在意...那麼,不介意的話...難道大師也有甚麼想做的嗎?果然?」

  老僧:「喔?你以為臭和尚就沒有追求之事嗎?」

  盧德:「啊也不是這樣...不是有那種印象嗎?比如在山中坐禪...修行...如世無爭...自己種菜吃之類的?無慾無求不正是你們的規矩嗎?」

  老僧:「嗯...這理解亦不能算錯...然而,追求無慾無求這件事,本身亦可視作一種慾吧...?如此一想,佛法裡的所謂規定,有很多都是空言虛辭也說不定...尤其是後來出現的諸多教派呢。」

  盧德:「咦...是、是這樣的嗎?我對佛教的了解倒不是很深...」

  老僧:「出乎意料嗎...?比方說...施主,在你的那個世間...若說起佛家...和尚...寺院...你最先想起的是何物?你會聽到何種聲音?」

  盧德:「聲音...?呃...說起和尚...啊、果然是這個吧?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老僧:「...果然如此嗎?南無阿彌陀佛...我們將這種言語稱之為念佛。」

  盧德:「嗯,確實如此。至少在我這邊的客觀印象裡,寺院會不斷傳出這種念佛聲吧——」

  老僧:「起初並非如此。」

  盧德:「喔?」

  老僧:「這種念佛...不過是淨土宗...大乘佛教所提倡的一種修行方式。他們認為...通過一刻不停的念佛,每天念,多多念,念百遍,念千遍...阿彌陀佛...也就是大慈大悲的無量光佛會聽到你的聲音,感受你的意念...最終會將你引領往西方極樂世界。他們是這麼相信...向世人宣稱的。」

  盧德:「...這也太...懶惰了吧?不是靠自己的力量,而是靠某個佛...?」

  老僧:「施主,你果然懂啊!可惜世事難測...正因此修行法容易非常...當然啦,你有嘴巴便可...甚至有人說在心中默念也可,所以啞巴也能修法...便成為了誰都能輕易踏上的成佛之道。結果便如你所知...在你那個世間,南無阿彌陀佛已等同於和尚了吧。」

  盧德:「所以說,這不過是一個宗派的思想而已嗎...我倒是不清楚呢。」

  老僧:「當然,各大宗派、大乘小乘都有各自之思想、修行之法...無非都是,做這個便能成佛!念這經便能成佛!捐錢濟貧便能成佛!禁慾克己便能成佛...云云...云云...然而,若是不加思索地聽信這些宗義,盲目地執行這些信條,又豈能抵達佛祖的大智慧?豈能看透世間真理?」

  盧德:「原來如此,這很有道理...受教了。」

  老僧:「嗯,失禮了...雖則貧僧不是甚麼大師,方才的話也許僭越...但貧僧想說的是,修行的關鍵在於念——在於你做這些事時,心中所懷是正念,抑或惡念,只要稍加思考,其實自己清楚。一邊念經,一邊想著——只要念經就能成佛了,真輕鬆!擁有這種念的話,我保證其人永世不得成佛。」

  盧德:「我明白了,大師,可是這話題——」

  老僧:「貧僧是想回答施主方才的疑問——和尚能有追求之事嗎?答案是能,只要抱持著正念即可。我等通過修行、研習,去除不必要的外物,朝著正道前進,這不就是一個和尚想做的事嗎?話又說回來,成佛是一條相當、相當遙遠的路程...絕大多數人在短暫一生、下一生、往後無數生...都未能成功。所以我等只能不斷修行,這便是追求之事了。」

  盧德:「可是我當下...」

  老僧:「施主,我知道你心中所想...這與施主當下的處境,其實不見得有所衝突...貧僧給施主說個小故事吧。」

  盧德:「是?」

  老僧:「正如貧僧方才所言...我對各宗各派的教義有所疑問,因此,決心前往佛之發源...印度去尋求學問。」

  盧德:「啊...」

  老僧:「想當然,這一路上異常艱澀...有時候有收到的弟子相隨,有時候則要孤身前進,被風沙拍打,被寒風侵蝕,數也數不清的大劫大難...但貧僧還是做到了,印度河的光芒歡迎著我。哈哈,現在想來也很驕傲呢,罪過...那麼,施主覺得,這是為何?」

  盧德:「是因為...大師所追求之物...給予了你堅強的意志?」

  老僧:「哇!你說得真動聽!確實如此!所以說...施主懂我的意思嗎?即便身陷險境,心中的強念非但不會令你分心,若運用得當反而會帶給你力量啊。」

  盧德:「我雖然懂...但一時之間,我也確實說不清楚...追求之事,想做甚麼...好奇怪啊,若是一般人的話,會輕易說得出來嗎?」

  老僧:「貧僧也不清楚呢。在貧僧看來,施主確實有超人之相...所謂的鶴立雞群吧。這是好事亦是壞事,看你造化了。貧僧給施主的建議是...既然你如今找不到追求之事,先試試甚麼都做吧?」

  盧德:「甚麼...都做?」

  老僧:「對。一切的貪念、一切的業、一切的慾望...試著去嚐盡世間一切吧。」

  盧德:「喂喂,大師說出這種話沒問題嗎?」

  老僧:「先聽貧僧說完...擁有的事物才能拋棄,施主明白嗎?」

  盧德:「呃...大師是想說,嚐盡七情六慾後...再將其捨棄,便是正道?」

  老僧:「施主悟性還真高啊!跟你說件事吧...貧僧見過很多佛門弟子,都有一種約定俗成的做法...要遠離情慾、要去除貪念、要這樣那樣...但,沒有的東西何來放棄?沒試過又如何得知那是惡?把人的本性視為鬼神,敬而遠之,這樣豈不是離悟道更遠了嗎?證據便是...施主對佛祖的生平可有認識?」

  盧德:「佛祖...是悉達多吧?也有聽聞過...啊,我記得他原來是貴族?」

  老僧:「何止,是王子呢!你想,佛祖生於位高權重、富貴驕人的世家,更有妻有兒,人世間的享樂他都體驗過了吧。然而他選擇把這些都捨棄了,最終得以開悟,如今在遙遠的地方看著我等吧...貧僧以為,這或許才是得道之不二法門。」

  盧德:「喔...引人思考...咦、這麼說,莫非大師你也...」

  老僧:「哎啊,別誤會!嘻嘻...老和尚我還是很守規矩的,但規矩之下...也還有很多事可以做呢。」

  盧德:「呵...」

  老僧:「啊,施主完全可以按自己意願去做,不用擔心。告訴你一個...這算好消息嗎?就算你不信佛,也可以成佛喔。」

  盧德:「有這種事?」

  老僧:「對啊,至少對原本的佛教來說...是如此。只要你能用自己的方法獲得大智慧,一樣能去見佛祖。而且,甚麼叫信佛?佛是拿來信的嗎?」

  盧德:「原來如此...真方便啊...佛教...」

  老僧:「所以呢,施主真不用太在意,把貧僧說過的話都忘掉也無不可。就儘管去體會人世間的千情萬念,留下你想要的,捨棄你不需的,就可以吧。畢竟,像是親情、義氣...不也很好嗎?施主方才提到同伴吧,不妨想想看,你有犧牲性命也要守護的人嗎?」

  盧德:「嗯...我覺得還沒到這種程度。但是...最近...開始有種奇怪的感覺。」

  老僧:「喔?此話何解?」





  盧德:「我現在...身邊圍繞著愈來愈多人,就像野獸聚在河水旁。我不清楚自己前世是否受歡迎的人,有否處於類似環境...我感覺自己並未特別熱愛囂鬧,平常也不過是扮演成很擅長交際的人而已。」

  老僧:「那會感到厭惡嗎?」

  盧德:「嗯...那群小鬼確實是有夠吵,但怎麼說呢...比如說,現在待在如此安靜的地方,反而有點不習慣了。所以也不討厭吧,對我而言這應該是全新的體驗,然後呢...」

  老僧:「然後?」

  盧德:「我不太清楚大師是否有過如此體會。啊...既然你剛才說要先獲得再放棄,那應該會有這種經驗吧...?是一種...我從未有過的...心理現象...還是說感情呢?」

  老僧:「有趣...不妨說多些?」

  盧德:「我這邊有一對...應該算是雙胞胎吧?兩個女孩子...然後,果然我是屬於適婚育兒的年齡段吧?覺得她們惹人憐愛,很自然地有種保護慾...是所謂的母性、呃、父性?但我覺得作為哺乳類動物,這倒是沒甚麼特別,相信任何一個價值觀正常的人都會這樣吧。」

  老僧:「確實如此...嗯,雖然和尚不會生子育女啦...但會對孩童多加照顧是肯定的呢。所以說,施主從育兒的體驗中,產生了新的感情?」

  盧德:「我也搞不太懂...啊、不過呢,最近達莉啊,偶然會不小心把我叫成...爸爸...誒嘻嘻...啊、咳、失禮。小孩子有時會將老師錯誤叫成媽媽吧?我覺得應該是這種情況,但聽見了還是有點高興...呵呵...」

  老僧:「施主確有一幅好父親的面相啊。」

  盧德:「謝謝...不過重點不在這裡。另一個叫伊蘭的孩子,是個像小狗般活潑的好孩子...嗯...最近發生了很多事呢,在她身上出了不少意外...詳細情況就不方便透露。最終伊蘭平安回來,但這段時間裡,我的內心...像是充斥著污水,很暗淡、很沈重,是難以名狀的...恐懼。那種感覺從胸口出來,緊緊鎖住喉嚨,化為針頭猛刺著頭腦,隨著心跳一挑一刺。和以前被水淹、被火燒、被野獸追殺一樣的感覺...那是恐懼。但這次有點不同——並非因為自身的危機而恐懼,而是因為他人的危機...實在很奇怪。我不肯定以前有沒有過這種詭異的恐懼。」

  老僧:「嗯...」

  盧德:「然後,那時候,我看見了...伊蘭的...假屍體...雖然我馬上就知道那是假的。雖然我的理性告訴我,伊蘭有很大機率不會遭受傷害,但...有那麼一瞬間,我的視野扭曲了,心臟好像停頓了一剎那。呼...抱歉說起這種話題...我只是搞不太懂,這種感覺到底是...」

  老僧:「...施主啊。」

  盧德:「是?」

  老僧:「雖然由貧僧來說,稍有不妥...」

  盧德:「請指教!」

  老僧:「莫非施主不知愛為何物?」

  盧德:「還真是有夠不妥啊!呃...大師的意思是...這種感覺就是愛?」

  老僧:「雖然是臭和尚,但一天未離開塵世間,我等還是知曉。貧僧以為,施主所道之情感,正是俗世中所謂的愛,或情,或慾,或依戀。莫非施主對此毫無自覺?」

  盧德:「可是,愛本來就是很虛無的概念,我也...不太清楚,畢竟我失憶了,前世發生的事,我都想不起來啊。」

  老僧:「施主的舉止談吐如行雲流水...依貧僧所見,你不過是遺忘前世所見所聞罷了...嗯...莫非...你在前世也從未感受過愛?」

  盧德:「這...我...真的不知道。可是...我還是知道何謂愛啊?愛是...深厚的人際關係、信賴關係,經由血緣...或是長時間的交往而慢慢形成——」

  老僧:「施主,恕貧僧無禮,引經據典並不代表你懂。」

  盧德:「...是嗎。我...沒有感受過愛...?我到底...」

  老僧:「施主,別太執著於答案。若果凡事有因有果,那你的靈魂迷途於此地,第一次體會到世間情,說不定亦是注定的。施主,作為修行之人,一般來說,貧僧是應該叫你捨棄這些情感,以淨空心靈...但是,今天我卻要反其道而行之,我希望你去獲取。」

  盧德:「獲取...嗎?」

  老僧:「是的。你看,施主就像這個喝乾了的茶杯,很空。貧僧看得出,施主絕倫超群,相信很少人得見你的真面目吧,但...獨特不見得就是好。你現在需要的,並非是棄,卻是得——貪、嗔、痴,將一切毒物吃進體內,儘管去體會世間煩惱吧。」

  盧德:「哈哈...又是這麼誇張的建議嗎?大師。」

  老僧:「施主,請你緊記——你若將結丟棄,結仍在;只有去解開它,結才會消失。」

  盧德:「嗯...我會記得的。」

  老僧:「來,給你個東西。」

  僧人抖震著起身,到旁邊的書架翻弄,抓出一顆圓得完美的珠子。

  老僧:「給你個如意寶珠。」

  盧德:「如意...這功能是——」

  老僧:「收下吧,總有一天會有用。」

  盧德:「好的...」

  老僧:「啊,差點忘了...貧僧的弟子們過得如何?」

  盧德:「超有精神的喔。」

  老僧:「是嗎?太好了...那他們也給你吧。」

  盧德:「咦?給我?」

  老僧:「對啊。反正貧僧也快要走了。反而施主要繼續前進吧?他們肯定會派上用場。雖然都是些頑皮的傢伙...他們本來就不屬於這種狹窄的沙漠,施主的話,定能帶他們縱橫宇宙吧。」

  盧德:「...十分感謝你的好意,但...我還是會先問問他們的想法。我希望他們是真心追隨我,而不是因為大師的囑託,所以...」

  老僧:「...哈哈!那也很好啊!就照自己的意思隨心而為吧。」

  盧德:「感謝理解。」

  老僧:「好了,這樣貧僧了無罣礙,總算能出發了,我在這裡實在停留太久。施主,這不過是個夢,你以後會慢慢忘記今天的事吧,但是...去找尋自己的路吧。」

  盧德:「我知道了...可是,你說你要出發,到底是——」

  老僧:「把寶珠抓緊!」

  盧德:「是!?」

  老僧:「有緣再會。」

  下個瞬間,盧德所見之物無不扭曲變形,整個房間被拉長,色彩變紅,大師的身體發著金光。

  於是,盧德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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