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極北三軍棋
第七節 白齊




  馬匹的嘶叫聲劃破天際。對胡笳來說,這種叫聲本應是如此熟識,如今聽來卻如千萬厲鬼的叫囂,令人生畏而毛骨聳然。

  龍膽:「吾名龍膽!納命來!牛頭人!」





  胡笳:「俺不叫牛頭人!俺叫——喔喔喔——!!」

  纓槍一閃,包圍槍頭的紅纓如獅毛般飛舞,撞落到鋼矛上擦出兩道蝶翼般的火花。一時如電閃雷鳴,空氣轟動,原來在空中奔流的狂風都被砍開,整條天長城亦開始震動起來,化為一條在海中溯游的水蛇。

  達莉:「嗚哇哇——!」

  胡笳:「達莉小姑娘,請再退後一點,這廝——吽!?」

  那白馬騎士凌厲一揮,竟拍開牛頭的大矛,甚至破壞其身體平衡——要知道,牛頭已經變為「半人牛」形態,本應四平八穩,如今竟被打得半個牛飛起,只得用矛身頂著地面,免得跌倒。





  胡笳:(只一擊便如此...這廝厲害!)

  胡笳:「只一擊——」

  胡笳本來還想將心中所想直接說出來,然而才剛開口,敵人騎著的白馬突然轉身,兩隻後腳一踢,巨大的牛頭人好像足球飛得老遠。

  達莉:「啊...」

  龍膽:「...」





  才一瞬間,只剩下達莉一人——當然正確來說,她旁邊還有這位來者不善的騎士。小惡魔的身體開始強烈震動,雙眼猛眨,嘴巴呆呆地張開,但她也不忘觀察對方的容貌:一看,此人相貌堂堂,濃眉大眼,黑髮亮麗,綁一條隨風飄揚的長馬尾,身穿輕甲和披風是如此合適,無論誰看了都會形容為貌比潘安的美男子。

  然而,儘管這戰士如此英姿颯爽,達莉看著那雙眼,仍感到難以言喻的威壓,使她無法動彈,只得呆在原地發抖,連自己有甚麼魔法可以用都忘了。

  胡笳:「達莉小姑娘——!快逃啊——!」

  被打飛到遠處的胡笳看了這一幕,連番高呼,但似乎已經太遲——

  達莉:「不、不要...」

  白馬:「嘶。」

  然後,白馬伸出舌頭,舔了舔達莉的頭髮。

  達莉:「咦。」





  龍膽:「小獅,先別這樣,現在是廝殺途中啊。」

  騎士拍了拍那馬,牠便不再舔抖個不停的小惡魔。

  龍膽:「小姑娘,不想死的話就不要走動。」

  說罷,「駕」一聲,飛將軍乘著白馬而去。戰戰兢兢、驚神未定的達莉,只得站在原地眼看著接下來的一切,那是超乎想像的空中大戰——

  胡笳:「來啊!誰怕誰——嗯!?」

  胡笳站在浮動的長城上,舉矛準備迎接來襲的龍膽,但不過眨了一下眼,卻發現衝來的只有白馬,騎者突然不見影子。他直覺地抬頭,原來龍膽已跳至天上,迴轉著身驅,利用背光優勢重重落下,像劈柴般猛力一砍,胡笳以雙手抬矛擋下沉重的一擊。

  龍膽:「下去——!」





  胡笳:「吽喔喔——!?」

  胡笳發揮怪力擋下這一擊,然腳下的長城被兩人碰撞的力量震得粉碎,於是整個牛又變成自由落體,隨著碎石瓦礫隕墜。

  胡笳:「媽的又來了啊啊——」

  然而和之前不同的是,這次上方還有追殺者——龍膽一躍而下,緊抱纓槍採取俯衝姿勢,比面積龐大的胡笳要掉得快。才一下子,龍膽已經掉到牛頭人旁邊,便張開手腳,調整自己的掉落速度,精準地刺出一槍。

  胡笳:「哼!有夠煩人啊!」

  胡笳扭動巨軀,以牛蹄踢開纓槍,便揮動大矛,卻又被對方連連招架;雙方便在空中交戰無數回合,一路掉,一路舞刀弄槍,好像兩隻在風中戰鬥的雄鷹,各不相讓。突然,胡笳察覺到頭上的光不見了——原來是一塊巨大的城牆牆身掉了下來。他便以四隻腳猛踢,好像練習足球射門般,將大量岩石擊向對方——卻被龍膽揮槍一一拍開,連粒沙塵都沒沾到,表情是如此遊刃有餘。

  終於,「轟」一聲,兩人落到下一層長城上,連一毫秒的呼吸時間都不需要,又立刻撞在一起。兩股力量互相制衡之際,胡笳終於無法忍耐,說出他一直很想說的這句話——

  胡笳:「俺還沒自我介紹耶!俺叫——」





  龍膽:「沒興趣!」

  打斷了巨人的話語,龍膽架開大矛,接連使出妙技——明明只有右手,每一擊卻是如此沉重,在破壞對手平衡的同時,又不斷找尋機會刺向喉嚨、心臟、手指等位置,絕無大意的空間;另一方面,牛頭的每一擊都被拍開,並在下一刻立即轉動槍身進入攻勢,可謂攻防合一的槍法。槍頭那紅纓在胡笳眼中,如一隻蜻蜓般難以捉摸,連眨眼時機有誤,都有可能落得被刺穿的下場。

  毫無疑問是位一流強者。

  胡笳:「真是厲害!但可別小看俺啊!吽!」

  槍頭再度來襲,他睜大雙眼抓住機會,架起三尖矛,以其中兩個尖刃卡住槍頭,一扭,將龍膽的槍拍落地面;大好機會自然不能放過,他便緊握另一隻手,一時肌肉暴漲,以全身牛力揮拳,那鐵拳如暴風襲向龍膽——對方是位獨臂戰士,任其再厲害,也不可能突然長出一隻手吧——

  然而,對方雖然少了條手臂,算是有劣勢;但也有屬於自己的優勢。

  還有一位戰士。





  白馬:「嘶——!」

  胡笳:「呃嗚——!?」

  白馬倏瞬之間從天而降,正正落到胡笳頭上,用馬蹄重重踢其腦袋。他被踢得昏頭暈腦,龍膽便趁機將槍抽出,向後一扯,曲身儲力,然後——

  龍膽:「結束——」

  槍出如龍——

  龍膽:「了——!?」

  然而,槍出到一半,眼前突然多了些物體——那是數隻腹部巨大、發著紅色螢光的飛蟲,不知從何處掉落。

  龍膽:「此為何物...?礙事!」

  胡笳:「呃、你最好別...啊。」

  不等胡笳說完,龍膽揮槍將那幾隻蟲砍開。死是砍死了,但那腹部發光漲大——

  接著便是爆炸。

  龍膽:「呃嗚!」

  爆風襲來,龍膽只好退開,胡笳則手持三尖矛發動他的魔法——「劍葉」,一陣烈風便從矛尖噴湧而出,抵擋爆炸。

  那些蟲子的主人便現身——小惡魔達莉。原來那些是她召喚的「炸彈蟲」。

  胡笳:「達莉小姑娘!你要幫忙你要先講啊!小弟差點被炸到了!」

  達莉:「嗯...」

  達莉不管他,而只是看著眼前的煙霧。從那之中,一串光束刺破煙牆而來,胡笳勉強扭身避開。

  胡笳:「這又是甚麼!?」

  煙霧散去,龍膽的槍高舉著,披風破損,身體有少許燒傷,但似乎並造成太大影響。白馬走到其旁邊,戰駒的雙眼好像被火纏繞,戰士便重新騎上去,雙腿夾緊馬腰。

  龍膽:「很不錯...如此認真的勝負實在久違,今日龍膽就如久旱逢甘霖!在下便使用全力吧!」

  達莉:「不、不用了!」

  胡笳:「先聽俺們說——」

  龍膽對著空氣突刺數下,槍頭便噴射出藍白色的「激光」;胡笳用三尖矛像擋箭般架開,擦出重重火花煙霧,好像被雷電麻痺的手感在上臂流傳。

  龍膽:「上吧!就讓你見識一下在下的照夜劍法!」

  胡笳:「這哪是劍法啊!各種意義上都不是劍法啊!吽啊——!?」

  龍膽以槍尾大力敲地,那長城好像受驚的蛇般猛動,一時間就如感受大地震,想站穩是不可能的任務。

  達莉:「咦咦!?」

  當然,達莉是飄浮在空中的,這並未影響她;在她的眼中,等於兩個人連著天長城都突然掉了下去,留下她一個人發呆。

  達莉:「啊...呃...怎麼辦...」

  就在達莉還在猶豫之際,她的腦海中突然浮現一個想法。

  達莉:(等一下,難道...嗯,我應該可以試試看,但...)

  她看著遠處的戰鬥,那可謂驚天動地——

  兩條長城撞在一起,在那之上,白馬和胡笳的身體互撞,各不相讓地狂奔;龍膽在馬背上刀光劍影,牛頭則一路奔馳一路揮矛,如同兩名騎馬武將在單挑——當然,一般的武將單挑不可能令周遭之物全數毀壞。

  只見龍膽每刺一槍,槍頭都有一連串藍色光線飛出,長城牆壁被刺出一個個圓洞;胡笳狂亂地揮出風刃,長城表面劃出一道道劍痕,如被巨獸爪子攻擊。兩人所到之處,皆如風暴過境,飛沙走石,跑過的長城好像被千萬個匈奴戰士肆虐般千瘡百孔。

  如此激戰,不論是誰都絕不想靠近。事實上,最好有多遠逃多遠。

  達莉:(對啊,我又幫不上忙...我本來又不想來這裡的...可是...)

  然而,或許是盧德影響到吧,達莉如今看得出來——這一戰最終的勝負。

  胡笳:「呃嗚嗚...吽哈!」

  龍膽:「喝!喝!」

  達莉:(那隻牛會輸啊...嗯,不會錯...)

  必須有誰來阻止這場對決——而在場除了戰士們兩個,也就只剩下這個小惡魔了。

  達莉:(只能去了嗎...為甚麼是我啊...好想睡覺嗚...)

  達莉心中萬般不願意,她本來應該在家裡舒服地睡大覺的,為甚麼偏要遇上這種事呢?

  達莉:(反正不是我的錯...嗯,肯定不是吧...?)

  確實不是。沒人會責備她——然而,如果甚麼都不做,將會迎來惡果,這也是事實。達莉苦思惡想、絞盡腦汁,最終,她的小小腦海裡浮現伊蘭和盧德的笑容。

  不努力是不行的啊。

  達莉:(嗯嗯!)

  於是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展開惡魔雙翼,全速飛躍。

  遠處,龍爭虎鬥早已戰得不可開交,交戰數十回合,胡笳已氣急敗壞。

  胡笳:「嗚...俺...太久沒作戰了嗎...」

  然而龍膽的雙眼始終雷厲,抓住此良機,纓槍一劃,架住了胡笳的三尖叉,兩件兵器就這樣卡在一起,一時間難以抽出。

  龍膽:「小獅!」

  接著便大喝一聲,鞍下坐騎突然急剎,那動力竟比賽車還要厲害。

  胡笳:「吽喔!?」

  龍膽:「下馬!」

  由於兵器卡在一起,這股急剎的力量便傳給牛頭,雙腳一滑,就這樣摔下去;這人馬合一的妙技,本來效果是將鞍上敵人整個打飛,而對於牛頭人亦顯然有效——胡笳失去平衡,整個牛跌得人仰馬翻、六腳朝天。

  還沒來得及站起,龍膽提槍,大幅向後拉,準備一刺,一股寒氣衝向胡笳的頸部——

  達莉:「哇啊啊啊——!!!」

  卻突然被一股音波侵襲。

  龍膽:「呃...你...?」

  胡笳:「達莉!?很危險啊!」

  原來達莉竟能發出她姐姐般莫大的聲量。這一叫,竟令龍膽一時停下動作,連那白馬都「嘶嘶」兩聲表達困惑——這小姑娘在戰場做甚麼?

  至於達莉,倒是放鬆了,緩緩關上嘴巴。最關鍵、最驚險的一步已經完成。

  達莉:「呼...呼...呼...」

  達莉:(果然沒有刺下來...!太太太太好了...接下來...)

  於是她大吸一口氣,用力抬頭,睜大雙眼死盯著龍膽——

  達莉:「救命啊大哥哥!」

  龍膽:「!?」

  胡笳:「!?」

  白馬:「!?」

  接著用哭腔高聲大呼。

  達莉:「黑皇后要來殺我們了!請幫幫我們吧!我、我們的同伴都...」

  龍膽:「甚麼...你說黑皇后...!」

  胡笳:(咦,這個名字...剛才在那狼人口中聽過...?達莉,你知道那是甚麼嗎?)

  當然不知道。

  然而,達莉如今有個直覺,只要拋出這個詞,就可以與這位素未謀面的人建立聯繫。雖然這是個豪賭,但顯然——達莉有賭博天份。

  龍膽:「可是...奇怪,在下怎麼沒見過你們...」

  達莉:「我們是旅客啦!不是當地人!但、但我們是好人喔!」

  胡笳:(達莉!?你到底在說甚麼?)

  她不知道。

  基本上,她現在是想到甚麼就說甚麼。然而,相比起倒在地上的胡笳,以及坐在馬上疑惑的龍膽,這位小惡魔確實將主導權慢慢搶過來了。於是,她繼續急促呼吸,全力穩定住震動的牙齒,接著開口。

  達莉:「也、也就是說...我們是同伴才對啊!可是...你剛才居然突然攻過來!太、太...那個...沒有武德了!嗯!這樣是...不好的!」

  胡笳:「喔、對!說得沒錯!俺都還沒自報名號呢!俺叫胡笳啊!」

  龍膽:「可、可是...就算你這樣說...踏上天長城的人必須驅逐,這是王命...」

  達莉:「那...我不踏上就可以了!你看!」

  說罷,她便浮到空中,兼且高舉雙手自轉幾圈。

  龍膽:「嗯...但是...」

  雖然難免讓人覺得「這樣也行?」,那位戰士的容貌確實顯得有點遲疑,眼睛猛眨,似乎聽到了意料之外的事。

  只差一點。

  達莉:(既然這樣,必須使出那一招...姐姐教我的絕招...可是,我做得到嗎...)

  事實上,達莉想起來了——一開始的那招投槍,其軌跡最終只會落到地上,而不會打中自己;而從剛才開始,這位戰士也一直在避免傷到她。更重要的是,這位仁兄,會說話,會應答,會思考,這麼說...

  其實是個正常人吧?

  既然如此...是現在了。

  只有這一刻,對方剛戰完進入冷靜,思緒陷入疑惑的這一刻,達莉決定使出連魔王盧德、聖女露西亞之流都無法抵抗,屬於小惡魔的終極絕招——

  達莉:「大哥哥~幫幫人家吧~嗚嗚~」

  龍膽:「嗯嗯...!?」

  達莉:(去吧!裝可愛之術——!)

  就是精神攻擊。

  達莉:「人、人家現在不知道該怎麼做啦~好可憐喔~」

  只見少女雙手合十、淚眼汪汪、扭扭捏捏,「楚楚可憐」都不足以形容她目前的狀態;這種動作,如果由任何一位成年人來使用,怕是會造成不少的精神污染,但由小惡魔來使用則一點問題都沒有。

  達莉:「請大哥哥收留我們吧~~嗚嗚~~」

  龍膽:「這個...在下不可以...」

  達莉:「我們無家可歸了啦!你忍心嗎!帶我回去嘛~」

  龍膽:「呃呃...」

  這是很簡單的推論——龍膽看上去明顯在守護著甚麼,而且他剛才說「王命」:這代表有一位「王」,而既然有王,也應該有「城」。

  達莉知道她要去那裡——肯定能發現甚麼。

  於是她瞄了瞄那龍膽,只見他面紅耳赤,冷汗直流,比盧德的反應要誇張多了。

  效果拔群啊!

  胡笳:「對啊大哥哥~請你幫幫我們嘛~人家會很乖的~吽吽~」

  達莉:(你就不用了啦——!)

  龍膽:「嗯...」

  只見戰士吐出一口氣,把槍收回去,輕拍鞍下坐騎,似乎是告訴牠:「不打了。」而那白馬似乎也搞懂狀況,雙眼的赤光消失,馬尾放鬆地晃動,以及開始用臉蹭達莉。

  達莉:「啊嗚...」

  龍膽:「很抱歉,剛才在下確實過於魯莽。你們看上去不是惡人...我只是沒有想過會有外來人,還以為...」

  成功了。

  龍膽:「但這是很不錯的對決吧?牛兄。」

  胡笳:「哈...下次再分勝負吧。」

  龍膽便伸手扶起牛頭,臉帶一絲笑意,完全想像不到才一分鐘之前,雙方都還在廝殺——這就是所謂「戰士」的器量吧。

  達莉:「謝謝你願意相信我們...」

  龍膽:「沒問題,在下看得出來,小姑娘你不是個會說謊的孩子。」

  達莉:「是、是啊...啊哈哈...」

  胡笳:「啊哈哈...」

  龍膽:「那麼...總之先向王報告你們的事吧...對了,小姑娘,在下該怎樣稱呼你?」

  達莉:「啊...我叫達莉...你叫我達莉就可以了...然後,我們是...魔王盧德的屬下。」

  說這句話時,她顯得特別自信,雙目炯炯有神。

  龍膽:「魔王...明白了。那麼,上馬吧,達莉!」

  達莉:「咦?」

  龍膽:「要出發了喔!至於胡兄,就抱歉了,小獅載不了那麼多人呢!」

  胡笳:「吽哈哈!沒問題,俺還跑得動!請帶路吧,呃...敢問...是叫龍膽吧?」

  龍膽:「啊、失禮...是呢,龍膽。現在就用這個名字吧。」

  達莉:「龍哥哥你好!」

  胡笳:「勇猛無比的好名字啊!那麼,龍兄,請!」

  白馬:「嘶嘶——!」

  語畢,龍膽便策馬在天長城上奔走。天長城錯綜複雜、縱橫交錯,如同一個立體迷宮,但龍膽和其坐騎如在自家花園遊走,駕輕就熟。

  愈爬愈高,附近的長城漸漸消失,最後只剩下他們正在走的一條長城,顯示這條是「正確路徑」。最終,前方出現一層濃厚的黑雲,全部用油墨畫成,好像在天空中突兀地存在的一個巨大黑洞。龍膽舉槍揮兩揮,好像打了個招呼,墨雲便散去,現出後頭的真面目——

  胡笳:「嗚喔...」

  達莉:「好大啊...」

  那是浮在空中的一座巨大宮城。

  龍膽:「兩位,歡迎來到白齊。」

————

  這是一個以紅磚及木塊堆砌而成的迷宮。樓閣、拱門、屋瓦,像折紙一樣相互交錯,第一眼看過去,還以為是孩童任意疊出來的積木玩具。這些結構以帶著精美花雕的石橋一一相連,房頂之間穿插著以綠墨刻畫的老樹,形成一幅真實與虛幻共存的畫面。

  在這個城市裡,不論上下左右都被樓閣包圍。但偶然,方塊與方塊之間又會出現空隙,光線從這些空洞一道道打入城內,甚至能清楚望見下面的雲海。如果不慎掉下去,後果不堪設想——不過,居住在此處的居民,對如此怪異景象似乎見怪不怪。

  畢竟,這就是他們的城。

  街道裡,一位老者盤坐於不起眼的一角,古琴置於盤腿上,破舊的長衣被壓在地上而不以為意。他的右手敲撥著琴弦,左手靈敏地輕按,雙眼卻緊緊閉上,白髦似在舞動,凄美的琴聲便融入到市街裡。然而,這街道人來人往、喧譁雜亂,琴音好像稚鳥的鳴叫沒入到風中,最後竟無人欣賞、暴殄天物。

  老者:「...」

  不過,那位老者還是一直彈,手指的動作行雲流水,在反復中不斷增強——忽然,彈至高潮,他的雙手靜止,左手按在弦上動也不動,僅剩餘音在弦上遊走直至消亡。等到琴弦完全靜止,他才緩緩把頭轉至一邊,便俐落地將琴拿起,後退三步,隨後——

  一隻巨大的鹿角鳥摔至他面前,樓閣被撞得粉碎,木片如雨下。

  長者:「...」

  那老人倒沒受驚,並未抬頭,僅僅往右移兩步半,那些木碎便完全擊不中他,彷彿故意避開他似的。他便往遠方看去,瞧瞧那位不速之客——那位衣著大膽而光豔,雙眼亮如孔雀的外來人——

  小河:「哇嘰喔對不起!?牠摔到了!不是我的錯啊啊!」

  在一塊飛天白布上接連發出奇聲,讓人懷疑她到底是在逃命還是在表演的,是盧德集團的新員工——小河。

  蛇人:「不要跑啊!我們真的需要你進行人祭啊!」

  下方,一群玄衣蛇人正在追趕,雖然有著蛇尾,但他們扭動著身體在樓閣間穿越跳躍的姿態異常靈活。不論怕不怕蛇,被這樣一群人緊追不捨的話,當然是難以想像的體驗。

  小河:「怎麼又是這樣!本小姐真的不是活菩薩啊!別再追我了!啊~你們的愛意本姑娘承受不起啊~」

  與她的「追求者」相比,法王子的動作則笨拙得多——只見她狼狽不堪地伏在魔法白布上,兩隻赤足搖個不停,雙手猛烈扯白布來左右轉彎,像一隻闖進家裡迷路的黃蜂;如果讓小白自己來飛的話,搞不好還更精準,只可惜這白布不會說話,只能任由其主人肆意拉扯。

  一不注意,她眼前又出現一隻異獸——那是隻長著四個頭的羊,身體由青銅造成,鏽跡斑斑;牠本來在咀嚼著建築物,一看見小河,便吐出咬至半毀的瓦頂,張開嘴巴發出羊叫,那聲音好像自帶混響。

  小河:「喔喔喔左!不對不對右!啊啊還是左吧!!」

  白布無視主人那無用至極的命令,從上方繞過第一個羊頭的噬咬——那兩排牙齒撞在一起,聽上去好像一場車禍;它又扭動著身體,在其餘三個羊頭之間巧妙地穿插,其主人被搖得「啊啊啊」地猛叫,但已不重要了。幸好,那隻羊怪的身體好像個鼎,座落於地上不能移動,白布鼓足馬力飛行,便成功逃脫,留下四個羊頭像盯著太陽的向日葵般,看著他們徒勞大叫。話又說回來,讓這種怪物到底跑,這城市是怎麼回事啊?

  小河:「受不了啦!小白!你說該怎麼辦!?」

  白布雖然不會說話,但他一聽主人的呼求,其中一個布角便浮起,好像舉手一般——小河便往上一看,希望果真在此——原來在那樓閣造成的大天花之間,錯落地分佈著幾個空洞,從那空隙中還能看見白天。

  小河:「嗚呵做得好啊小白!讓我們一飛衝天吧——!」

  她用力一扯,好像一位策馬奔馳的騎師,抓緊白布向上直飛,毫無遲疑。狂風打在她的大眼上,全部髮飾都被吹散,仍毫不影響那驚人的衝鋒。

  小河:「嗚呵~雖然不知道這裡是何地,但直到剛才為止都挺有趣的啦~再見啦!長著蛇尾的子民們!老娘要飛昇了!!在西方極樂世界等你——咳呵!?」

  然後她撞在空氣上。

  原來,那些樓閣間的空隙看似空空如也,其實都設有結界,就好像裝了強化玻璃窗。

  於是,小河的白日飛昇便告失敗,更開始緩緩落下。

  小河:(啊~啊~對耶~我怎麼沒想到~好短暫的第二人生啊~啊,不對,是第三人生來著?哎,本姑娘還沒玩夠啊~)

  當然,好歹曾經被稱為偽菩薩,如此結局實在有點不顧情面;於是才一瞬間,白布便已飛回來接住其主人,慢慢減速以減少傷害。

  小河:「小白!好孩子~!果然我有你就夠了——」

  接著,天上出現一個網。

  小河:「咦。」

  連舉起雙手做反應都來不及,她就被抓住了。

————

  城外,長城的末端,一匹白馬、鞍上俊秀、一隻牛、一位小惡魔,都正站著等待。

  眼前是雄壯的關口,單看此關已有充足的觀光價值,更令人難以想像城中到底有甚麼。一行人與「白齊」只差一條護城河——當然,說是護城河,其實就是一道空空如也的空隙,如果隨便踏錯腳,便會立刻化為自由落體。只見龍膽把投槍擲出,扔至對面,一道大橋便降下,連接起天長城。

  他們走過去,龍膽走在最後,好像在護送。等到他也走過了,橋便又重新升起,天長城也像蛇般緩緩移開,消失在雲霧間——換句話說,過河拆橋,已沒有離開的方法。

  等一下,這不是連逃走的機會都沒有了?然而,如今的小惡魔和牛頭人,已沒心思去思考這種事情——他們都期待著關口大開的瞬間。

  龍膽:「是我,『馬』!請開門!」

  他大喝一聲,城門便打開,一道晨光襲來,簡直像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

  達莉:「哇...」

  胡笳:「哇...」

  兩人除了張大口,發出似是而非的聲音之外,再也做不出別的反應。

  一看,以暗紅為主色的樓閣層層堆疊,天橋好像樹枝叢生,地面佈滿方整的畫像磚,皆刻有青龍白虎等意象,街道裡擠到水泄不通,各種聲響混作一團。單就第一印象來看,倒與樓蘭倒有幾分相似,就是再熱鬧一些,那人來人往的感覺更像黑水國。

  往來於街道間的「人」,長著蛇尾及鳥羽,在不平滑的磚上自然地遊走;又看,人們還帶著不少古怪生物,有一種看上去像匹白馬,然頭頂長一根角,四足沒蹄卻長著貓爪,一邊走路一邊按節奏發出類似鼓聲的叫喚。這些異獸在市集之間拖動著車輛、搬運著貨物,看上去就是個普通的城鎮。

  蛇人:「喂,快看...」

  蛇人:「那是...」

  人群如今的動作異常齊整——他們一走過,便免不了行個注目禮,面色怪異。達莉感覺到,這些人一半是在看龍膽,另一半——當然,是在看她和胡笳。從他們驚訝的神情來看,這門似乎很少打開,進來「旅客」更是千古未聞的罕事。

  龍膽:「兩位,這裡便是...嗯?」

  龍膽手才剛伸出去,話未說完,便察覺到遠方有混亂——異獸胡亂奔走跌倒,叫聲四起,天上好像還有某種物體在飛躍。

  龍膽:「何事...莫非祭祀發生甚麼意外...?抱歉,兩位,請你們不要走動!在下去去就回來!」

  說罷,他便策馬奔騰,飛也似的去了。

  達莉:「...」

  胡笳:「...」

  一大一小的兩人還沒反應過來,只得呆呆地站在城門前,像和媽媽走失了的小孩子。當然,他們始終也是盧德集團的優良成員,發呆了僅三秒左右,兩人便轉動著頭顱,看向眼前的市集——

  一看,這條街攤販成列,售賣的貨品五花八門:紋著光彩奪目的圖案,擁有如同女性美妙曲線的瓷器;雕刻成各種異獸人像,看上去如同真貨迷你版的陶俑藝術品;有著極端精細的「饕餮紋」刻印,雕著各種不明文字及符號的青銅器;看上去有如天女遺失的貼身衣物,光是欣賞已感到其柔嫩的絲織品;描繪著山水之美、人間之情,異彩紛呈的綿畫...

  此外,尚有書畫、樂器、美酒、木材、器用、五穀、果蔬、禽獸魚鱉、異寶奇珍,包羅萬象,不能盡錄,每走過一家店,後頭總有別的驚喜等著,這裡就是如此一座城市。

  達莉:(雖然他叫我們不要動...)

  胡笳:(這也太難了吧...)

  於是,兩人不約而同地對望,隨即開口。

  達莉:「只是走到旁邊的話...」

  胡笳:「也不算走動吧...?」

  嗯!不算!

  反正現在也只能等那位龍膽回來,急也急不來嘛——如此決定了,兩人鼓足幹勁,把幸未破爛的袋子準備好,立即展開「掃街」行動——遵照盧德大人的教導,情報永遠是最優先的啊。

  於是,達莉往前踏出幾步,看見有人經過,便又退回幾步,如此來來回回一段時間,胡笳也只好跟著她來來回回;直到抓到一個機會,她飛著衝進一個店家——絲綢如垂柳般吊下來,看來是賣衣料的小店。

  達莉:「你、你好!」

  商人:「歡迎...嚇!?」



  留著烏黑長髮的女性蛇人本來在執拾貨物,一回頭便嚇到蛇尾亂揮,也不知道是因為達莉還是胡笳——

  商人:「牛、牛魔王!?」

  答案揭曉,是因為牛頭人。確實,即便已經收起兵器,變回人型(當然還是牛頭),他仍然比店門還要高,胸肌如鐵塊,腹肌如護甲。如此猛漢走進來,被嚇至花容失色亦無可厚非。

  胡笳:「咦?沒那麼誇張啦,哈哈!俺只是個鬼差啦!」

  商人:「咦,啊...呼,是這樣嗎,失敬...?」

  沒有得到回應,小惡魔便浮起自己,飄到女商人眼前。同時,胡笳也勉強走進店裡,為了不讓牛角纏到絲綢,只好坐在地上。

  達莉:「姐姐你好...」

  商人:「啊!小姑娘你好!是陪爹爹買東西嗎...呃...爹爹...?」

  達莉:「那隻牛才不是我爹爹啦!」

  商人:「噫噫!奴、奴奴失敬,失敬!我到底在說甚麼...」

  胡笳:「哈哈!大姐,你看俺們都長著角,就想到一塊啦?達莉小姑娘可有個比俺厲害得多的爹爹啊!」

  達莉:「嗯嗯!沒錯!」

  商人:「很抱歉,其實...奴奴今天是替家父看店的啦...所以...見笑於人真是抱歉...」

  女蛇人一邊說,一邊不斷重複打恭作揖,好像一台壞掉的人形機械。

  胡笳:「沒事啦!又沒所謂。」

  商人:「話說兩位是...新的『棋子將軍』嗎?鬼差大人你是...『馬』嗎?」

  胡笳:「吽哈哈!大姐說甚麼呢!俺的樣子哪裡像馬了?俺的老兄倒是隻馬啦...嗯!?莫非你見過他了?」

  商人:「啊、不是!我只是問一問...失禮...」

  達莉:(棋子...?)

  對於這位大姐吐口而出的這個詞,達莉直覺地認為有點古怪,但在胡笳震撼的笑聲下,她並沒找到說出口的時機。

  商人:「呃...」

  胡笳:「吽...」

  達莉:「嗯...」

  眾:「...」

  然後,陷於寂靜。如果空氣中的「尷尬」可以用肉眼看見,如今這店家內部大概如同在迷霧中間吧。話題似乎無法再推進下去,從這位大姐身上獲得的情報怕且也不會比龍膽多;既然如此,還是進行一般人走進店家會做的那件事吧——

  買東西。

  達莉:「那、那個,我!要買東西!」

  商人:「啊!是的是的!我是賣東西的呢!」

  胡笳:「呃,大姐你可以先放鬆一些...」

  於是,她便手忙腳亂地開始翻弄那些布料——當然,她可沒有腳,準確來說是長長的蛇尾在左右晃動,差點揮中兩位客人,又將布料纏繞得亂七八糟。

  商人:「啊,又是這樣...抱歉抱歉!沒事的!這是常有的事!」

  達莉:(這是常有的啊...)

  胡笳:(那位老爹還真放心把店交給她啊...)

  未幾,她總算把纏在尾巴上的布料扯走,把頭髮重新整理,容光煥發地手持幾條精挑細選的綢緞。

  商人:「久等了!小姑娘你的話,我推薦這匹綵緞...頂級貨色,碎花圖樣,摸上去如雞蛋般光滑!因為小姑娘你很可愛,我認為可以做成小棉襖...不,長棉襖的話更好!啊!好想造出來!」

  達莉:「啊...呃...謝謝...?」

  商人:「嗯,然後這位牛大兄...看你一定是位英雄豪傑吧!那我便推薦這種花羅,你在別家可不一定找到喔!?堅實緊密,通風舒適,無論怎麼動都毫無問題喔!不過你個頭這麼大,我看要給你造個特別加大的大襟...袍袖也寬一些才好吧。我想要在那身肌肉之外展露你的文人氣質呢。嗯嗯...我覺得不錯...」

  胡笳:「嗚喔...好、好啊!」

  只見女商人東奔西走,一匹接一匹地拿出各式布料,往兩人身上按來按去,樂此不疲;不知怎的,他們兩個被這樣接待,也慢慢萌生一種不可思議的舒暢感。

  胡笳:(嗚喔...這位大姐,雖然做事有點笨拙...)

  達莉:(在專業方面感覺值得信任耶...)

  於是,回過神來,他們眼前已經堆積起林林種種布料,而女商人已經開始替兩人量度身高了。

  然後,達莉緊握拳頭,做了人生中一個重大決定,同時也是小女孩成長為「女人」的必經一步——

  達莉:「好!我買!」

  胡笳:「呃!?達莉小姑娘,雖然問得太遲,但你有錢嗎?」

  達莉:「嗯...我有這個...」

  她便從袋子取出一塊金光閃閃的板子——那是黑水國流通的貨幣「方錢」。原來,盧德一行人(其實主要是難陀)早前通過大量售賣食品飲料,發了一筆小財,連帶達莉也賺了一點。

  胡笳:「原來如此...可是,這是別國的錢...能用嗎?」

  達莉:「試試看吧...因為...」

  這可是純金啊。

  達莉還記得魔王大人的課堂——黃金是所謂的「強勢貨幣」,換句話說,到哪裡都能用;她便以雙手用力把方錢舉到商人面前,晃來晃去。

  達莉:「姐姐...我用這個付錢...」

  商人:「好~的,一共是嗚喔喔喔喔!?」

  商人嚇至退避三舍,彷彿看見某種怪力亂神之物,就差沒有拿起佛珠唸經了。

  達莉:「咦...?這、這個不行...?」

  她重新整理儀容,小心翼翼地取過方錢,上下打量一番,又施起某種法術,從手中出現一小道藍色的火球,那金塊的光澤在火炎中絲毫未變。

  是真貨。

  商人:「小姑娘,你怎麼這麼有錢!?」

  達莉:「這、這很多錢嗎!?」

  商人:「很多啊!我、我活這麼久都沒見過這麼大塊黃金耶!」

  胡笳:(嗯...?)

  達莉:(呃...?)

  還有這種事~?

  這麼一想,達莉突然想起盧德對黑水國的其中一個感想——因為黃金鑽石像石頭一樣到處都是,對黑水人來說根本沒有多值錢;反而,像咖啡、章魚燒這種新奇的東西,則可以在黑水國賣個好價錢。

  所以說,在這「白齊」裡,則是不一樣嗎?對他們來說,黃金是非常稀有的東西?

  達莉:(原來如此...因為困在地下世界,沒有辦法流通...就有這種情況...?)

  達莉似乎想到甚麼,腦海一閃而過一個曾經聽盧德說過的詞——「經濟」;然而,相比起這種知識,如今這位小惡魔心中有一個大惡魔正在浮現,愈發漲大。

  她察覺到一個事實。

  達莉:「難道說我很有錢!?」

  她的這句話意外地大聲,連街道上的人都不禁回望——當然,那也是因為這句話裡有關鍵字「有錢」。

  於是,某個街角裡,一位正在彈琴的長者默默看著這一切。

————

  小河:「啊啊啊嘰嗚喔哎哎——!!」

  一個莫大的繩網從天而降,將法王子的整個軀體緊緊包裹,被捕者接連發出難以想像是「人」的各式奇聲,似蟬似雀還似猿,若閉目聆聽,恐怕會以為是某種打獵紀錄影片吧。

  她便胡亂掙扎,光滑的手腳在網裡四處擺動,卻未見有任何進展;那繩網網格細小,看上去結實非常,更不用說其表面似乎有某種魔力在流動,微微發出紫光,靠蠻力逃脫恐怕不是易事——況且,這位腰幼大姐本來就沒多少蠻力。

  蛇人:「請不要再動了!」

  小河:「哈!可惜!從來沒人能命令大姐我啦!」

  當然,靠蠻力不行,就要靠「技術」了——只見小河的雙手手指交叉,突然如拍翼般模糊起來,結了肉眼無法看清的無數個印,一股法力便從她的眼傳至雙手;她便用力抓住那大網,繩串竟一一散開,分解為一條條纖維碎片,最終又變成塵埃粉末,飄散至空氣中。 

  這便是小河專屬的法術,在一定程度上操縱時間壽命的秘法——「逆劫」。

  蛇人:「這是...繩子自己崩解了!此人通曉巫術!」

  小河:「別過來!不然讓你們變成老頭喔!兩百歲的那種!胸部垂到地上的那種喔!」

  蛇人:「呃呃...!」

  小河抬起雙手成爪狀,好像一個威風的職業摔角手,站在已化為粉末的繩網中心轉圈。蛇人見狀,環顧左右,不敢向前,威嚇顯然有效。話又說回來,此法術對生命體使用其實效果有限,但對方不知道啊。

  對峙期間,正當以為要上演全武行,突然馬蹄聲隆隆,原來殺出一個程咬金。

  龍膽:「不好意思!請問是怎麼回事...咦,這位是...」

  小河:(哎哎~!?嗚喔~大帥哥~)

  飄逸秀髮在眼前飛揚,近乎女性化的美顏滑出兩滴甘汗,彎彎長睫配合銳利濃眉原來意外合襯——小河一見此美貌,其大眼似有星光閃爍,便開始瘋狂上下打量,眼睛彷彿新增了自動掃瞄分析功能。那位將軍從馬上下來,她目不轉睛地一直跟隨,直至對方似乎感覺到些許不舒服,亦不打算罷休。白布也從網中出來,眼見主人如此模樣,似乎想吐出一口氣。

  白布:「...」

  蛇人:「龍膽大人!你回來了嗎!」

  蛇人一見這位大人,立刻點頭哈腰,退出一條路。

  小河:「哎啊啊哥哥你叫龍膽啊呵呵呵~好帥的名字誒嘻嘻~你好嗎嗯嗯~?」

  龍膽:「你、你好...嗯,小姐莫非是達莉姑娘和胡笳兄的同伴?」

  小河:「啊、正是!」

  龍膽:「太好了!請您跟在下來吧!」

  小河:(嗚喔喔~帥哥的邀請~要是拒絕的話就太不解風情啦~呃等一下!?)

  這一瞬間,小河面色一變,看著眼前露出完美微笑,向自己伸出美手的美男,突然有了別的想像——

  小河:(他剛才這麼說...莫非他們兩個已經被當成祭品了嗎!?這、這是美男計啊!太卑鄙啦!竟然故意用本小姐最應付不了的招數!不可以中招——!)

  龍膽:「請問...?」

  小河:「抱歉——!喝!」

  龍膽:「哎!?小姐——!請留——」

  只見小河絕情地拍開俊男的手,一跳跳上白布背,含著淚飛走。

  小河:「對不起!我們是不可能的啊——!」

  龍膽:「!?」

  小河:(啊啊~真是短暫的戀愛啊...可是我如今有更重要的任務,必須幫助魔王成就大事...哎等一下,我有這麼說過嗎?又好像沒有耶~我主要是想到處玩呢~可是說到底和大家成為朋友了,重色輕友是不行的啊!請不要再追我了~)

  小河扯著白布一直向前飛,一邊還在腦中演起八點檔,絲毫沒在意眼前之景,彷如一名在高速公路上踩著油門,灌著烈酒,播著強勁音樂猛衝的司機。

  平民:「龍大人,那裡是...」

  龍膽:「不好!小姐,請別再往前了!快回來啊!」

  小河:「別再說了!你是挽留不住本小姐的!我——噗嗚!?」

  結果可想而知。

  一股強烈的撞擊感走遍全身,隨即便是清脆的木頭破裂聲——她高速撞進了某座建築物裡。

  龍膽:「大、大事不妙...」

  目睹此景,美將軍和蛇人們呆了三秒。畢竟那可不是甚麼普通的建築——廣大的地基、明顯較高的樓層、美輪美奐的外牆,一一訴說著這座地標的重要性。

  那是屬於「王」的宮殿「白齊台」。

————

  商人A:「請看這個!頂級絲綢為原料,腓尼基紅染成的大秦風格長裙!」

  達莉:「買!」

  商人B:「小人推薦這個!傳說為夏后氏之璜真品,佩於身上會發出七彩光芒的最佳傑作!」

  達莉:「買!」

  商人C:「小姐請看看這個!出自白齊大師級工匠之手,仿殷商風獸面紋青銅酒爵!」

  達莉:「Ma...呃、可是這個我似乎用不著...」

  胡笳:「達莉大小姐,可以買來送給盧德大人啊!」

  達莉:「對耶!買!」

  大街裡已是萬人空巷,數之不盡的蛇人擠到這條小小的商店街裡,在中心的正是彷彿被當成佛像祭拜的小惡魔達莉。只見她一手拿著幾串雞肉大吃特吃,另一手則揮動著小手指,宣告著下一個要買的獵物。

  當然,在旁邊,牛頭人胡笳抱著一個又一個箱子,如一位精湛的雜技藝人。即使被當成達莉的專屬男僕,他似乎沒有很在意,甚至有點樂在其中,跟隨著小惡魔的舞步踏起響亮的牛蹄。

  胡笳:「買買買!都買!」

  達莉:「好!我還要買那個!」

  商人:「沒問題沒問題!」

  就這樣,這群人在街上發起了不比祭典弱的遊行,各個種類的每一家店舖——美酒、食器、布匹、青銅禮器、珠寶、畫卷、工藝品,乃至異獸,一一圍在大小姐身邊,變成她的所有物。

  達莉:「啊哈哈哈!都是我的東西耶!」

  只見小惡魔笑得開懷,不自覺地跳起小舞步,腦裡似乎聽見不存在的背景音樂。這一刻彷彿是她的人生高峰,簡直像長了對翼在空中浮遊一樣舒爽——雖然她本來就會飛啦——

  直到。

  胡笳:「怎麼了,大小姐?」

  達莉:「啊...錢都花光了。」

  達莉搖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錢包,原來她竟在剛剛一小段時間內已散盡家財,當場回復清貧之身。

  商人:「...!」

  沒想到,一聽到這微弱的一句話,那群像蒼蠅般聚集起來的商人竟立刻雞飛狗走,一哄而散,彷彿留下來會遭到窮鬼詛咒一般。

  達莉:「咦...咦?」

  才一剎那,街道又回復原狀——正確來說,由於做了不少生意,不少店舖今天都直接關門了,因此比之前還要冷清,剩下兩個窮光蛋在冷風中發呆。

  胡笳:「真、真是一錢如命的人啊...某種程度上也算厲害吧...」

  達莉:「不過買了好多東西,好開心...人生中第一次這樣耶...」

  馬(?):「呼呼...」

  達莉:「啊...你叫甚麼名字好呢...」

  胡笳:「嘻嘻,這傢伙和老馬還挺像啊。只可惜你是公的呢...」

  財迷心竅間,達莉竟然還買了匹馬:一看,此「馬」有雪白驅體、赤紅長毛、黃金眼瞳,頭上的毛還形成類似羊角的形狀。

  胡笳:「好...就讓你幫幫忙...」

  當然,既然不買也買了,就讓牠好好工作吧。只見胡笳便開始將買下的戰利品放到馬背上,這才發現此赤毛馬力氣極人,背負力竟不比健壯的牛頭人弱。未幾,其背上已多出山一般的箱、盒、包袱,奇珍異品無數,活像個移動文化展覽館。

  胡笳:「吽哈!如此一看,還真是大買特買了呢!爽快也!」

  達莉:「嘻嘻...是啊...呃...」

  然而,達莉看著自己的戰利品——一堆自己根本看都看不懂的物品,內心卻漸漸冷卻下來,狂熱的滿足感悠悠散去。她慢慢下降,最終輕輕回到地上。

  胡笳:「小姑娘...?」

  於是,這位小女孩又獲得了一個「成年體驗」——爆買的後悔感。

  達莉:(原來我買了這麼多東西嗎...?那些錢居然可以買到這些...早知道的話,應該買些更實用的東西...話說...除了送給社長大人的禮物之外,其他的東西其實用不著吧...)

  更不用說,他們本來就不是來買東西的啊。

  達莉:(不行!現在不是買東西的時候啊,我在做甚麼...等一下,現在應該...應該先考慮的事...)

  達莉:「牛...牛!沒見到那位龍膽哥哥嗎?」

  胡笳:「啊,你這麼一說,似乎是沒有回來——不等一下,該不會是因為我們已經...」

  達莉:「啊...」

  當然,他們早就不在剛才說好的「原地」了。事實上,經過剛才的商店街遊行之後,兩人已不知走到何處。如果是這樣,那就完全是他們的過錯了。

  達莉:「怎、怎、怎麼辦...啊啊啊...」

  胡笳:「先、先別緊張!要不問問別人吧?那位將軍看上去挺有名的,應該有別的人認識他吧...俺看看...」

  於是兩人東張西望,試圖在變得冷清的街道裡找出甚麼——說來奇妙,剛才人潮洶湧之際,難以看清形勢;現在人們都跑光了,反而可以輕易發現——有位老人一直坐在某個小角落裡。不發一言,但一直都在。

  一看,長者盤坐於一塊破布上,架起一塊木板,上面就寫了一個「賣」字,卻不見他擺出甚麼貨品。

  胡笳:「甚麼啊?一個怪老頭...達莉,怎麼了嗎?」

  達莉:「...」

  達莉便盯著他看,雙眼猛眨——這老爺爺尨眉皓髮、龍鍾潦倒,看上去不過是個在街邊行乞的可憐老人。然而,小惡魔卻察覺他氣質非凡,身上似有一種「味道」在散發,而這味道,達莉覺得有些熟識——不、是相當熟識。

  更不用說,整條街只有這位老人並非蛇人——就和龍膽一樣。

  胡笳看了看達莉,察覺到她那死死的視線,便立刻走過去。

  長者:「...」

  靠近一看,那老人愈看愈老,毫無特別;倒是胡笳察覺老人身後放著個奇特的古琴——一般的琴有七弦,此琴卻有十弦。莫非是寶貝?

  於是,他走到老人眼前,巨大的影子完全掩蓋後者,便伸出有力的手指,指向那十弦琴。

  胡笳:「老頭,這琴你賣嗎?」

  長者:「不賣。」

  老人絲毫未動,頭也不抬,眼前站著龐然大物也毫不在乎。

  胡笳:「那你賣何物?」

  長者:「你要買何物?」

  胡笳:「你不告訴我賣甚麼,俺怎知道有何可買?」

  長者:「你不告訴我買甚麼,我怎知道有何可賣?」

  胡笳:「你...你不是商人嗎!?」

  長者:「非也。」

  胡笳:「那你為何放這個牌啊!」

  長者:「自然是為了賣東西啊。」

  胡笳:「所以說你要賣甚麼啊——!」

  長者:「不清楚呢。你說呢?」

  胡笳:「吽啊啊——!你在耍我吧!臭老頭!」

  達莉:「等、等一下...啦!」

  牛頭幾乎就要舉起那古琴一下敲下去,幸好達莉及時趕到,以飛腿攻擊其後膝。至於那怪老頭,看著暴怒的怪物竟未退半步,起身拿走古琴。

  長者:「不買的話,老夫走了...」

  達莉:「呃...請...等...」

  老人正欲離去,少女卻覺得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跑了。於是,來不及組織句子的當下,她乾脆就直接將「關鍵字」說出來。

  達莉:「黑...黑皇后?」

  長者:「...」

  果不其然——那老人聽見這個詞,便停下動作。

  機會來了。

  達莉:「我、我要買東西!」

  長者:「...好啊。」

  胡笳:「達莉...這老頭根本不打算賣東西啊...瞧,他手上這破琴又不賣,還有甚麼可以賣?身?俺可沒興趣——」

  達莉:「也、也不一定是看得到的東西...才能買...吧...」

  長者:「喔?比方說?」

  那老人總算回頭,向達莉刺去一個凌厲的眼神——與那老邁的軀體相比,他的雙眼好像藏著千軍萬馬,比那位龍膽有過之而無不及。意識到這點,達莉更肯定,她找對人了。

  達莉:「事、事實上!龍膽哥哥委託老爺爺你幫助我們的!」

  胡笳:「咦、是這樣嗎——」

  達莉:「是的啦!」

  長者:「龍膽哥哥...?喔...他這樣說嗎...?怪哉...」

  達莉:(他果然認識龍膽!既然這樣...)

  達莉:「我要買...你知道的事情!情報!」

  長者:「買情報?」

  達莉:「嗯!魔王大人說過,情報是最值錢的...!我想知道...關於這世界的事,關於那個黑皇后,那些黑泥的事!請賣給我這些情報!」

  長者:「嘻嘻...小姑娘,你這樣說,不怕老夫漫天叫價?」

  達莉:「可是...至少你開價了啊...?」

  胡笳聽得有點暈頭轉向,少女和老人倒是相視而笑。

  長者:「哼哼...不過呢,小姑娘,你剛才既然都謊報了龍膽的委託,何不直接叫老夫免費提供情報呢?」

  達莉:「啊,對耶...不、不對!我、我沒有撒...謊...」

  長者:「哼哈哈!沒事沒事,年輕人就是要犯些錯誤。」

  白髮老人高笑起來,他愈笑,那股非凡氣質便愈發強勁,直到他的眼睛染成赤紅。

  長者:「...哼哼,小姑娘,你受過的教育很出色啊。」

  達莉:「呃...因、因為我的老師是,最厲害的魔王大人盧德!」

  長者:「魔王盧德...嗯...好吧...」

  說罷,他便幾乎用拋的,把手上的十弦琴交到小惡魔手中。

  達莉:「呃哇!?」

  長者:「來,這個賣你。」

  達莉:「咦?我、我不是要這個...」

  長者:「老夫知道,但在大街上可不方便說這些事。就先來陋室喝杯茶吧。」

  胡笳:「喝茶!?你、你想對小姑娘做甚麼!?我胡笳可不會允許!」

  長者:「牛老弟,你想到哪裡去了...你當然也要一起來...嗯?」

  說到這裡,三人都清楚聽見——從遠方傳來爆炸聲。一看,似乎是來自某個宮殿。

  達莉:「那是...」

  胡笳:「我好像瞄到某個熟識的影子...」

  長者:「哎啊哎啊...」

  長者慢慢吐出一口氣,眼睛發著微微的赤光。

————

  小河:「痛痛...」

  不知過了多久,小河總算從痛楚中醒來,睜眼一看,卻發現成了黑夜。

  小河:「嗯...?我在哪裡...等一下,剛才...」

  等到她的意識回復,才慢慢了解情況——她如今在室內。

  小河:「對耶,我好像撞進某個地方...小白?小白——!?」

  被她撞破的洞口就在不遠處,打進來的光線已是唯一光明。依靠這光,她勉強看得見不少物件——多是雕成各種形狀的青銅器,雖然手藝精湛,卻像垃圾場一般隨意堆積。除此之外,再無任何生氣。若是一般人,身處此地恐怕會感到幾分寒意吧,然而——

  小河:「和老家挺像的嘛...」

  這種氣氛,和小河久居的樓蘭龜背城,倒是頗為類似。於是,她不但沒逃出去,反倒自然地向著暗處前進——畢竟,跑出去的話又會被抓住耶。

  小河:「啊!小白——!」

  很快,一塊白布從暗處飛出來。見牠停在主人面前,搖擺身體。

  小河:「甚麼甚麼?你找到甚麼了?」

  她便跳到小白身上,快速通過黑暗的走廊,穿過一幅幅山水畫卷、岩雕、更多堆積的青銅器——最終,眼前出現一絲微光。

  小河:「這是...」

  這是一個大殿。

  四周圍著四十九條柱,空空如也的大殿裡只有一個石台,台上擺放著無數個物品,藍色螢光正是從那裡放出的。

  小河:「酒杯...?不對...」

  靠近一看,那個石台上面畫著一個個格子,無數個微型石像被置於網格之間;盯著仔細看,有幾個石像還在緩緩移動。

  這是棋盤。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