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們都在自製Out-focus的寂寞
 
 
試過將一張照片不斷放大下去嗎?
很快地,
你就會看不清楚相中人的輪廓了。
 
可是,
你知道嗎?
就算照片變得模糊不清,




你在我心中的解像度始終是1000萬像,
我把弄着的也只不過是寂寞而已……
 

 
1
 
柳樂和普普相遇的事,他第一個要告訴的人,就是Serena。
深夜時份,柳樂如常寫了一封電郵給Serena,信中寫着這天發生的「趣事」:
 
我在午飯時間遇上了鄰校的一個女生,她居然點了餐廳內出名辣死人不賠命的星洲炒米!




不出我所料,她嗆到喉嚨了啦!我看見她紅得像關二哥的一張臉,她面前的水又喝光了,最笨的什麼?是她居然膽敢揮手叫人斟水,真的未死過!忙到頭頂冒煙的待應,裝作對她視若無睹是常識吧?
唉,坐在她對座卡位的我,只好逼不得已地充當臨時待應,替她斟了水……我也不知到底是她笨呢,抑或,我才是那個見義勇為的笨蛋?
 
這只是兩人相遇的上半部。
他沒有告訴Serena,或者說,他刻意隱暪了,後面發生的事。
 
 
2
 
故事下半部,在同日的放學後發生。




柳樂準備乘搭地鐵回荃灣,由於太口渴,就走到旺角港鐵站便利店的大雪櫃前,想買一枝綠茶,他走到店門前,卻見到午飯時坐在他對座那位「星洲炒米敗者」鄰校女生,正站雪櫃門前,僵持着動也不動。
他覺得很奇怪,便順着她的眼光看,原來,女生一直盯着盯着架子上那一排綠茶,和旁邊的一個「買一樽原價$8、買兩樽特價$12」的廣告牌子。
他恍然大悟,明暸她在苦苦思索什麼。
不過,想想也對,一個人買兩瓶綠茶幹什麼?要用來舉重嗎?還是做攻擊性武器?
這時候,女生突然驚覺身後站着其他顧客,便移開身子讓他先買。柳樂拿起兩樽道地綠茶,將一樽遞到她面前。
女生發呆地看着眼前那瓶綠茶,視線才慢慢移往柳樂臉上,看清楚是她的救命恩人,對他驚喜地笑起來了。
「你好!」
「妳好。」
——那是兩人正式說上的第一句話。
「你怎知道我想買綠茶?」她從他手中接過。
「因為,我也想買。」柳樂笑笑,很努力的盡量輕鬆的說:「這種情況最討厭。就算沒特價,或者偶有特價,既然都準備買,一拿起便爽快去買了。但是,必須買兩瓶才有特價,反而叫人心煩意亂,心想不如不買啦!」
她亮起雙眼微笑,「我也這樣想。本來,我已想買另一個牌子的綠茶了。」
「這隻日本牌子的綠茶,已是最好喝的啦。」他卻搖搖頭,「其他牌子都太甜,令人難以相信它們聲稱的無糖吧。」
「我同意。」
兩人走到收銀處結賬,柳樂用八達通付款,普普想從銀包掏出六塊錢給他,他搖搖頭說:「不用了,我請。」




「這樣不好。」
「那麼,掏回八元給我。」
「為什麼?」
「因為,一枝要八元!」
普普給他逗得笑了起來,「那謝謝囉……下次輪到我請你飲。」
「這個當然。」他在便利店門外說:「拜拜。」
「拜拜。」
柳樂走到月台,看看顯示版,荃灣線的列車要待四分鐘才抵達,他便坐到一張冷冰冰的座位等着列車到來,趁四周沒職員,扭開綠茶的樽蓋連喝幾口。
普普遠遠看到他,遲疑了半分鐘,走到他身邊的空位坐下。
「我忘了說謝謝。」
「妳忘了妳剛才已說過了。」
「不,是星洲炒米那件事。」
「對啊,妳一點也吃不得辣啊!」
「我可吃一點點辣,但怎也沒想到會辣成那樣啊!」
「那麼,妳以後要緊記,只有周二或周五才好光顧。」




「為什麼?」
「因為,賽馬日在周三、周六或周日舉行。」
「星洲炒米辣與不辣,跟賽馬日有關嗎?」她奇怪的問。
「當然有關!」柳樂說:「星洲炒米的辣度,操縱在廚師手中,妳要知道,大部分廚師都是賭徒。所以,周三、周六或周日的賭馬日,他們總會心情亢奮猛加辣囉!」
她簡直匪夷所思,想一想又問:「那麼,周一和周四呢?」
「輸馬呀!還不狂加辣洩憤,辣死我們為止嗎?」
普普給他引得開懷大笑。
這時候,她扭開綠茶的樽蓋,正欲舉樽欲喝,柳樂卻及時阻止了她,低聲說:「不能喝。」
普普完全沒思考他的話,就聽話的把舉高到一半的手臂放下。
一名路過附近的男職員,猛瞪着柳樂,神情似有不忿的走過兩人身邊。等到職員走遠後,他才告訴普普:「地鐵範圍內不准飲食,我上星期見到有個男人給活活捉住了,要罰款五百元!」
「真的嗎?」
柳樂看了在不遠處頻頻回望的男職員一眼,對她說:「來來來,妳喝一口試試。」
「才怪。」
這時候,往荃灣的列車抵達月台,車門打開,柳樂站起來,走了幾步,卻發現普普坐着沒動,他回頭看看她,她神情猶疑的說:「我——」
列車開始響起「請勿靠近車門……」的警告聲。




柳樂完全理解,向她笑着揮揮手,「OK,拜拜!」他轉身便步進車廂內。
普普看到柳樂找了個背着月台的座位坐了下來。
凝望着他的背影,她奇怪自己為什麼會有種不捨得他的感覺,車門此時關上了。
——這算不算是他第二次拋下她呢?
雖然,這個想法很傻,但她竟真有那種感覺。
在餐館的時候,她尚可說自己無能為力。但這一次呢?她卻像自願被他拋低。
眼見列車很快開行,本來已關上的車門,倏地打開了,普普看到不遠處有一扇車門,夾着一個乘客的手袋,讓車門啟動了安全裝置,自再彈了開來。
 
這恍如一種,
關於命運的巨大的轉機。
 
彷彿有一股巨大的動力在身後驅動,普普不再考慮的便站起身來,在「請勿靠近車門」的警告又響起,車門即將再度關上之前,她閃身衝進車廂裏,坐到柳樂身邊去。
又是一付垂頭喪氣在看漫畫的柳樂,側着頭看一眼身邊的普普,他整個人呆住了。
「咦?妳怎麼又上車了?」
她當然無法告訴他,她要乘坐的,其實是對面月台的列車。




「我——」不善辭令的她,總算找了個尚算不錯的藉口:「我本來要等候一個同學……但決定不等了。」
柳樂好像寬心起來,他笑笑說:「原來是這樣啊,我還以為妳不敢上車。」
「不敢上車?」
「妳大概認為我對你有所企圖,跟我同車不知會發生何事,才決定等下一班車才上吧。」
普普恍然大悟,她不上車居然給了他這種錯覺,她搖搖頭,輕鬆笑了起來,「不會!你在中午救了我一命,否則我早已死掉了!」
她真口渴,懷疑是那碟星洲炒米未解除的辣,她看兩邊車廂中也沒職員巡邏,逕自喝起綠茶來。
柳樂揚起一邊眉笑,「你把我說得像上帝,可以操縱妳的生死大權!」
普普又給他的話逗笑了,這個看似又宅又沉靜的男生,為何一開口說話,她就會忍不住笑的呢?
任天堂也是這樣。
只要有他的場合,總能令她開懷大笑。可是,小任逗笑的對象,畢竟是一大群人。
是的,任天堂有個綽號叫「全宇宙的朋友」。當全宇宙都需要他,他有太多人要照顧了,她很少有機會能獨享所有歡樂。
兩人之間並肩坐着,靜默了近一分鐘,柳樂問:「對啊,妳喜歡看漫畫嗎?」
「喜歡。」說謊。
「妳最喜歡看哪幾套?」
她一下子說不出來,結結巴巴的說:「……喜歡的有很多呢。」
「喜歡哪個題材?」
她真的說不出來:「其實,我看得很雜亂,哪個題材都會看。」
「我也一樣。」柳樂臉上有種趣味相投的興奮感,他從書包裏掏出一本《火影忍者 1》,「這本妳有看過嗎?」
「沒有。」
「給妳看!熱情推介!精彩過核爆!」他催促着說:「快看啊!」
男校的男生都是這麼奇怪嗎?一提起漫畫,他的雙眼就像看到鑽石般閃閃發光。
普普受不了他的熱情推介,接過漫畫欣然翻看。
就這樣,兩人並肩坐在車廂裏,分別看着《火影忍者 1》和《火影忍者 2》。普普不知怎去形容自己的感覺,但她感謝那個被夾着手袋的冒失女乘客,讓她鼓起勇氣踏上車來。
不知不覺,列車由旺角跑到大窩口站了,只差一個站就到荃灣尾站了。
柳樂順理成章地問:「咦,妳也住荃灣?」
「……對啊。」
「我們兩間學校上早課的時間應該差不多,理應乘車時間也相若,為什麼我好像從沒見過妳?」
普普的謊話恐怕要到此為止,但她腦中靈機一閃,反問着他:「對啊,我也好像從沒見過你!」
他半認真半開玩笑:「我們可以當對方的鬧鐘,每天準時叫醒對方上學去!」
「這提議不錯。」她也半認真半開玩笑的回應。
眼看車子到終點,柳樂已把手中的《火影忍者 2》看完了,瞄一下普普的進度,她讀不到漫畫的四分一。他訝異地說:「真想不到,有人看漫畫比我還要緩慢,據說女孩子一小時可看上三、四本!」
「怎麼看?」
「怎麼看?用雙眼看啊!」
兩人乘搭自動電梯的時候,柳樂把兩集《火影忍者》一併塞到她手中,「我在荃豐中心借的,明天才到期還書,妳看完拿去還就可以啊。書後頁印有漫畫店地址,租書錢已付。」
普普捧着兩冊書,有點不知所措,「不,我還給你就好了。」
「也好,我明天回校可再借給同學看,放學才歸還,真划算!」柳樂爽快地說:「明早七時,我倆在月台的車頭位置等好嗎?」
普普為了圓自己的謊話,勢成騎虎的苦笑一下,「沒問題。」
「對啊,妳住荃灣哪裏?」
「我住在——」她從沒來過荃灣區,對這個地方一無所知。她慌忙把眼光亂掃,正好瞧見那個不同閘口的指示牌,她隨口說:「愉景新城。」
「哦,這也難怪,我住綠楊新村。我倆居住的地方正好是反方向。在地鐵站兩旁的極端,中間的路程相距約十分鐘。」他恍然大悟:「所以,早上乘車的時候,我們才會一個坐在車頭,一個坐在車尾吧!」
普普暗地吁口氣,情況真險!她剛才差一點便想說住綠楊新村了,路牌上的「愉景新城」指向←,「綠揚新村」的指向→。幸好隨口說說的她沒選錯,否則,只要繼續同行下去,謊話會給揭穿的吧。
在地鐵站口,柳樂看着她雙手抱在胸前的漫畫,對她千叮萬囑:「這本好看,記得要看完!」
普普知道他對漫畫有多熱誠。他的熱誠度是,他希望能感染到身邊的人也愛上漫畫。
她用力點頭答允,「一定會看完!」
「明早見囉。」
「明早見。」
 
 
2
 
好幾次,柳樂想將地鐵相遇的下半部故事寫進電郵裏,但又始終無法順暢地寫出來。
老實說,他對電郵裏的每一句、每一個字都非常講究,大概由於太重視收信的那個人了。又或許,這一切都是藉口,真正的原因是,他自私地不希望讓Serena知道,有普普這個人。
把電郵寄出後,柳樂又忍不住打開了電腦的文件夾,在My Pictures中選了「Serena」的照片,一張一張看下去。
那是他拜託Serena的朋友替他拍下的,拍攝的時間,是她在留在香港的最後一天,她緊接着就出發去英國倫敦留學了。
柳樂最喜歡那一張,她站在熙來攘往的人群前的單人照。
也許吧,由於離別的大限將至,她的笑容中有着一種安靜的神傷,柳樂總會凝視着照片,不其然地看呆了。
然後,他會用滑鼠劃過Serena的輪廓、她高高的鼻樑、她永遠似欲語未言的雙唇,再把照片一直的放大、再放大下去,她恍如逐漸的迎向他面前,直至整張照片也Out-focus,她又恍如消失不見。
他總是心裏害怕,把Serena的影像回復正常,才安心地關上電腦。他會看看漫畫書、玩玩網上遊戲,或者聽聽收音機,到了不得不睡的時候,他便會蜷縮在牀上的一角,想想與他相距八個小時時差的她一切的一切。
事實上,柳樂老早發覺自己是個很害怕很害怕寂寞的人,但他無法改變這個狀態。
 
 
 
很多很多個晚上,
我總是閉起雙眼假裝睡着,
好想有個人會忽然把我拍醒,
把我營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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