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地黃花堆積,秋意正濃。
 
朱雀分舵的光景與鄰近洛陽的青龍分舵大相徑庭,這裡的一壁一柱、一椅一桌、一草一木,都非常講究,猶如顯貴豪門的府邸。這樣的地方,多會消磨人的戰心,埋沒俠者的義勇。安逸的地方實在太危險,尤其凶險世道中的一點浮華處。
 
江西一帶尚算安穩,情況比青龍分舵那邊的好得多,歇息休憩的時間自然足了。來了五天,大家都認識了,除了獨行。大白天他都躲在廂房,秋月上梢頭的時候才出來走動,偶爾碰見的只有夜不能寐的冷刀。
 
獨行推開了房門,慢走了幾步,陡然覺得冷。深秋的月原來很冷,月光很冷,月光底下的風也很冷,風吹過的世間更冷。他身上的衣物雖是簇新的,但任何人看上去都會覺得是破舊的,仍然是墨黑的戰衣,墨黑的短披風。朱雀分舵的人從第一天看到他,就感覺他難以接近,畢竟他沒有對他們說過一句話,誰又想到黑色不單止是長了刺的顏色,還是孤單、怕冷的色彩。
 
這裡最多的,就是秋菊和人,所以他的孤單其實是自找的。可是偏偏對着這些不熟悉的人,他找不上半句話來談,因為他沒有過去。直到今天都想不起丁點過往的事,亦害怕記起來,害怕自己以前並非一個好人,當一個壞人有此般武功,這片地獄也許是由自己繪畫出來的。
 




他收斂思緒,縱身上頂,蹲着呆呆的看月亮。這𥚃更冷了,不過他就是要證明自己其實不怕冷,高處仍勝寒。
 
「獨少俠!」
 
他瞧見一個人在下面呼喚着他。獨少俠!這是個討厭的稱呼。一聽便知是朱雀分舵的人。
 
「這個月亮真有這麼好看嗎?」
 
獨行知道再不下去,這煩心的聲音也不會消失。
 




「下來就好、下來就好!獨——」
 
「獨行,莫再稱少俠了。」
 
「沈某人聽聞閣下不甚步出房門,這裡是不是有甚麼讓閣下覺得不合適?」
 
「沒有,沈舵主想多了。」
 
「哦,還以為閣下不認得沈某人了。」
 




這朱雀分舵的沈策全,雖是舵主,卻不具氣勢魅力,反似個文質彬彬的中年書生,不知怎麼會當上舵主,跟鐵驚寒比起來,則望塵莫及。獨行第一眼看見他,就是不喜歡,特別是他那不如是八面玲瓏還是習慣虛偽的笑容。
 
「閣下不太喜歡說話吧?」
 
沉默正是最佳的回答。
 
「還是閣下不喜歡沈某人?」
 
「我只是好奇,你到底是怎樣當上舵主的?」
 
沈策全笑了一笑,道:「看來閣下真是不太喜歡沈某人啊!閣下可知道朱雀分舵原本是甚麼地方?」
又是沉默的回應。
 
「這裡像個府邸吧?此地原是徐王府,徐王乃沈某人的丈人,五年前的巨變,他們都已灰飛煙滅。徐王府也不是徐王府,沈某人接掌之後,便成了朱雀分舵,以徐王的金銀財帛廣招俠者,此處的義士舉沈某人為舵主,總舵主也答應了。」
 




「你會不會武功?」
 
「不會。」
 
「這個時勢,不會武功的人大多不會活得長,你就不怕?」
 
「當然怕!沈某人看得出來,閣下的武功很高。只要閣下願意留在朱雀分舵,沈某人怎會是個短命種?」沈策全說話前後,都帶幾分笑,似乎世上所有的事情,皆是笑得出來的閒事。
 
「我的去留,都隨冷刀他們,你不用擔心我不辭而別。」
 
「對、對!冷刀!沈某人正想說說他!閣下跟冷少俠是朋友吧?有一事沈某人不便對他說。」
 
「說吧。」
 
「這裡有位鐵慌炎,就是鐵舵主的親弟。他總是認為鐵舵主是冷少俠所害,怨憤極深,沈某人解釋過了,可惜他不會聽進去。他這個人就像猛火暴雷,先打而後快。幸好這幾天冷少俠跟閣下一樣,日間罕露一面,他倆還沒有碰面。閣下千萬不要讓冷少俠跟他碰上⋯⋯」




 
「不講理的人,有何可怕?」
 
「這⋯⋯萬一他倆動手了⋯⋯」
 
「冷刀一定不會敗。」
 
「不是勝負的事啊⋯⋯」
 
「別吞吞吐吐了,這鐵慌炎在哪?」
 
「閣下打算——」
 
「他在哪?」
 




「西廂。」
 
夜裡最不安靜的西廂。新春到霜冬都是這麼熱鬧,因為最好的酒與最好酒的人都住在西廂。
 
「慌炎,你的酒量可真驚人呀!」
 
「老夫再年輕二十歲,也喝不過你!」
 
「哪裡哪裡?藏花,你這小子少喝而已!楚老頭你也老當益壯,怕是過謙了吧?來,再來一杯!」
 
山河破碎風飄絮,魔影縱橫滿人間,如此日子,竟然還有人能盡興大飲。三人共飲,漸入忘我境界,楚夫子,藏花生,將進酒,君莫停。或者在可以盡興的時候就要盡興,他們喝得了今夜的酒,不一定能看得見明朝的晨露。兩國交戰,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然而這個年頭,身處正氣難存的煉獄,要死又豈能撐到百戰十年?就像鐵驚寒,身懷絕世武功,貴為一舵之首,又何曾想到會死在自己的地方?
 
獨行悄悄走近他們,這三個人他都不認得,只幸沈舵主剛剛拉住了他,簡略的介紹過這些人。年過耳順的是楚風流,如此飄逸不群的名字,卻有着不相符的外號——「楚霸王」。最年少的便是柳藏花,「問花手」的名堂雖看似溫婉浪漫,但他是個取人首級如探囊取物的狠角色,
 
「年輕人,你來這所為何事?」滿臉通紅的楚風流原來未醉,一雙耳朵清醒得很。年逾花甲之人,總是深藏不露。




 
「楚前輩,我有話要跟鐵慌炎說。」
 
鐵慌炎盯住了他,可是不一會又再大喝起來,喝完方道:「你是青龍分舵的獨行吧?我還以為你是個啞巴,來了幾日都不曾聽你說過話。」
 
「不重要的說話,少說又何妨。」
 
「你跟冷刀是一伙的,我猜你要跟我說的就是他。」
 
「對。」
 
「他害了我哥,不敢見我,着你前來算是啥意思?」
 
「他不知道我來這裡。」
 
「那麼⋯⋯你就是要管閒事。」
 
「看來你真的不講理。」
 
「我就是不講理!你要我聽你的,先讓我折服!」
 
鐵慌炎一掌擊出,酒杯頓化一顆鐵蒺藜,直取獨行心門。杯未至,人已跨出,實而不華的一拳同時如衝車破城門般撞在獨行腹上。
 
如斯猛攻,豈能一一招架?獨行攏拳硬碰,搗碎了酒杯,腹上的一拳卻躲之不過,風中飛絮似的連跌六步仍不能穩足,餘勁將他推上半空,難再落地,因為鐵慌炎已經縱了上來。這刻他才想起鐵舵主當日苦戰之時的一句話。
 
「如果慌炎在這,他們上了去就下不來!」
 
「上了去?」
 
「醉龍升天,不醒不着地!」
 
獨行犯險,無非就是為了冷刀,然而冷刀卻不知大事發生。他依然未眠,就像過去幾天,有時候是為夢魘驚醒,有時候是因沿途的血戰而造成的創傷而疼痛難睡。今夜略有睡意,應該可以放空身心的睡一覺,不料偏偏這個「麻煩」又找上門了。
 
「冷大哥,你傷好點沒有?」
 
「還好。」
 
「你休息不足,這幾天就不要動身了。」
 
「今早范大哥找過我。」
 
「他原諒你了?」
 
「我不知道,反正他找我是另有要事。」
 
「他說了甚麼?」
 
「有好事,也有壞事。好事好不了哪裡,壞事卻壞透頂。」
 
「到底發生了甚麼?」
 
「洛陽安全了,他們沒有再殺人。」他發現自己說着說着,視線恰巧與鳳姿香的明眸對上了,就似通了一道橋,嚇得他馬上別過臉,方肯說下去。
 
「可是四凶使出動了。當初降服三大盟,只動用了其中一人,現在四使齊出,恐怕那魔頭是急不及待要取下兩宗和十二山寨。」
 
「四凶使?他們是何方神聖?」
 
「安插在三大盟的探子回報,他們從未摘下面具,無人知悉其身份。」
 
「二宗裡可有勝得了他們的高手?」
 
「我不知他們的實力屬何種境界,不過論二宗裡的頂尖高手,也不是沒有。我曾在萬佛寺習過刀法,依我所知,弘海、弘明兩位師父該算在其中。萬佛寺外,悟法、道武、寬圓三位前輩亦該算上。若說道宗,便是太虛真人、易乾坤、劍歸宗了。」
 
「如此說來,二宗應能壓下四凶使,有何足懼?」
 
「然而這幾位前輩多年沒有動過手,而且作風太磊落,交戰容易處下風,只有劍歸宗一位年方而立的一代奇人,可惜他長年閉關,不見天日,或許不會理天下事。」
 
「這真是壞透頂的事。」
 
「還不算。西南方的兩個山寨必以朱雀分舵為盾,若然魔道要滅他們,這裡是首當其衝。朱雀分舵的同袍已四出遊說義士,我也不例外。」
 
「我們要遊說甚麼人?」
 
「沒落世族秋氏的公子。」
 
「世族?他們不都是讓尊處優,揮金如土,一無是處的傢伙嗎?」
 
「若你以為世族都是這樣,他就是個例外了。」
 
「范大哥如何評論這個人?」
 
「八個字:劍技如神,行蹤如雲。」
 
「看來我們這趟不會太順利。」
 
冷刀陡然沉默了,後悔自己說得太多,忘記了鳳姿香是個纏人的麻煩。
 
「鳳姑娘⋯⋯」他的勇氣尚未衝到口邊,想好了的說話還不能道出。
 
「你要說甚麼?」
 
「這趟你別去。」
 
「為甚麼?」
 
「就當⋯⋯就當陪陪小菊,她很可憐,而且很怕人,你該去跟她多說點話。」
 
冷刀赫然是個好戲之人,心𥚃雖然慌着,擔心敷衍之辭被她識破,臉上的徬徨本是萬張面具都遮掩不住,不料最後的一個微笑,竟讓鳳姿香沒有一點懷疑。
 
微笑的作用,有時候還真是超乎想像的大。女人的微笑,能教男人送命;男人的微笑,也能要了女人的命。冷刀以前就是在鳳姿香面前笑得太多,後來發現她原來是個麻煩也遲了,到了這刻,已不必吝嗇這個及時的微笑。
 
「冷大哥說得也對,小菊只會對我和那木頭說話,不過她略懂醫術,一路下來,她都給那木頭療傷。」
 
「哈哈,那木頭?你說獨行是木頭?」
 
「難道他不是?他老是躲起來,都不哼一聲,還有那些衣服都是黑的,這裡的人應該不太認得他。」
「就算他是個木頭,也是一塊內有乾坤的木頭。」
 
「我知道他的武功不弱,可是這個人也太神秘了——誰?」
 
門外的人影道:「是沈某人。」
 
冷刀立馬打開了門,見沈策全鐵青着臉,便道:「沈舵主進來再說,是不是鳳姑娘嚇着你了?」
 
「不!獨少俠跟鐵慌炎動了手,就在西廂,快去、快去!」
 
鳳姿香愕然道:「那木頭跟別人動手?」
 
冷刀低聲道:「你有沒有見過會動手的木頭?」
 
幾乎在所有女人眼中,獨行這種人絕對是個木頭。不會說話,不會微笑的人,總不討女人的歡喜。這種人不多,但至少不會像冷刀一樣惹上麻煩。
 
鐵慌炎依舊擬把疏狂圖一醉,三人對飲卻多了一塊木頭。楚風流與柳藏花雖舉着酒杯,但遲遲未飲,似想把月光盛裝起來,如此詩意之舉的背後實則是驚魂未定。鐵慌炎向來出手都教人意外,這些意外,對楚柳兩人而言早就不意外,不過他們倒是第一次目睹這位青龍來客的身手。
 
醉龍升天,不醒不着地。鐵驚寒的這句話已將鐵慌炎的可怕之處盡道出來。獨行是首個能在半空跟「醉龍」纏鬥的人。他的拳頭是清醒的,這種醒與醉的決戰,令楚柳二人萬分驚歎。楚風流在想,如果自己年輕幾十年,能否扳下他們其中一個;柳藏花也在想,若要勝過他們,究竟要賠上多少顆人頭。
 
然而他們最為之驚歎的並非這場突如其來的比試,而是他倆收手之後,竟能一同暢飲,縱然獨行喝的只是粗茶。這場比鬥就像從未發生,若不是兩人的嘴邊還掛着擦不乾的血絲,楚柳定以為自己方纔是做了場大夢。幾分醉意上了腦袋,自然會做夢。
 
「你有種!」
 
「你終於講理了。」
 
「喔!楚老頭!藏花!你們怎麼不喝了?」
 
「喝、喝!」二人終於將滲着月華的酒倒入咽喉。
 
沈策全步入西廂的小庭園時,就看到這個不可思議的場面,道:「怎麼會⋯⋯剛剛不是打起來了嗎?你們⋯⋯你們到底幹甚麼?」
 
冷刀看見同樣的東西,但他更相信沈策全,這種小心拘謹的人絕對不會開這麼大的玩笑。他將目光聚在獨行身上,看他有甚麼不妥。
 
「獨行,你受傷了?」
 
「沒事。」獨行倒是沒有撒謊,這點傷與他之前墮崖的傷實在有如幼沙與巨石的分別。
 
「冷少俠!」
 
「你是⋯⋯」冷刀注意到鐵慌炎嘴角的血,道:「你是鐵舵主的親弟?你也傷了?」
 
「傷了?他說沒事,我都沒事。冷少俠,我之前誤會了你,你別記着。以後想喝酒,過來找我,你能喝多少,我就有多少!」
 
「誤會?甚麼誤會?你我該是第一次碰面。難道是鐵舵主⋯⋯」
 
「沒事了,你不用說,他已經說過了。」
 
「你們說話怎麼會說到吐血?」鳳姿香這一問並不是個好問題,亦正是冷刀想知道又不欲追問的事情。
 
「你的這位朋友值得交。」
 
「我知道。」他回頭對着鳳姿香笑了笑:「木頭也得人稱讚啊。」
 
這一剎那,他不知道自己又惹了麻煩。
 
有個不會笑的朋友,日後也許能讓他少犯這錯誤。這位朋友,值得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