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無光,黃海海濱東南。黃海之水耗耗蕩蕩,年復一年,渡步徘徊高麗與中土。黃海是不祥之海,古往今來多少異國的船舶在此相接、傾覆?多少熱血男兒受黃海吞沒,淪為水下孤魂?孤魂不散,不斷詛咒水上的人,於是又有更多孤魂,更多詛咒。
 
黃海海濱,往東的浪。浪由西至東,打到珍島的海旁。浪聲蕭蕭,沿沿不絕,可是那個孤魂的厲嘯,終年不斷,向島上人咆哮?咆哮不祥,也許浪是要警告世人,警告世人萬萬不要越海西行。天命難違呀!逆天之人,從沒一個有好下場!
 
此時大雨滂沱,巨浪驚人,天地神怒,威嚇弱小的凡人,正是最不宜出海之時。然則珍島之西不及里遠,卻有一條小小的黑船乘雨浮浪的掙扎,翻來覆去,像個吊盤燒餅。據說那艘黑船是崔叔的。
 
崔叔是個漁夫,每日依時出海漁魚。他沒有家室,付去山澤池園之稅,剩下來的錢,不是花到女人就是花到酒上去。崔叔就叫崔叔,沒人知道他的真名,有時旁人也只是見到他背著酒,孤身一人躲到自己腐臭幽窄的木屋中,常常一躲便是一日。他捕獲得來,不多不少,總是那麼多,找到兩個錢便買酒,買完便躲,一躲便是一日。那些三姑六婆在茶桌旁最愛崔叔,在他面前卻噤若寒蟬。
 
這天崔叔的船出海不回了,就停在里遠的海面上。世上總是有那麼一類人,讓人無法向其搭話,那類人叫輸家。一種難以名狀的東西令人對輸家生出特別的感情,那種東西叫人性,那感情稱為厭惡。也許崔叔就是個輸家。人厭而輸,人輸而厭,永無翻身。人人都躲在瓦詹下避邪的晚上,崔叔的船就拋下了錨,不顧神怒,在海飄揚,就是頑強,不受摧毀。輸家腦子都不太正常,因為他們醜。何以他們醜?因為他們笨。崔叔的船無人問津,無人問船為何忽然不動,何事停在里遠的黃海。
 




也許那人知道,那些人。漫天昏暗,照不到那一行站在碼頭上的黑衣人。豆大雨點滴在頭上,刺體西風刮骨而來,一行人不為所動。人定勝天,人人常說的話。問多少人勝了天?大禹治水勝天?那是哄三歲孩兒的話!「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就是人物俱全的元代,治一場水也要驚動天下害人無數!誰能證明大禹存在?多少「治水」的奴隸成為填河一土?勝天?是的。還是要勝天。黑衣人酷立碼頭木上,似乎自己也成了木,對懼風骸雨不為所動,等待某物到來。
 
茫洋之丈夫,冰淵的好漢。雨點滴身又如何?區區寒風又如何?怒不可遏的黑海亮出一點火光,卻是從崔叔的船上亮起。「衝呀!衝!」一行黑衣人驀地衝前,踏破水雨,衝破西風,凌空穿插入水。眾人的入水聲都受風雨掩蓋。電光一閃,照亮空無一人的碼頭,水依然,浪依舊,人卻影蹤不見。崔叔船上火光熄滅。人息沉滅渺茫,水浪仍在發威。與天為敵,這不是找死嗎?
 
翻湧海面上,小黑船的錨咯咯抽起,一雙小手一下一下拉上鐵錨,鋼鐵落到船板上,發出響耳的金屬聲。也許是遠岸的緣故,浪聲沉和得多。風雨漸和,上蒼怎麼收歇了?難道你受人心打動了?老天爺,別玩了。西風仍煩人的吹來,崔叔這躺船是要順風還是逆風而行?
 
崔叔的手收完鐵錨,可仍不放鬆。數雙手臂緊緊抓著船邊,幾個大頭正吁吁大喘,崔叔把他們一一拉上。剛與海水對抗的一行人進入狹窄的船艙內,猶自瑟瑟發抖。只有崔叔坐在船頭。他趁風雨轉弱的時間,點著了一桿煙,深深吸了一口。原來火光是煙草的火。火一亮又熄,崔叔的小黑船動了。西行,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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