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永安,你很喜歡游泳的嗎?所以皮膚才會這般……黑!」

這是我小學四年級時,一位頗漂亮的女班主任問我的問題,這問題對當時的我來說有點複雜。我會去游泳,但不算喜歡,游泳只是不斷重覆地做着一組動作,而且停下來會有生命危險,我覺得運動不應該這樣嚴肅,應該像捉迷藏或猜皇帝。另外,我父親、兩個哥哥和妹妹的膚色也跟我差不多,我不覺得他們很黑,但母親的確比我們較白。

「甘永安,你……生下來就是這樣…..黑?還是長大了才是這樣?」

可惜中學裏面的女生不像我這般想法。一位我心儀了整個學期的女同學,終於抵擋不了自己的好奇心,或認為已經和我夠稔熟,在一次一起放學往巴士站途中,問了我這個問題。

後來在巴士上,她婉轉地表示,膚色白晳的男生才是她喜歡的類型,像梁朝偉。





我的青春期就這樣陷入兩種困惑:一是很多人以為我是個運動型男生,有甚麼運動比賽的空缺總會找上我幫忙填補一下,四千米接力賽是其中之一,但我其實很討厭運動,尤其是跑步。二是我一直希望嘗試那些聲稱效果神奇的美白產品,但每次望見那些推銷小姐我都不敢開口,害我有一次被一個男經理很不友善地問我想幹甚麼!

我承認,我一家人的確生來比其他人較黑一點,我相信這是遺傳自我的祖父,但我不敢肯定是不是遺傳自曾祖父,因為我爸沒說,而且是由我祖父開始才賣燒臘,他給我的印象就是一臉黑黑的,有點像黑人影星摩根費曼(Morgan Freeman)。

可能,祖父當年沒去賣燒臘的話,我們一家的膚色都會很白晳,像梁朝偉。


燒臘,廣東菜,二戰後在香港發揚光大。八十年代移民潮期間,曾有「為移民,學燒味」之說,現在中國大陸的高級食肆內的燒臘師傅,仍然以香港人為主。






1.
「先生上網現在做推廣。」、「小姐有沒有上網追韓劇?」、「阿Sir我向你保證全城最平,今天最後機會。、「小姐妳給我一分鐘,我給妳三個月免費上網。」

我是甘永安,在一間電訊公司工作,職位是業務推廣,辦工地點在地鐵站出口、各商場門口或旺角行人專用區,佔地三呎乘兩呎。我父親相信書應該讀多一點,將來出路才會好一點,我當初也相信,所以即使我未能考上大學,也支持政府的副學士計劃,用一筆錢報讀了一個「數碼科技發展與資訊商業管理」副學士文憑課程,因為我相信政府的「數碼港」計劃,也相信這個課程畢業,不會是個經理也至少是個管理層,名稱都說明我是讀「管理」了,對不對?

可惜我誤會了。後來的「數碼港」原來只是個樓盤名稱,而一間公司的管理層是全公司最不容易被裁的一層,所以沒有空缺。我逐層下降,直到公司發現有空缺了,我才知那個職位只需要中五畢業,我問算不算最基層?人事部那位像台灣名星小S的經理小姐說本來不算,因為還有清潔工。

但現在清潔工都剛剛外判了,我成功晉身公司最基層。

我沒有同事……正確點說,我工作的時候沒有同事,因為我這類做推銷的,都是個寂寞的戰士,有看Discovery Channel的你,很明白花豹獵食都是形單隻影、獨來獨往,不因為牠對自己信心滿滿,而是獵物都少得可憐了,還找個對手來競爭?





但沒有同事卻一定有同行,這行業有個奇怪的情況就是喜歡眾在一起,明明大家都是敵對的競爭對手,但可能大家有食環處這個共同敵人,加上朝夕相對風雨同路,對手很容易變朋友。

戴權是我其中一個朋友,他全名叫戴有權,我問他怎麼不叫有權?他說現在連上厠所的權都要看食環處職員,還有啥權可言?叫「有權」太名不乎實。

我想說現在叫「大權」也不怎麼見得很吻合。

「我今天吃叉雞飯。」戴權拿着一個飯盒回來,我見到膠袋印有「何發記燒味」,知道那是街口的小店。
這天我在北角上班,選在地鐵站出口作為據點,通常戴權都會跟着我,他說其他同行銷售能力超猛,往往客人都給搶了,但在我面前,他沒有這壓力。午飯時間戴權先去買午餐,他對食這方面有點個人化的執着,我喜歡聽他的介紹。

「這間店的雞做得不怎樣。」他打開飯盒,續說:「但叉燒卻不錯,你看……」他夾起一塊呈紅橙偏黑的叉燒向着我,說:「中間這小小肥的地方是精華,輕輕一層燶邊也燒得夠香。」說罷,他一口將之吞下,直至飯盒內只剩幾塊雞骨和丁點飯粒,他也沒說其他了。

說起燒臘我算半個專家,不懂燒也懂得吃,我家由祖父開始三代賣燒臘,別家小孩的零食是七彩冰、大肉腸、玩具蛋,但我和哥哥是吃叉燒頭、燒鴨頸、油雞腳。我祖父甘貴在民國年間在廣州學師做燒臘,戰前曾在上下九路開一爿小店,店名叫甘興記。後來日軍發動空襲廣州市,戰況緊張,祖父決定關了廣州的店,拿着幾十元隻身來到香港謀生,他落腳的地方在油麻地。
祖父孤身一人,投靠在飯店「揸大水煲」的一個舅父,在飯店謀得一份洗碗小工。當時大家生活艱難,說是照應,其實各安天命。祖父白天洗碗洗地板,晚上在地上放個米袋便一覺到天明。





「你今天多少?」戴權數數手上幾張單,一臉不滿,說:「這區是死城,老人多,舊樓多,同阿伯講上網?唉…..老人家有錢寧願食多籠蝦餃。」
「我多少你不清楚?」我將易拉架收起放進背囊,說:「我永遠都是少過你啦!」
「我公司優惠多嘛……一起吃飯嗎?」
「不了,約了人。」我拿着我的「辦公室」走進人堆之中。

君儀是我讀副學士時的同學,她的志願是當個醫院護士,所以報讀了「護理高級文憑課程」,以為既然是「高級」,將來當初級護士一定沒問題。
怎知畢業後方知這個副學士文憑連政府醫院都不認可,不可以護理病人,只可以護理自己,所以不是「高級」,甚至是「無級」。
因為要償還政府的讀書貸款,她在旺角一個商場找來一份售貨員工作,這工作不需要任何文憑。
我們放工的時間差不多,都是晚上十時正,我在她店鋪門外等她關門後,喜歡往一間迴轉壽司店吃晚飯。因為這個時間每款壽司會半價,這是送進垃圾箱前的最後清貨。
「台灣還是韓國?」君儀一坐在位上便問,我們想去旅行,但未決定是那個地方。
我吞下一塊三文魚壽司後,說:「台灣吧,價錢便宜點。」
「但韓國可以有雪景,我未見到下雪。」君儀早下決定,還問我?
我說:「明天去旅行社報名。」
「但公司未出糧。」
「不是今天嗎?」




「老闆說有幾張支票未兌現。」
我們處於一陣沉默之中,我們的關係不錯,從未試過有激烈的爭吵,只有一次她發現我用三千二百八十元買一個限量超合金,整整三天不接我的電話之外,我們相處還算甜蜜。但往往因為金錢的話題,而令我們不想談下去。

電話響起,是二哥。
「喂。」
「永安,爸爸剛才在家暈倒,現在進了醫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