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除夕夜,街上理所當然地人多。
阿草問我有沒有地方想要去,我看著比昨日還要擠擁的旺角越感壓迫,說罷又被一個操著普通話拉行李箱的遊客撞飛。
 
 
「不如,來我家裏?」
 
他的家人習慣回鄉過節,這樣一說我才記起上年沒見面,是因為他根本就不在港。
「那今年呢?」我不解問道。
「他們去了,」他說話仍舊平靜,分毫沒有害羞或尷尬的意思:「我想和你過,所以說不跟他們回去。」
 




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算短,我也不是第一次去他家裏玩。不過今次是我和家豪交往之後的第一次到訪。只在兩人獨處的時候我才確切感受到正在被兩個人佔有的齷齪。
一想到這裏,我的心就一陣翳悶,很不是味兒,甚至會有想吐出來的感覺。如果這是對多心的人懲罰也未必太便宜。無論是我偷來的快樂還是帶來的痛苦,都遠遠多於這丁點不適。
 
 
他躲在廚房做著簡單的菜,一邊仔細地將每件用具抹拭好,一邊嚷我出去等著,說這裏通風不好,待會油煙很大。
 
離開最為自豪的球場,他委身在狹小的廚房還是一樣滿頭大汗,背影同樣好看。
 
我有點不好意思:「這些事應該由我做吧。」
他停下手上的工作:「到你搬進這裏以後,天天都由你做。」




「我可是會摔破碟子的。」
「買多點給你摔。」
 
我一直以為只有陳家豪擁有說甜言蜜語的本事。性情開朗的家豪說這些話,我會被他逗得很開懷;不過由阿草說出這話,我才覺得這是一個承諾,而非單純哄你笑的話。
 
 
晚上十二點,我們沒有到街外倒數,只是相擁梳化上看剛下載好的電影,渡過真正的除夕夜。這是一套舊美國電影,講述男主角獲得時間快轉的能力,最後反而錯過生命中種種珍貴時刻。
我明白他的苦況,因為我也有著某種受詛咒的能力。曾經以為可以和它共處,甚至能夠利用它,最後只被它弄得人生一塌糊塗。
 
我們不在電影院,但他還是把聲音放得很輕。




「你猜,男主角可以和妻子復合嗎?」
 
我沒告訴他結局很爛,因為這齣戲我和家豪已經看過一遍。
除夕夜,昨晚我都已經過了一遍。
 
如果美好記憶 還算難忘 為什麼 還會記得悲傷
 
 
故事尾聲,男主角不敵癌症,在滂沱大雨下倒臥馬路。他用最後一口氣掏出一張餐紙交給前妻。餐紙寫上他們邂逅之時,她問他的一道問題。
 
「Will you still love me in the morning?」
(睡醒後你還會愛我嗎?)
 
我問阿草,你會嗎?
他說會。我再問他,如果睡醒後,你看清楚,發現自己根本不再喜歡我,那我們會怎樣。




 
 
他說,那我就永遠不睡,就把今天變成永遠。
 
不如這樣 我們一直擁抱到天亮
如果關懷是種補償 還有什麼不能原諒

 
 
 
電影播放完畢,我們顧著說話錯過了結局。他讓我一直靠著,手都發麻了也不吭一聲。
「兩點了,」他終於伸了一個懶腰:「你睏的話,可以留下來。」
 
夜裏很安靜。他住的地方不近鬧市,沒有遊人在深夜嬉戲的聲音。身邊一切的觸覺都變得很敏銳。
阿草的手比家豪大半個指節,頭髮要比家豪短幾厘米,鼻息的溫度也比家豪要熱一點。
 




他早就睡著,只剩我徹夜難眠,但我不敢翻身,怕一動就破壞他的夢寐。
至少如果他夢見我,我還是個好人。
我不吵醒他。睡醒以後他把我送回家,我又變回那個喜歡陳家豪的人。
 
那我也不睡著好了。把今晚變成永遠,讓我可以一直都只喜歡你。
你可以不相信,但這次,我真的沒說謊。
 
 
天快亮了 你的心呢 他曾經屬於我的
我該走了 你的手呢 有沒有一點點捨不得

 
 
 
我忘了自己有覺得睏的一刻,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正午。
第一次睡醒以後,看到的不光是油漆剝落的天花板。甫睜開眼就看到對方,真的會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他的生活很有規律。習慣很早起床,要做不知道多少套掌上壓,然後攝取不知多少蛋白質和鐵質,之後再做體能,直至二零四六。我聽到他的呼喊,矇矓中摸回自己的眼鏡。
他頸上搭著毛巾,像是剛跑完步的樣子:「你餓嗎?」
我只是搖搖頭,說想快點回家。
 
 
昨天一整天都跟阿草在一起,根本沒有機會去跟家豪聯絡。他一整天都沒找到我,肯定氣飆了。打開手機,七、八個未讀訊息和十多通未接來電,全部都是來自陳家豪。我沒有仔細查看每一個的內容,第一時間打電話給他。
 
道歉的話,還是親口說比較有誠意。
 
 
「家豪。」我喊他的名字還是有點心虛。
「你回家了嗎?」他的聲音也明顯沒以前般開朗,這是他第一次沒笑著接我電話。
儘管難以啟齒,但我說過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對他說謊。




「昨天在阿草那邊待得太晚,今早回來了。」
 
「哦,沒事就好。」說罷,他才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
「會有甚麼事?他又不吃人。」我嘗試說個笑話紓緩氣氛,但明顯不奏效。
 
話筒那頭支吾以對,聲線隨之沉下來:「我怕他會不讓你走。」
 
他竟然天真的以為我是被迫留下。雖然說我不再騙他,但我也不忍心告訴他我是自願在他家裏留下過夜的。
如果我說出真相,愛笑的他也會覺得難受嗎?
 
 
「家豪,你快樂嗎?」
不曉得他有沒有記住,這是很久以前我和阿草吵架,他問過我的一道問題。
 
 
他思索片刻,便答:「感覺是很複雜的一回事,我總不能一概而論。」
 
那是我當時的答案。今天他一字不差回贈予我。
 
 
「但當時的你回答,你是單純的快樂。」
 
他沒有回答,話筒另一邊一遍死寂。
我追問道:「是因為我們在一起,所以才令你失去了單純的快樂?」
 
「你可以這樣說。」
他這話……是甚麼意思?
「我們的關係是罪過,即使快樂又怎可說得上是單純?」
 
 
我抿著嘴唇,說精英班的他答錯了。
回溯一切的初衷,這不過是單純的喜歡。
在道德上我們或許都錯得一塌糊塗,但事實是我們無法抑制體內的情感去喜歡一個人,或不喜歡一個人。
我們都不過是會犯錯、會說謊,也會喜歡別人記恨別人的普通人。
 
「開心的時候會笑、傷心的時候會哭、害怕的時候會心跳加速……這些都是我們無法控制的生理反應。所以我們遇上,繼而喜歡對方,也不是我們能夠控制的。」
 
 
 
「花,有件事我要告訴你。」
他的語氣怪得相當不尋常。我再三追問,他的欲言又止把我氣得快摔破電話。
 
「你連表白都不怯場,這個世界還有甚麼比我喜歡你更難啟齒?」
他吞吞吐吐,知道多拖一分鐘就是少了一分鐘。
 
 
「我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壞消息,說。」
「我要走了。」
 
你這也算是一個完整說話嗎?
 
「之前不是和你說過留學的事嗎……」
「我記得,怎麼突然談起這個?」
 
 
「我在十天後就上機了。」
 
 
 
倒不如這樣 我們回到擁抱的現場
證明感情總是善良 殘忍的是 人會成長

 
 
【SOUNDTRACK 13>不如這樣.mp3】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WFSUo7l7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