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那年,我在家附近上小學。班上一位同學邀請我們去生日會,最後因為下大雨,赴會的人很少。我在玩收賣佬遊戲時為了贏,撒謊騙了生日會的主人翁。
 
自此,我一直被逼不停說謊,最後甚至因為一個又一個的謊言而喜歡上另一個男生。從六歲走到十八歲,我不明白為甚麼我長大的路都如此曲折迂迴。
我不過是撒了一個謊。
 
除非,當年我騙了一個我騙不起的人。
 
 
 
「小時候的事,很對不起。」她鬆開一直捉住我的手。




 
懲罰也好,報應也好,我一直以為降頭是上天給我的,所以我沒埋怨也沒生氣。
十年後的今天,她才和我說對不起。
 
「我們年少,你知道小孩子就是喜歡贏。我只是當中......比較好運的一個吧。」從生日會的遊戲,到學校的每一場考試,她都喜歡贏,而且大多都能得償所願。
 
「都說了,」她皺眉蹙額卻面露微笑:「睇相佬說我一生好運呀。」
 
 
 




 
除了收賣佬的那一次,我贏過她了。
 
「你為了想贏而騙我,我也為了贏而對你做出了這種過份的事。」我能聽出,她想把這件事說得平等一點:「真的,這些年來我一直不好過。」
 
我說謊害她輸掉遊戲,她就向我下降頭報復。我每天像扯線木偶一樣被逼說謊——還是一隻被木偶操縱的扯線木偶,他出其不意的在我腦海出現、嘰笑、下命令讓我說謊,我不得不服從。光是服從他的說話已經夠煩惱,漸漸我也沒有多餘的心力去和其他人說話。
我不是生而孤僻的人,是後天被她所害的。
 
反而,她變成了我身邊最受歡迎的一個。老師喜歡她,同學喜歡她,就連陳家豪也喜歡過她。我不意外。因為她從小到大就習慣贏。我不想說是「習慣」,因為這個措辭太過溫和善良,把她不惜一切也要得到勝利和注目的偏執,包裝成一個值得被原諒的正常想法。
 




 
她還辯駁,我們總無法抵抗自己的天性,我們都有陰暗面。她的陰暗面只是恰好在遊戲中被反射呈現出來。
 
「和你升上同一所中學後你不和我說話,好像完全不認識我的,我也理解,所以我並沒有硬要和你重修舊好。最叫我意想不到的,是對你影響竟然有那麼深……」
 
我越想越煩悶。她說衷心感到抱歉,是不是也是為了贏得一份原諒而說的謊言。
 
 
這個降頭影響我太多太多,不是它的話我根本不會和陳家豪走在一起,我仍然是個只喜歡一個人的好女孩。感覺似是一張保存良好的白紙平白無事就被畫了一筆,既然它不再無暇我便繼續畫下去,直到現在再也擦不掉複雜而胡來的線條。最糟糕的是我竟覺得這片一塌糊塗的景象好看吸引,不能自拔的繼續塗鴉。
 
想到這裏一下子激動起來,我可能這輩子也沒這麼生氣過。說到這個份上,我不過是情不自禁抓住了她的領襟。
 
「給我解藥。」
既然她是下降頭的人,想必也會有解降頭的方法,像符咒、藥片或者儀式之類?
她分毫沒有被我嚇怕,說話平靜似水。




 
「這裏沒有你的解藥,也沒有我的解藥。」
 
「你的?」
我放棄再執著於解藥,反而把重點放在她身上。因為我很清楚她說的「這裡」就是指所有地方。她盡可能把話說得模糊讓它聽起來沒那麼糟,但抱歉我就是聽懂了當中的絕望。
 
 
我們都是一樣的。不然,小時候怎會成為朋友。
拋下這句她就離開。郵局的玻璃門微微搖曳,照片還沒寄出。
 
上天沒刻意把我的路岔得崎嶇不平。
世上所有惡果,都是自找的。
 
 
 




「現在時間:香港,晚上九時;悉尼,晚上十一時。
從二樓窗口望開,目測氣溫十三點五度,能見度頗高。
 
送上今天的推薦歌。」
 
 
忘記了世界這分鐘 跌進了這愛的裂縫
燃亮燭光 只管相擁
 
 
唱片騎師問我,最近還有沒有自己在寫故事。
我搖搖頭,過了片刻才發覺隔著屏幕他根本無法看到。
 
最近感覺不太寫到故事,大概是傳說中的缺乏靈感,我想休息一下就會好,但為了要履行約定,即使寫不出來我還是會迫自己定期看書,好讓我可以講給陳家豪聽。
 




「今天我們說《國境以南,太陽以西》。」我告訴他,這是一本小說。
「所以故事是發生在一個介乎國境以南與太陽以西之間的地方?」
 
他的提問還是一貫的有板有眼,只是猜錯了。
 
「國境以南是一首歌,太陽以西是一種病。」書上還特別提及過,所謂的中間性並不存在。
「所以它們都不是地方?」
「所以它們都不是地方。」我這樣重覆著。它們都有方向,但不是指向地方。
 
「唔。好難懂。」他傳了一個吐舌頭的鬼臉。
「難懂的事還多著。」基本上世上大部分的事我都不理解,只好將一切都歸究於我蠢:「我不像你一樣聰明,早習慣了。」
 
「你也好難懂。」他說。
「我嗎?」
「但要是你沒那麼難懂,我可能就不會喜歡上你了。」




 
 
你叫我最渴望 卻也叫我猜不中
誰可以這樣折衷
 
 
「享受孤僻其實又渴望依賴,為人固執但又甚少堅持。」這次他輸入的速度特別慢,我想他在猶豫著甚麼,到底要不要打出來。
 
「有時候,你像在刻意成為一個不快樂的人。」
 
 
「你有一個姊姊對吧,」我能肯定這個答案,便逕自接話:「是的,所以你不孤獨。」
他不孤獨,阿草也不孤獨。這個世代大部分的人都不孤獨。我是說,至少你們不是「生而孤獨」的人。
 
《國境以南,太陽以西》講述的是一個獨生子的故事。在大家都有兄弟姐妹的年代,他感覺獨生的自己與生俱來就有一種缺失。
我很明白這種難以言喻的缺失。某堂課上老師教了家族樹,我才驚覺假如父母都是安分守己的好夫妻,我已經不可能有哥哥或姊姊,似乎接下來也不會有弟弟或妹妹。那天回家我拿著尤其空白的家族樹,它長出來就缺少了應有的枝椏和繁葉,營養不良似的好可憐。我邊哭邊問母親,是不是這輩子我都不會有姨甥或外甥,也永遠不可能成為別人的阿姨了。
 
母親似乎不覺得這是甚麼一回事,大概只是覺得我在鬧脾氣一樣說教。
「這是很正常的事,人生不是你想有甚麼都能有的。」
 
她不明白,這不是在央求買玩具的脾氣。我願我能學會大人的語氣便能更具信服力地解釋,這是一件何等嚴重的事。
 
不過自從她這樣說,我也好像明白了甚麼。
我接受了自己永遠沒有兄弟姐妹,也應該能接受自己永遠沒有朋友。
這是很正常的事,人生不是你想有甚麼都能有的。
 
我和他說,你不明白都不要緊。真的,我希望你永遠不用經歷這種被視為「很正常」的空虛。
 
 
「在我們的生命中,任何缺失都是無可避免的。」
他這樣說。
 
「那你呢?你的缺失是甚麼。」我問他,至少我看來,他離開了父母的管束後再也沒缺少甚麼。
平日他打字特別快,唯獨這次輸入得非常慢:「不如讓我問你,你覺得我擁有甚麼。」
 
「我呀。」
 
我想他是想要享受這個瞬間。
 
來佔據了這晚星空 捉緊一剎那的認同
如夢的將來 儘管一點不懂

 
 
因為有缺失才會互相需要。
如果你甚麼都不缺,我也不必存在。反之亦然。我一直相信,每個人的誕生都是為了彌補某人的缺失。
所以我們才完全。
 
 
說到這裏,我頓時解開了一個長久以來的難題。
到底我為甚麼會因為家豪而背叛阿草。
 
我是獨生的,像《國境以南,太陽以西》的主角始一樣。
我們感到被孤立,在社會在家庭在所有地方。別人以為獨生子都自我中心,不會與人相處。事實是出生開始,自有意識以來我就發現自己在孤島。島是黑色的,連找個影子來陪伴也沒有。
也許他們是對的。生而孤獨,長大後雖然身邊也沒幾個人,但一旦有人靠近,登上荒島就拚命抓緊他。來的人,越多越好。
所以我和始一樣,都出軌了。
 
 
獨生子與生俱來都有一種缺失,要我們窮盡一生來圓滿。
課室內的荒島孤涼慘寂。阿草來了,但他想要拯救我,像《迷失蔚藍》的主角一樣要把我帶回城市,卻像遊戲的預定系統一樣沒給我別的選項。
後來陳家豪也來了。他選擇留下來,還讓荒島開滿了傳說的櫻花樹。
 
他才是我與生俱來,缺少的一塊。
 
完全明白是放縱 但是只得這刻可相信


 
「有兄弟姐妹的人,好幸福。」至少在還未學會寂寞這個詞彙的年歲,也不需要深刻地感受這回事。
「可能你會不怎麼喜歡,」他這樣說:「但我想說多多,她家裏有五姊妹,她之所以會這樣努力唸書,熱衷於成為被所有人喜歡的人,為了要成為『最好』而有時矯枉過正,我想也是家庭造成的某種創傷。」
 
我幾乎已經忘掉在郵局遇上她的事。在好勝以外的勝利,也許只是自卑衍生的保護屏障。
陳家豪說得對,任何缺失都是必然的。
 

 
春天來遲,差不多三月底才逐漸回暖。
在新年這段時間,母親回過家裏一次。匆忙的翻開衣櫥,拿走幾件適合春天穿的薄毛衣。
 
「考卷派回來了,要簽名。」
「你繼續代我簽好了。」
「還有,學校說你給的手提電話聯繫不上。」
「直接換成你的手機號碼好嗎?」
 
 
「沒其他事了吧?」
這是設有假定的問題,我不想回答。
「那就好。」她近乎自言自語。我依然不想說話,因為她在提問的時間已經把靴子穿好。
 
近來工作很忙,下次回來再一起吃飯。錢我存入銀行了,你自己去提。照顧自己沒問題吧。那我們遲些見。
大門關上,家裏屬於她的東西又少了幾件。
我在衣櫥前來回踱步,再回來幾遍大概就能把東西全部清空。那個時候,是不是就再不回來了。
 
 
四月的清明節假期在星期二,前一天剛好是學校的水運會,可自由選擇是否參加,我很明顯是不適合這種氣氛的人。連上星期六日,我正打算好好利用這四天連假去寫故事。前陣子給陳家豪講的都是從網上翻找回來的故事,他都開始抱怨了。
 
只是在長假期的幾星期前,阿草突然預約了我的這幾天,也不說所為何事,直至那天早上五點不夠他就跑來按我的門鈴。我睡眼惺忪的跑去應門,發現旁邊還有一個行李箱。
 
 
 
坐上開往機場的通宵巴士,失去繁星的漆黑開始泛出魚肚白,我才感覺到事情有多真實。
 
今早他陪我差不多反轉了整個單位,才在衣櫥的抽屜底找到了護照,害得一貫冷靜的他都慌張起來。我好好檢視著這樣屬於我但從不怎麼使用的東西,問他:「有這個就能登機了?」
 
「當然還要有機票。」
「你懂得買嗎?還有住的地方,去的地方……」想到這裏,我也不禁慌亂:「我們兩個真的沒問題嗎?」
他笑說,現在上網甚麼都能搞定。阿草和家人每年至少會出國一遍,所以對於一切手續已經相當熟悉,閉上眼都懂得過境了。其實在早上我未揉開眼的時候,已經發現了今天的他有點不同。
不是剪了頭髮,也不是打扮過。
「你今天,好像笑了很多遍。」我開他玩笑,說這個樣子我看不慣。
 
巴士停下,自有記憶以來我只在小學來過機場參觀。
他很有方向的一手拉行李,一手拉著我就跑到滿是數字和字母大螢幕前。我問阿草是不是每個國家的機場都這麼大,容易迷路。他說去過那麼多地方,就數香港的機場最漂亮。
 
「因為每次回到這裏,就代表很快能見到你。」
 
 
我白他一眼,問他甚麼時候學會製造驚喜。他說,我才沒有刻意讓你驚喜,只是反正和你說也幫不上忙。
 
清晨的機場沒有幾個人,我們的腳步聲尤其迴盪。
「至少也該告訴我要去哪吧?」
 
今早他提著半滿的行李箱,不斷催促我隨便挑些衣物塞進去。因為找護照又耽擱了不少時間,一直沒有問到這個問題。
不過其實他帶我去哪,第一次出國的我早已興奮得不能言諭。
 
 
他說自己其實密謀已久,這是在上年年底就想著要辦的事。
 
「當時來你家玩,不小心看到你借的書。之後過了一陣子,又瞥到你在電腦上搜尋好多相關資訊,我就知道你一定很想去這個地方……最幸運是在這段期間,學校又湊巧有幾天假期。」說罷,他稀有地腼腆一笑。
 
 
「我們去日本看櫻花。」
 
 
過去已有太多類同
誰在心中 怎猜得準
 
 
【SOUNDTRACK 18>抱擁這分鐘.m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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